孙氏本就胆小怕事,如今一听何蕊搬出了皇亲国戚,忙拉住洛溦,劝道:“算了,算了,她想要就拿给她,我再另寻一个便是!”
可刚才钟声一过,宫人们早已噤声退去了下三层,阶台上的眷属们也各据其位,恭肃敬跪,静迎着皇族宗室的到来,哪里还能找人去寻别的跪垫?
洛溦知道继母一向谨小慎微、不想得罪人,再转头看向露出得意神色的何蕊,想了想,对何蕊道:
“也罢,你要我们让你,便让你好了。只是我母亲年长体弱,你先把这个垫子还给她,我把我那个拿给你。”
说着松手起身,回到自己的跪垫前,蹲身拾起,掸了掸垫面,拿过来递给何蕊。
何蕊撇了撇嘴,“小家子相……”
但因她跟自己母亲的关系不错,倒也能理解旁人的孝顺,哼了声,丢开先前的垫子,扯过洛溦送来的软垫,叠到了自己的膝下。
巳时的钟声起,全场静肃。
洛溦忙扶孙氏跪到垫上,自己则将斗篷裹拢到膝盖处,直接跪到了地上。
孙氏见状不忍,想要把自己的跪垫让给洛溦。
但这时宗亲的礼仗已过石阙,正向含章台上行来,此时若再有任何动作,都会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孙氏只得作罢,跟着周围乌泱泱跪地的女眷一起,万般虔诚地俯身伏地。
钟鼓声渐近,行在最前面的禁卫仪仗,高举着彩带白羽长矟,率先上了礼台,警跸于侧。随后大宗伯着典礼具服、博山远游冠,持龙节登阶,身后具服宗亲十数人,并一品以上皇妃、王妃等后宫女眷,罩伞引护,徐升高台。
少顷,又有数十宫娥匆匆而至,躬身执着风灯、熏香炉,列出一条通道来。
礼官唱喏:“迎公主殿下!”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位皇子,皆为庶出。早逝的中宫王皇后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是这唯一的公主萧长乐,此时身穿一身华丽的宝蓝锦裙,外罩缂丝镂金外帔,华贵不输先前的张贵妃。
公主之后,又有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太后銮驾登阶。
周围一片恭敬噤声,就连提着风灯香炉的宫女们,也齐整跪地俯身,待銮驾行过,又起身追随而上。
洛溦拢着斗篷,跟着众女眷不断地俯低、叩首、抬身,觉得自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万般辛苦着,亦不过随波逐流。
巳时正,皇帝的御驾也终于到了。
高大宽阔的台阶两侧,璃灯焕彩,流光争辉,将当中通体雪白的白珉石阶映照得尊崇耀目。永徽帝盛装冕服,神态庄重地踏阶而上,紧随在他身后的,是皇三子萧元胤。
永徽帝膝下共有五个皇子。长子生母出身低微,天资亦不聪颖,虽年纪居长,却不受重视,早早就被送去了封地。次子体弱,五子年纪尚幼,剩下的三子、四子,皆为张贵妃所育,备得圣宠。
其中齐王萧元胤又因其军功卓越,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大乾储君的人选。
眼下由他紧随永徽帝登阶祭祀,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但紧随在圣上身后,与齐王并排而行的,还有另一人。
长身玉立,气韵清冷,身上雨过天晴的锦袍,一线一纹都透着温润雅致,但在那人的身上,却无端给人一种孤傲的疏离感。
太史令,沈逍。
与齐王并肩而行,踞左侧之尊位。
观礼台上的朝臣与眷属,俯身抬眼偷瞄,敬畏之心油然。
大乾朝出身尊贵的神官,冥默圣人的亲传弟子,呼风唤雨,洞晓天机,听闻刚刚又助大理寺破了西市大案……
如此人物,难怪圣上这个当舅舅的宠爱至甚,俨然将宗法规制都不放在眼里了!
御驾缓缓上行,消失在视野以外,戍守在阶侧的禁卫与宫侍也跟了上去。
周围女眷们微微抬起身,压着声悄悄交流几句——
“太史令居然亲自来了?真是难得,听说年末祭天他都没去……”
“兴许是因为长乐公主这次也来吧?”
“有可能哦,去年上元节太史令就是特意跟公主待在一起的……”
窃窃的私语声,压得极低。
洛溦零散地捕捉到几个字眼,没有再去留意。
台顶的祭天坛前,开始响起了大宗伯朗声宣读祭文的声音。
冗长而沉闷。
洛溦拉了拉风帽,寻了个看似虔诚、实则舒服的跪姿,半蜷着身子,沉默安静地闭目养神。
不知过得多久,意识近乎昏昏欲睡,忽觉得有雨水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激得她幽幽转醒。
含章台上的官员与眷属,一直随圣上与皇室一同跪祈,此时皆高声欢呼惊叹起来——
“果然午时就下雨了!”
“天佑大乾!”
“圣上贤德彰显!”
“太史令晓谕天机!”
……
顺利完成祈雨仪式的永徽帝,在宗亲重臣的簇拥下,缓缓走下祭天坛,朝台下行去。
队伍经过石阶,眷属们连忙噤声伏拜。
跪在阶台前方的何蕊,此时却难受到了极点。
适才她跪伏在软垫上,蓦然觉得鼻腔里生出一股痒意,怎么抑制都抑不住。
之前趁着众人欢呼神迹,她拿袖子压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可喷嚏才刚打完,那股子痒意就又重新升起。
按捺不住的,又想打喷嚏!
“啊~啊~啊湫!啊湫!”
华盖下的御驾停了下来。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沉了脸,嗓音尖利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何蕊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死死憋在喉间,旁边何母也是头皮发麻,伏在垫上,浑身直颤。
惊扰圣驾,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女儿虽向来以攀上了皇亲自居,但何母清楚,自己妹妹不过就是尚书府的侍妾,真要出了什么事,哪儿能保得住她们?
何蕊鼻腔里的痒意蔓延进了嗓子,屏住的呼吸充斥得肺部欲裂,“咚”的一声,竟昏死在了跪垫上。
何母吓得失声,连忙不迭磕头:“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永徽帝原本心情不错,眼下见闯祸的是个小姑娘,便也懒得追究了,朝内侍官摆了下手,示意让禁卫处理,自己抬步继续往下走去。
这时,跟随在御侧的张贵妃,突然“咦”了一声。
永徽帝驻足,转过身来,“怎么了?”
张贵妃忙请罪道:“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她生得娇美,一副嗓子更是如莺啼婉转。
永徽帝宠溺笑道:“爱妃心善,定是怕朕责罚那两个女眷,是也不是?”
张贵妃抿唇微睇,“是,也不是。”
“臣妾,先是怕那两个女眷惹陛下动怒,便多看了她们两眼。谁知……却瞧见了太史令的未婚妻竟与这些低阶女眷跪在一处,心下一讶,这才失态。”
说完,再度蹲身请罪,“还请陛下责罚。”
她的声音语气,依旧是平常一般的柔婉平和,然后话出了口,周围四下却霎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太史令的未婚妻?
露台之上,洛溦只觉得脑中轰隆隆一片发白,又觉得不可置信的荒谬,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动也不敢动。
永徽帝却是下意识地转身,抬头朝祭天坛顶的方向看了眼。
太后銮驾的卤簿,正缓缓朝下行来。
永徽帝转回头,望向张贵妃,语气意味深长:
“爱妃,可看清楚了?”
张贵妃俯首,“回陛下,冥默先生占卜天意,为太史令和宋家娘子订下婚约后,臣妾曾见过宋姑娘几次,印象深刻,断不会认错。”
永徽帝沉默片刻,伸出手,将张贵妃扶起,眼角细纹中透着一丝似笑非笑。
“适才朕说你心善,你还不认。逍儿婚事自五年前由冥默先生亲卜,虽有太后慈诏过定,但因是天命,便不曾以俗礼昭谕世人。是以礼官不清楚宋氏女身份,委屈了她,倒也不算刻意轻慢。你既心疼晚辈,今后就按规矩照拂,不必避讳。”
张贵妃揣摩圣意,心头大石落地,又再盈盈施礼:
“谢陛下宽宏!”
她站起身,随即朝身侧女官施了个眼色。女官躬身颌首,匆匆走下台阶,往跪成一片的女眷中行去。
露台上的众多眷属们,一个个低着头,目光却无不惊愕好奇地紧随着女官的脚步。
这……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太史令五年前就订亲了?
女方姓宋?
这里谁姓宋?
众人心里千丝万缕,却见女官终于在一人前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宋姑娘,陛下宣召。”
洛溦依旧保持着伏身敬跪的姿势,半张脸都裹在兜帽里,心情复杂地瞥了眼面前女官的宫鞋。
她跟周围人一样,心里也翻涌着无数的疑问。
张贵妃见过自己?还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
开什么玩笑!
太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捂得死死的,何曾会允许她见过宫中的人?
而且隔了这么远,脸也遮了一大半,张贵妃居然还能一眼就认出她?
难怪,张家豪门,竟然突然会想把族中嫡女嫁给宋昀厚……
难怪昨天父亲那么轻描淡写地就饶过了自己,骂都没骂一句……
“宋姑娘?”
女官催促了声。
洛溦抬起头,兜帽垂落到脑后,缓缓站起身。
周围无数道夹杂惊疑与艳羡的视线,朝她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