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颠倒的世界。
天空在下,大地在上。
大地上无数黑色钢铁高楼矗立,犹如一座座倒插入天空的利剑。
秉承神明意志的生灵怒斥着脚下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同类生灵,叱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为尊神建造高塔。
无力抵抗的凡灵默然低下头,顺从地继续加入建造队伍,偶有的反抗者被铁鞭活活抽死,他们的哀嚎声就如神灵给凡灵的警告。
而在此世至高处,盘坐着一位高大的生灵。
瞳孔呈现鎏金色,身材壮硕,体型不似人类,身周黑雾涌动。
祂突然抬头,金色瞳孔中爆裂出无数细小的碎芒。
黑雾如潮水般四散而去,属于他的神国核心在第一时间笼罩此间。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突然闯入自己神国的男子放慢半步。
那闯入他人神国,却如漫步云端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盘坐在此地的神明。
神明色厉内荏地质问男子为何闯入他的神国,可迎来的,却是径直贯穿了他神国的一把长枪。
男子枪挑神明,高举半空!
一双金色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毫无温度的漠然。
而当此地神明死去后,这座世界的天……塌了!
……
画面就此定格。
第三重回忆自此结束。
……
倒悬于空的汪洋波光粼粼。
由黄金白银打造的煌煌殿堂绵延至视界的尽头,一路望不到边,仿佛横跨世界的两极,汇聚世间一切极尽辉煌之物。
手持三叉戟的雄伟雕像顶天立地,耸立在殿堂正中心。
无数类人生灵跪伏在雕像之前,等待着神明的启示。
可这一日。
原定中的启示并未如约而至。
随着第一颗流星划过天幕,留下璀璨不灭的痕迹,恍如信号。
成千上万的流星自天外而来,砸入了此方世界!
那耸立在神殿中央的雕像并未响应子民的呼唤,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直至一颗流星将其从中砸断,断成两截。
倒悬于空的汪洋轰然倾泻而下,仿佛要让整座世界与自身陪葬!
原本波光粼粼的汪洋最终陷入了死寂的灰白色。
……
画面就此定格。
第六重记忆自此结束。
……
连接天与地的通天藤蔓,恍若打通了神与人的界限,由尘世通往天堂。
这一日。
窃夺了天上神灵权柄的凡灵顺着藤蔓回到了地上,却不知这一切都只是神明的阴谋。
发现自身权柄遭窃的神灵震怒地降下神罚,宣称要给予无知的羔羊们予惩戒,彰显神灵的威严。
一道由纯粹星光凝聚而成的长枪从天而降。
将震怒的神灵钉死在那株通天的藤蔓之上。
神血洒落尘世。
可神灵虽死,大寂灭却依旧降临了这座原本生机盎然的世界。
那窃夺了神灵权柄的凡灵无力跪坐在地。
他呆呆地望着逐渐走向寂灭消亡的世界,悔恨之情犹如潮水般上涌。
却只能无力坐等毁灭的到来。
……
画面就此定格。
第八重记忆自此结束。
……
将世界分割成两半的大河奔腾不息,河道百折迂回,宛如一条长龙横卧在世间。
青铜铸就的神庙一座座林立在河道两旁,样式古老而华贵。
无数类人生灵跪拜在神庙之外,跪拜在大河两侧,额头抵地,虔诚而卑微地奉上了身心一切。
他们亲吻着大地,低喃着祷词,膜拜着神庙中的神明,歌颂祂的伟大功绩,赞颂祂的伟岸与神圣。
异口同声的祷词汇聚在一起,形成浩大而神圣的洪流,震荡在天地间。
这一刻。
有人自天外而来。
他一脚踩塌了洪流,让万灵被迫噤声,逼迫藏身在大河源头的古老神明不得不现身。
而强行跨越世界隔膜,降临此间的男人右手高举过头顶,竖起食指。
他漠然道——
“天上天下无如我,十方世界亦无比。”
自此。
炽盛浓烈的星光遵循着冥冥中的意志,化作一道道势要贯穿万物的长枪,轰轰烈烈地凿穿了世界隔膜,如暴雨般降临此界!
哪怕自大河源头现身的古老神明怒吼抵抗,以整座世界的底蕴撑开神国,欲图囊括万千,将男人吞没其中,以自身神权消磨其存世之基。
可最终迎来的,却是无数把自天外投掷而下的星光长枪!
长枪贯穿了世界隔膜,贯穿了祂的神国,将此地亿万生灵贯穿在原地!
暴雨过后。
幽蓝色的淋漓鲜血洒遍了大地。
自天外而来的年轻男子枪挑神明,星光长枪刺穿了祂的眉心,将祂挑在半空。
最终,被此界万灵奉为唯一真主的神明就此而亡。
徒留一具与凡世万灵无异的遗骸。
遗骸自枪尖坠落,砸入大河,溅起一片水花。
与祂一同陪葬的,还有此界亿万生灵。
……
画面就此定格。
第十重回忆自此结束。
……
整整十重回忆。
除去第一重宛如昔日所见时的乐园崩坏之景外,其余九重皆为他以一人之力,单杀坐镇神国中的神明!
纪长安踏步在黑暗的虚无中。
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延伸至不可知之地的无尽黑暗。
他遵循着自己的直觉向前迈步,中途未曾停滞过脚步。
直至身前出现一点光亮。
由一点转为一线,再到充盈视界的每一角。
无量星光淹没了他的身影,让他的视界变成一片白茫茫。
当他的视角恢复正常时。
他已立身于浩瀚群星之间。
恒沙般的群星被闪耀的星光勾连,如雪的星辉间蕴含着若有若无的波动。
比之血脉还要深厚的渊源感化作海潮将他吞没其中。
纪长安沉默无言地眺望四周。
将四周光景尽收眼底。
最后抬脚迈步。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星光铺就的阶梯上,八方皆是散落的星辰。
与那些星辰相比,他的身形显得如此渺小,即便是群星间勾连的星光也足以将他轻易吞没。
然他所过之处,众星避让于两侧,化作一座座灯塔为他指引方向。
纪长安一路见识了种种无双的风景,最后来到了这条路的终点。
悬浮在他身前的,是一座由星光凝聚而成的汪洋。
星灵之海。
当走到这座汪洋的边沿。
他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这个名字。
而站在汪洋边缘的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长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
“世间万灵,皆可杀。”
男人冷漠地吐出七个字,他没有看向纪长安,而是站在他的身边,望向前方。
他们前方出现的,是之前他曾见过的场景。
星光汇聚的汪洋之上,是宛如幻灯片一样的幻影。
幻影中,他枪挑神明之躯,任由其躯体无力坠落大河,溅起一片水花。
纪长安看着那尊死去的神灵,似乎听到了男人在说——
死去的神灵,与这世间的凡灵毫无区别。
“是都能杀,还是都该杀?”纪长安轻声问道。
“皆可杀。”站在他身侧的男人望着浩瀚无垠,璀璨炽盛的汪洋,淡漠道,“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我者。”
“那你知道我们是谁了吗?”
来自千百年后的自己突然问道。
他打断了自己的狂言,目光澈然而平静,仿佛在问着什么简单朴素的问题。
他抬起头,想起了不久前神性所化的男人曾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低叹地询问自己——
我们究竟是谁?
那时纪长安才知道,原来就连他们三人中诞生最早的神性,也不知晓他们最初的根底究竟为何。
他是纪长安。
他是群星帝国的君王。
他是他们神性的一面。
那么在这之前的他们,或者三者重归一体的他们,究竟是谁?
在最初之际便拥有如此庞大神性的他们,又岂会只是凡灵之辈?
纪长安的目光沿着溅起的星光一路坠入更深的汪洋,重复道:
“我们到底是谁?”
他突然自嘲笑道:“怎么感觉莫名的……搞笑?我竟然开始思索起这么高深的问题了?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望向身边的自己,诚恳道:
“其实几个月前的我是很随遇而安的,虽然后来有个家伙跟我说这里面有他的功劳,是他强行压制了我的某些思绪,不希望我去深思某些问题,但总体而言……我也已经有些习惯了。”
“我不是很喜欢去探究、深思,因为总觉得没必要,为什么要去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糟心问题?真有什么意外,莽过去就行了。而如果拳头不能解决的问题,我琢磨着就我这脑子难不成还能嘴炮克敌不成?”
“可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却让我不得不直面我们的身世这个问题。”
“毕竟如果连事关我们根底的事,我都懒得去追究的话,那我活在这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再怎么得过且过,也得有个度吧?”
“说实话,即便是分别和另外两个家伙聊过,我还是觉得某些东西离我太远了,尤其是刚才看过那些记忆片段后,我觉得更远了。”
“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个家伙说我曾抱着最大的恶意去看待这座世界,当时我嗤之以鼻,我琢磨着我纪长安虽然算不上五好青年,也觉得这世上有很多黑暗到让人绝望的地方,有很多的糟心事,但我也认可这世间存在着很多的美好。
这座世界可能很糟糕,但绝对没糟糕到让我深恶痛绝的地步。”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仅仅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处于何等境界?亦或是说,为了确认自己在食物链中的地位,就让你屠灭了九座世界?”
来自千百年后的纪长安失魂落魄地问向千百年前的自己。
他终于知晓他们为何会说自己曾经做出过很多与他们的意志背道相驰的决定。
在亲身走过了后面九重记忆后,他知晓了很多事。
譬如当年的他选择对那九座世界的神明出手的原因,并非什么解救被伪神一流囚困在神国内,作为“资粮”的凡灵这一伟岸的出发点。
仅仅只是因为当年的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强。
就像冰川中沉睡万年的狩猎者从长眠中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在当前世界的食物链中的地位。
而仅只是为了衡量自身的实力,当年的他接连打破了九座神国,将盘踞于内的神明一一击杀的同时,也近乎毁去了九座大小不同的世界,不顾其内凡灵的生死。
如此的……横行无忌。
犹记得自己曾经和一个叫许小鱼的男孩互相勾手指,说以后要做大英雄,可随着他的慢慢长大,他早就对这个约定不以为然。
觉得英雄太远。
正义的伙伴又岂是这么好当的?
可即便是放弃了英雄梦,纪长安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成为毁灭世界的大反叛。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却也认为每个人都应有最低的底线。
便是身处最黑暗最浑浊肮脏的世界,亦要为之恪守的最后底线。
这一刻。
这个丝毫不掩失落之色的男人轻声开口:
“我不是英雄,也没想过真的去成为英雄,但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我想我并不会抵触。”
“有人说力量越大,责任也就越大,我不是很喜欢这句话,但至少……请不要恰恰相反。”
最后。
纪长安失落地从这片记忆世界中离去。
自刚才起便再未言语的男人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平静,期间没有任何言语。
而当纪长安离去没多久后。
神性所化的男子自心神世界底层走出,一步迈入此地。
从长眠中醒来的他,已不再是安格烈所能镇压封锁的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这一切?”
神性所化的男人沉默许久,目光复杂而深邃。
他望着星灵之海的投影中轮转的幻影画面,忍不住问道。
而在那些画面中——
……
因支撑世界的神明死去,导致天崩地裂的世界中,那个枪杀神明的男人——
顶天立地。
他支撑起崩裂塌陷的天地,
将被那尊神明藏匿在这座世界深处的怨灵尽数拘押在地面的黑色高塔中。
原本应为怨灵乐园的黑塔,却成为了怨灵的囚笼。
……
临死前让倒悬于空的汪洋轰隆而下,欲图让整座世界与自己陪葬的神明,在最后关头看到了令祂绝望的一幕。
无尽星光中,有人单手拉来了大日投影,蒸发万里海域。
天地间白雾弥漫,却无一滴海水落入男人脚下。
……
悔恨自身行径,却在灾难到来时只能坐视毁灭降临的凡灵痛哭流涕。
他痛苦哀嚎着,绝望地跪地磕头,乞求神明宽恕他的不敬之举,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不要连累他的家园。
直到一个恍如神人的男人低头俯身。
向他伸出了手。
……
当屠杀之举的行为告一段落,大河世界的万灵尽数被贯穿至死。
而当他们死后,体表竟浮现出无数莹绿色的光点,其内充满了盎然充沛的生机。
这一刻,虚空中高唱着远比之前还要盛大而恢弘的圣音!
从枷锁中脱困而出的万灵欢呼雀跃,化作一道道虚影立于大地之上。
他们泪流满面,匍匐跪地,迎着天空中将万灵于囚笼中解脱的男人。
可屠神者,却早已转身离去。
……
……
这个男人不仅在当年骗了他们,向他们隐瞒了其行其言的关键,更是在此刻向千百年后的自己隐瞒了其中关键。
只给千百年后的自己留下一道“虽执掌无穷力量,却是肆意滥用,毫无底线”的形象。
神性男子抬头望着身边的男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事实上,他更想知道对方如今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存在。
为何明明只存在于一道记忆碎片,却能从记忆中走出,与他们进行对话?
就像故事书中的主人公从书中走出,来到了看书人的身边坐下,与他进行交谈。
简直匪夷所思!
当年某人不顾自己的反对,拼尽一切,放弃所有,也要将所有的赌注压在纪长安身上,是否是他提前知道了某些内幕?
是了
神性男子叹了口气。
当年他们三者中,自己一直进入长久的沉睡,以避免过于庞大,且不属于这座世界的神性力量引来世界本源的排斥,而顶替自己接管他们存世根基行走于世的男人,则一直在这座世界中乱晃悠。
而在某人选择牺牲自身,唤醒群星星灵,回归本源后,就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全程见证了纪长安的诞生与成长。
即便是当年的纪长安刻意有所隐瞒,也很难在“自己”面前完全不露任何马脚。
如此说来……
不仅是身边之人对他有所隐瞒,当年那人一样是同伙!
从记忆碎片中走出,恍如真人的“纪长安”没有回答神性男人的问题。
他望着自己离去的背影。
似在微笑。
最后。
他在即将离去之际对神性男子说道:
“准备好做出最后的抉择。”
“吾等降临此界,可不是为了来作威作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