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星期日的下午三点多钟。那天是个大热天,上山门健作穿着一件汗衫,在一楼的工作间里干活,这时,一名同事突然在旁边的沙发上大叫起来。
“喂,出事了!快来看!……”
员工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向那名同事跑去。上山门健作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别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自己的活儿也就干不下去了。
他不得已也停了下来,走向沙发。
那是安置在工房一角的小小休憩处,除了沙发之外,还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不知为什么,电视机上映出了,貌似自由女神雕像的物体。
“这不是旁边那个‘夏威夷’酒吧的自由女神雕像吗?”刚才大叫的员工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遥控器,匆匆调高了音量。
电视里传来了警笛声,不一会儿,就有警车开进了摄像头的范围,背景音里夹杂着围观人群,在人行道上奔走的脚步声。
电视里有人说:“今天上午十点过后,神奈川县川崎市Q町的NP大楼,俗称夏威夷大楼……”
“你看,果然是啊!……”
“你他奶奶的给老子闭嘴!……”
“……在大楼二楼,一家名为M的咖啡厅内,发生了猎枪枪击事件。一名疑似黑道成员的男子,因为与其同席、且携有一女的女性起身欲离开,怒将随身携带的猎枪盒打开,取出猎枪对女性开枪。但子弹偏离目标,二十七岁的咖啡厅营业员福田寿子小姐,不幸被击中胸部。事后福田小姐被送往川崎市立综合医院抢救,最终不治身亡。
“罪犯事后,将受到惊吓的女性及其幼女挟持在手中,试图经由楼梯,一举逃到一楼。但是,恰好被路经案发现场的派出所巡警发现,只得又挟持那名女性,搭乘电梯逃往屋顶。现在罪犯正在将该女性及其幼女作为人质,据守在大楼的屋顶上。
“男性疑似毒品瘾患者,嘴里不断地吐出唾沫,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男子现在已经爬到了, ‘夏威夷’酒吧所在大楼屋顶的最高层,坐在广告塔脚下。警方队伍已经将大楼包围,为防止有人坠落,地面设置了多处缓冲气垫。警方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将开始与屋顶的罪犯进行谈判。”
画面转向夏威夷大楼的屋顶,女神脚下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米粒大小的人影。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不断放大,但是,因为拍摄地点在地面,画质仍然非常不清楚。
“现在我台正于隔壁大楼屋顶,安置摄像机,再过一会儿,就能向观众们提供,更加清晰的画面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现在罪犯已经爬上了屋顶,此时他已经与警方,整整对峙了将近五个小时。被劫持的女性及孩童十分疲劳,状况令人担忧。”
画面切换,出现坐在自由女神雕像脚下、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而在她的身边,则站立着一名身穿白衬衫的男人。他脚下是脱下来的外套。
“这是在旁边的扇子楼拍摄的吧?”一位同事说。
此时,电视机的画面再次切换,另一台摄像机拍摄到,扇子楼屋顶上的装备。摄像机下伏着一群荷枪实弹的机动队员。
很快画面又转回到罪犯那边。只见他跑了起来,镜头一路追赶。
开枪了!……无声的画面上,突然窜起几股白烟,已经潜入楼顶的机动队员,纷纷逃回门内。
“喂,他们就不能从扇子楼那边,找个狙击手打死他吗?!……”一名员工动地说道。
“啊啊,危险!……”另一个人惊惶地大叫。
原来罪犯此时,把枪口对准了女人的头部。他好像在大喊大叫。这真是紧张的场面。
这一画面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一会儿,罪犯把枪放了下来,周围的员工同时发出了,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不行,扇子楼离得太远。一个吃不准,人质就没命了。现在这么多摄像机对着那里,要是失败了,警方会被媒体的口水淹死的。所以,那些警察才不敢轻易出手啊。”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照这么下去,那女人和小孩子,肯定会被打死的。”
上山门健作对此十分赞同。除此之外,好像没有成功拯救人质的方法了。电视里隐约传来警察用扩音器喊话的声音。
“啊,我们刚刚得到了女性人质的信息。她是住在川崎区富士见X丁目三号第X单元的涩泽佳子小姐,今年三十三岁。她的女儿名叫麻里,今年只有三岁。那名疑似黑道分子的男性身份,现在依旧不明。”
此时,警方机动队队长长田,正站在夏威夷大楼的屋顶入口处,他现在简直悔青了肠子,早知道不应该这么快地,就让媒体介入了。这下可好,到处都是电视直播,万一逮捕失败了,不仅会背上害人性命的罪名,还会让整个日本看着自己,把家族的脸丢尽。
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赶走那帮媒体,至少应该让他们,把放在扇子楼上的摄像机撤走吧。那是距离现场最近的大楼,如果要对罪犯进行狙击,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选择了。
可是,罪犯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不仅如此,他还拖着人质,躲到了女神雕像的阴影里。长田真想趁机冲到屋顶上去,但罪犯不时开枪震慑,根本没有半点空子可钻。
很快,楼顶上又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只见他虚张声势地,把猎枪扛在肩上,还把衬衫扯了开来,炫耀般地露出浓密的胸毛,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色的吊坠。
“小子!你以为能否坚持多久啊!……马上给我滚下来,我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你知道你犯下了多大的罪吗,要不要我给你列举列举啊!……畜生!”
长田用扩音器吼了起来,对方马上朝这边开了两枪。
“梆!……”一声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原来是长田身前的金属门,挡住了子弹的威胁。
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男人的身影又消失了。简直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会儿,他又已回到了人质身边,但还是在四处移动。看来他有一定的实战经验。
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对方是个瘾君子,似乎对警方的传话充耳不闻。而且,现在天气炎热无比,长田全身都汗淋淋的。人质搞不好也有中暑症状了。要是不尽早把这件事情,完美地解决掉,后果难以设想。等天黑下来就更麻烦了。
啪。上山门裸露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小个子老头。
“住在三楼的就是你,对吧?”老人问。
“是啊,有事吗?”上山门回答。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不过,在这里讲不太合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如到三楼去吧?”
“为什么?!”上山门脸色一沉。
“去三楼干什么?”
老人见状,凑到上山门耳边,对他悄悄地说了一句。
“难道你想让大家都知道,你星期二的小乐趣吗?”
上山门健作一言不发地,扔下了仍然只顾着看电视的同事们,与那个老人独自回到自己位于三楼的房间。老人掏出了名片,上面写着“涩泽增达”。
“没有时间了,我就直接说吧。楼顶上的人质,是我的儿媳大言不和孙女,我来是想借你的猎枪一用。”
“什么?!……”上山门瞪大了眼睛,“你要那把枪干什么?难道想从这里狙击?”
“这里离得太远了,而且还是仰角。我要去那边。”涩泽指着另一头的自由女神像说。
“从那里也至少有五十米啊。而且,今天是星期日,那里肯定没有开门。”
“你不是偷偷配了一套那幢楼的钥匙吗?”涩泽增达微笑着问道。
上山门健作沉默了。老人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
“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承担,而且,我还会帮助你保守秘密。请你把猎枪藏到那个工具箱里,跟我来吧。记得带上钥匙。”
“为什么要带工具箱?”
“万一被人问到,可以说是上去维修的啊。”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就对不起,我只能把你的事情告诉警察了。”
“你太阴险了。”
“现在不是选择手段的时候。而且,我即将做的也是犯罪,这就意味着,你也抓住了我的把柄。”
“你以前开过枪吗?”
“多少开过几枪。”
“你脑子没有问题吧?!……”上山门健作惊叫了一声,“只是开过几枪,你也敢这么胡闹?……而且你这一把年纪,已经老花眼了吧?”
“动作快点儿,我现在没时间和你扯淡。”老人严肃地说。
幸运的是,“维纳斯”所在的那幢楼房,里面并没有人。由于扇子楼离“夏威夷”酒吧更近,警方和媒体都去那里了,还没有谁注意到这里。楼的西侧,还能看到小小的富士山。
“你能用铁丝,将门把手缠起来吗?然后绑在那边的水管上,防止有人开门。”涩泽对上山门健作说。他自己则拿着猎枪,装好瞄准镜,把枪扛在肩上,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梯子。
“就你那腿脚,别逞强啊!……”上山门健作一边缠绕着铁丝,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上山门健作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以后,也跟在涩泽后面爬了上去。
老人来到大楼顶层边缘,动作缓慢地俯伏在地上。看他那副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个枪手。不过,老人还是把枪身固定在大楼边缘,脑袋凑到瞄准镜前。
“你觉得现在风向如何?”老人问上山门。
上山门舔了舔食指,然后高举手臂。
“风从前面来的。是逆风!……这样不行的,还是算了吧。”
“嗯,我也觉得不行。”
“没用的,你看那些人都跟米粒似的,就连我也没有把握击中。”
“现在温度是几度?”
“刚才我看了一下,是三十一度。”
“湿度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你知道什么是修正角吗?”涩泽老人突然问道。
“修正角?那是什么?”
“这把枪射出去的子弹,会偏向哪个方向?”
“我怎么可能去注意那玩意儿啊。”
“电车来了告诉我一声。”
“啊?你说什么?”
老人从瞄准镜旁边抬起头来,对上山门说:“你怎么了?我是说电车啊。你平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提电车?!”
“要是你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也无所谓,大可不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告诉你还不行吗……”
“好,那就拜托你了。”
电视画面切换到“夏威夷”酒吧的楼顶,涩泽佳子已经因为脱水症状,而表现意识不清了。但出于对孩子的保护欲望,她仍旧苦苦地支撑着。
“你先把孩子放下去。”
“这可不行噢!……”男人说着,用枪口挑起佳子的下颚,逼迫她抬起头来。
“你想获得自由吗?啊?……佳子啊,你想获得自由,对吗?”
佳子并未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孩子。
“你是不是一直这样?在歌舞伎町的土耳其浴会所也一样,净对我说些废话。那个叫涩泽的浑蛋看上你了,天天往你那里跑,还约你,你还答应了下来,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结果他向你求婚了,对吧?
“一个土耳其浴会所的婊子,跟公司职员结婚,你是多想吃天鹅肉啊?!……你难道不知道那样做,会败坏了我们的规矩吗?!……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你们这种人,一开始就注定,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你也很清楚,对不对?
“你是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的,谁叫你没有毒品,就活不下去了呢。结果你还不是害死了自己的男人。不仅如此,那个服务员也是你害死的。
“你知道吗,前几天,你的男人把我叫出来,我还以为他准备用钱,给你赎身呢,我也想知道,你这个婊子,究竟能值多少钱。但是,没有想到的是,那浑蛋居然敢害我。就是用的这把枪哦,你说,是不是你指使的?”
佳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反正都是你的错。像你这种人,无论怎么努力,也洗不白了。全都是你的错。反正你的男人已经死了,我好心叫你回来,你为什么还要逃?!
“你从根子上就烂掉了,注定只能当个夜店里的小姐。你忘了在冲绳的贫民窟里,你哭得有多么悲惨了吗?是谁收留的你?……畜生!……”男人恶狠狠地咒骂着,“不管怎么说,你才三十三岁,还能有点儿用处,所以,我才好心让你回来的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跑不掉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快就要成为杀了两个人的凶手了。我打算先干掉你,然后再自杀。给我站起来!”
男人俯视端坐着的佳子,不断用枪身戳她的下颚。佳子突然抬起头来,盯着站在眼前的男人大叫道:“哇呀呀,很痛啊!……”
“哦,原来你还很精神嘛。那还不赶紧给我站起来!从那边跳下去!”
“不要!……”佳子继续大叫。
“那么,我就从后面给你一枪,让你死得舒服点儿。”
“不要,我要活着,我要照顾孩子!”佳子哭叫着。
“谁叫你把她生下来的?!……婊子也好意思生小孩?她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要恨就恨你的妈妈吧。”
男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下方驶来一辆电车。
佳子弯起身子护住女儿,又因为恐惧和后悔,而大声哭了起来。她从男人疯狂的目光里,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杀死自己的。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想大声质问,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如此糟糕啊?!
电车离开了。
“杂种,你要开枪就开枪吧!……”她大声叫道,“我绝不会抱着孩子跳下去的!……”说完,她就紧紧四闭上了眼睛,等待子弹穿透自己的身体。
可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这段时间,漫长得仿若一生。佳子努力唤醒渐渐迷失的意识,思考其中的缘由,但是,她实在毫无头绪,她只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很安静。男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佳子缓缓地看了看周围,令佳子疑惑不已。
奇迹发生了。只见男人巨大的身躯躺在远处,猎枪也早已甩到了远处。从男人的胸口那里,流出一缕鲜血,蔓延至滚烫的水泥地面上。
“老天!……”她霎时高呼,是老天爷拯救了自己。
扇子楼上的机动队队员们,纷纷抬起窥视着瞄准镜的眼睛。他们发现那个男人竟然消失了,好像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女性人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力地朝他们挥手。其中一个机动队队员,赶紧扑向了对讲机。
“是谁开的枪?……请讲。目标好像倒下了,是谁开的枪?”
涩泽老人颤颤巍巍地,在“维纳斯”酒吧的楼顶上站了起来,轻轻拍去腹部和裤子上沾染的尘土。
“喂,你……”上山门哑着嗓子叫道。
涩泽老人已经把瞄准镜拆了下来,递给了上山门健作。上山门慌忙端起瞄准镜,朝远处的大楼窥视。很快,他就发出了大声的感叹。
“太厉害了!……明明是逆风,也能够一枪射中啊!你到底是谁?!”
“快给我弯下腰!……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涩泽老人严厉地吩咐道,“你问我是谁吗?我的枪法在过去可是全连第一,还是,有人让我去参加奥运会来着。不过,那已经是五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太厉害了。”
“那些机动队队员,以为是自己队里的人开的枪。我们赶紧压低身子离开这里吧,此地不宜久留。”
老人扛着枪,匆匆忙忙地顺着铁梯爬了下去。
“喂,你要是一枪没有打中,那你该怎么办啊?!……”上山门健作突然开口问道。
“那样,我就知道这枪的修正角了,第二枪绝对能够打中。”老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