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都习惯早起。这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
我捧着鱼食走到院子里,打算在早餐前喂喂鱼、散散步,结果却看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公太郎,从自己家里,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腋下还夹着三本前天从我这里,借走的相册。
“这个还给您,谢谢了。”儿子说。
“这么快就看完了?”我好奇地问。
“看完了,谢谢您。放哪儿呢?”他又问。
“就放在门廊上吧。”我回答。
儿子急匆匆地走到门廊边,把相册放在上面。期间一次都没有看向我。公太郎这孩子,从小就莽莽撞撞的,因此,我也就没有太在意。
“你从那些照片上,发现什么了没有?”
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儿子已经变成背对着我的姿势。
今天是星期二,也就是距离他上次见我,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我星期一并没有见到公太郎,从他归还相册这个举动,我猜测公太郎应该掌握了什么线索。
“嗯?……”儿子停下来,脸转向我。他今天穿一件淡茶色的半背夏装外套,下身是一条在我看来,有些做作的葡萄色长裤。不过我又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广告人气质吧。
“我说照片啊。你对自由女神的红眼睛现象,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啊,您是说那个啊。我觉得还是算了吧。”儿子公太郎不耐烦地说完,径直朝大路走去了。
“我出门啦。”公太郎招呼了一声,匆匆远去。看他那急匆匆的样子,我总觉得他是在逃避我。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捧着鱼食喂鱼,没有想到,儿媳妇朝我走了过来。只见她一头乱发,也没有化妆,眼神里透着疲惫的神情。
“那个,公太郎他……”她在池塘对面站定,说道。
“公太郎?他怎么了?”我惊奇地问她。
“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儿媳说。
“啊,是吗……”我回应道。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我都不知道之前,儿子有没有彻夜不归的先例。
“我总觉得不太踏实……自从搬到这里来之后,公太郎从来没有这样过,至少会打个电话。”
“你这么担心他,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不,我说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只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然后,她又说:“我不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些什么。”
看来儿媳妇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见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我猜她应该在想,该不该进屋里,再跟婆婆说一下。不过,她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对我行了个礼,然后像儿子昨天那样,急匆匆地往自己家走去了。
我将袋中的碎米麸撒向水面,拍干净身上的碎屑,回到家中。在吃早餐的时候,我将刚才的事情,简单地对妻子说了一番,妻子听完后,好像陷入了沉思。不过,最终她还是没说什么。
我并没有从中感到一丝异常,儿媳会如此担心公太郎,必定有某种特殊的理由。但是,公太郎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应该能为自己的行动承担责任。
一整天我都像往常一样度过了。看看报纸,读读书,吃完午饭之后,就写一些东西,出去散散步,然后到空中庵吹吹风,给黄昏拍个照片,再数一数星星,就回房睡觉了。我在空中庵里,特意盯着那樽女神雕像,看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发现双眼发光的女神。难道说那光要在照片冲洗出来之后,才能看得到吗?
儿媳妇没有再来,我这人一向不主张,插手儿子的家务事,若我总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儿媳妇肯定会不高兴。
儿子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了,何况,我还在因为自己一时任性,害他们夫妻也不得不,搬到这个偏远郊外,而充满了罪恶感。就算我这个人再天真,也不会觉得儿媳妇是欢天喜地地,搬到我家旁边来住的。因此,我更加不想增加她的不愉快。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六位自由女神,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富士山就耸立在她们中间。左边三位,右边三位,众位女神围着富士山。富士山上空,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在这片金黄色的空间里,不知道为什么,高高地悬着“富士山”三个大字。
我莫名其妙地在梦里叫道:“啊啊,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但是,我究竟明白了什么,并不甚明了。我心中并不存在什么难解的疑问。
但是,就在这个梦中,我体会到了常年的疑惑,瞬间得以解开的满足感。为什么呢?我突然想到,啊,对,是因为左右对称啊。
虽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是,梦中的我,还是天真地把它当成了重大发现,并高兴得叫了起来。
左边三位女神,右边三位女神,以及位于中央的富士山,形成了完美的左右对称。不只这些,甚至连“富士山”三个大字,也是左右对称的。
正当我为自己的发现,雀跃不已的时候,自由女神像突然动了起来。她们竟向我走了过来。被白色脚灯映照着的女神们,看起来浑身绿莹莹的,庞大而吓人。她们动作划一地迈开步子,缓缓地向我走来,那光景十分骇人,仿佛世界都即将灭亡。
动起来的同时,所有女神的眼睛里,还都发出幽秘的红光。原来如此,眼中发出的红光,原来是女神们复活的信号啊,我在梦中兀自总结道。
我在空中庵眺望远处的女神,只见她们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捧着书本,飞快地走到了我家门口。其中一人把脸凑到火警瞭望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空中庵内部。
“哇!哇!……”我大叫起来。
那位女神的赤红的巨大眼睛,一下子塞满了窗户,死死地盯着我。不一会儿,她把一只紧握的拳头,伸到了我的窗户前面。我仔细一看,那拳头里还有一个人。是个男人,被捏在拳头里一动不动的,好像死了。
我尽管恐惧,但还是壮着胆子,想去看一眼女神捏着的那个男人的脸。因为刚才一瞥,我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
啊!我刚要叫出声来,却睁开了眼睛。
妻子戴着奇怪睡帽的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张脸看起来阴沉沉的,好像还有些焦急。之所以阴沉,并不是她的脸色不好,而是如字面意思,屋里光线太暗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借走廊的灯光,隐隐约约看清楚她的口鼻。
妻子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我会醒来,好像就是因为妻子在揉我的胸口。
“呼……”我呼出一口气。想到刚才只是自己做的梦,我一下子放心了不少。随即心想,刚才那个梦,肯定是被《金刚》那样的美国大片影响了。
“怎么了?”我好奇地询问妻子,同时看了看旁边的时钟,才半夜十一点半。我好像刚睡着就被叫醒了,妻子此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有人敲门,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见不了客人,你去应一下门吧。”
“啊?……”我顿时心生不快。不能叫那人明天一早再来吗,我想。
“叫他明天早上再来呗。”我说道。
“可是……”我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露出如此紧张的表情。
“到底怎么了?”
“那人说他是警察,还说一定要今天晚上见我们。”
我不禁跳了起来:畜生,怎么会是警察来了?
我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套上了拖鞋。因为起得匆忙,我觉得有些腿软。接着,我摇摇晃晃地来到灯火通明的走廊,朝玄关走去。
玄关的灯也亮着,应该是妻子点亮的吧。透过磨砂玻璃门,我隐约看到一个身着西装的人影,几乎就贴着玻璃门,站在外面。我胡乱把脚塞进外出用的凉鞋里,走到门边打开锁扣。外面的人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伸手拉开了玻璃门。
“半夜前来叨扰,打扰二位休息了,真是十分抱歉。”一个略微发胖的年轻男子,异常殷勤地打着招呼。
待玻璃门拉到尽头,我发现门外面,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两人一个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另一个较为年长,但应该不到四十岁。
两个人像电视节目里的水户黄门高举印笼一般,齐刷刷地向我出示了印有金色徽章的皮革手册。
“我是神奈川县警的警察渡濑,这位是我的同事相田。深夜前来打扰,真是十分抱歉。”
说话的人见我是个老人,好像有些抱歉。
“请问,这里是涩泽公太郎先生的住所吗?”渡濑问。
此前听妻子说,门外的人是警察,我脑中一直想象着,身着制服的警官形象。但是,这两个人身上穿的却是便服,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刑警”吗?
“涩泽公太郎家在隔壁,我是他的父亲。”我回答道。
“啊,这样。”他应了一声,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到隔壁去。
“喂、喂……”我朝屋里喊了一声,准备让妻子去把儿媳妇叫出来。
“不如我把儿媳妇叫到这里来吧?”
我向那两位刑警征求意见。此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虽然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小事。
“那就麻烦您了。”站在前面的那个、较为年长的刑警点了点头说道。
头戴睡帽的妻子,从屋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向两名刑警点了点头。
“你去把佳子叫过来吧。”听到我的话,妻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那个,这是……”妻子吞吞吐吐犹豫着。
“还不太清楚,总之,你先去把她叫来吧。”
妻子闻言缩了回去。
“请问这位是令郎吗?”刑警等我们说完话,向我出示了一张照片,并用非常随意的语气问道。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他那随意的语调,让我觉得事情并不特别糟糕。照片上的男人,躺在一块石头上,闭着双眼,双唇轻启,像是睡着了。
“正是犬子。”我回答。照片上的男人,确实就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丝毫犹豫地肯定道。
“这是?……”只是我不明白:警察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莫非他喝醉了,睡在马路边的时候,被人拍了一张照片?
“我们昨天晚上,发现了你家儿子的尸体,请您节哀。”刑警满脸歉意地说道。
“什么,尸体?……难道他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这句话来,因为在那个瞬间,我的意识,好像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我的脑袋,确实还迷迷糊糊的。换作平时,这时候,我肯定睡着了。
还是说,这是谁设计的恶作剧?为什么我儿子会死?他的工作并不危险,也从来没有经手大笔金钱,更没有与暴力团体有来往。他只是个在名不见经传的广告公司工作的、再平凡不过的工薪阶层啊。
“这是哪里?你们是在哪里,发现他的?……他不是受伤了吗?是真的死去了?”
“没错。我们发现时,令郎已经去世两个小时了。因为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能够表明身份的证件,因此,我们花了一天一夜,才找到这里来的。”
“我儿子在哪里?”我激动地大声追问。
“就在前面……”一个警察随手一指。
“在前面?这么近的地方?”
“是的,我们是在一家名叫‘夏威夷’的土耳其浴会所屋顶上,发现了令郎的尸体。”
“土耳其浴会所?夏威夷?”
难道……
刚才的梦境,猛地在我的脑袋瓜子中复苏了。那光景实在太逼真了。自由女神手中捏着一个男人。
我想起来了,已被我遗忘的细节,现在又想起来了。女神手中捏着一个男人。我当时觉得,那男人有点眼熟,还准备仔细看看。原来那是我的儿子啊。
“那个叫‘夏威夷’的地方,楼顶是不是有一座自由女神像?在京滨急行高架桥附近?”
“是的,您知道那里吗?”警察颇感意外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那是个正梦!
“嗯,算是知道吧。”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您是否知道,令郎为什么会到那里去吗?”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如果您不方便在这里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较年轻的刑警插嘴道。
“啊?……”我顿时无言,实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哦哦。”但是,很快地,我便醒悟过来。
他的意思是,如果我和儿子经常去那个“夏威夷”,是那里的常客,却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前承认,那可以找个没有旁人的地方,单独对他们说。
突然被告知这么一个悲剧,还被他这么无端揣测,此时的我不禁有些恼火。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可从不踏足那种场所。
“至少我一次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我愤怒地说。
“那您知不知道,令郎有没有去过吗?”年轻刑警继续追问道。
“我不知道犬子的情况如何,但是,他是个有妇之夫,不可能频繁出入那种场所。更何况那里距离他家那么近,就算要去,他也会选择东京市中心的店吧。”
“可是,‘夏威夷’的楼顶,只有店里的客人才能上去。”
年长的刑警接过话头,我再次陷入无言的尴尬。
我儿子浸染去光顾土耳其浴会所了?
“他的死因是什么?”
“上吊窒息而亡。”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惊叫起来。
“他在自由女神像脚下的梯子上,绑了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了。”
“自杀?!怎么可能?!”
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专门跑到自家附近的,土耳其浴会所屋顶上吊自杀?
“连绳子都是他自己准备的吗?他身边有遗书没有?”
“没有遗书。”
“你看吧,怎么可能是自杀?!”
“虽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遗书,但是,他的上衣内袋里,放着这么一张纸条。这应该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吧。我们认为,这有可能就是令郎的遗书。”
刑警递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上面罗列着一串片假名。
ウォジーダオニーザイガンシェン(シー)モーァ(ヤオ)。インウエイニー,イージーンヨウゥレンスーローァ(リヤオ)。ブゥシンニーコーァイーダオ“シアウエイイー”ドーァ(ディー)ウーディーンチュイカンイーカン。
“浑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也不清楚,这封遗书的内容太奇怪了。”刑警说着,伸手夺回了我手上的纸条。我拼命运转大脑,试图将刚才看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他用来上吊的绳子,是偶然掉落在土耳其浴会所楼顶上的。我们认为,他应该是一时想不开,用那条绳子吊死了自己。只是……”
年长的刑警伸出右手,打消了我探出身子想反驳的念头。
“是这样的。公太郎先生打算,对土耳其浴会所的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你是说那家伙,跑到包间里去了?”我大吃一惊。
“涩泽先生,刚才我不是已经告诉您,如果不去土耳其浴会所里面,是不能到屋顶上去的吗?”刑警稍显不耐烦地说,“据说,公太郎先生当时,想说服店里的女孩子一起打针。”
“打针?打什么针?”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注射毒品。”警察冷言冷语地说。
“什么,毒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毒品?我儿子?……
“没错,就是毒品。令郎当时身上带着毒品,还在小姐面前炫耀来着。不过,那个小姐后来拒绝了令郎的邀请。”
我感到眼前一黑。肯定是搞错了,我儿子可是个认真的好青年啊。
“令郎当时似乎毒瘾发作,十分痛苦。我们认为他很有可能,也是因此而自杀的。最近经常发生给自己注射毒品,然后趁着药力自杀的案例。而公太郎先生确实当着小姐的面前,给自己注射了毒品。”
“你说经常发生……”我吃惊地大呼,“现在毒品已经如此泛滥了吗……”
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刑警打断了。
“是的,您可能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日本的大街小巷,都能够见到毒品。”警察严肃地警告着,“令郎的手臂上,也确实有很多注射痕迹。可以肯定:令郎前天和昨天,都一直在注射毒品。”
我一时无法回应他的话。我儿子竟然会注射毒品,我那个最讨厌打针的儿子,竟然会注射毒品……
“……前天和昨天都注射过?都在那家店里吗?”
“没错。而且,都是同一时间,六点钟左右吧。”
“哦?!……”我失神地点头应和着。
“令郎连续两天光顾那家店,而且,昨天晚上,还带了钓鱼竿过去。”
“钓鱼竿?!……”我再次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喊。
“是的。他好像对店里的小姐说,自己喜欢钓鱼。”
“钓鱼?……”我再次词穷,与儿子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喜欢钓鱼。
“请问您有什么相关线索吗?”
“没有。”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们警方也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自杀……”
刑警说到一半,却见儿媳妇佳子一脸惨白地,从敞开的玄关大门走了过来。
“啊……”她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看来是女人的直觉,让她察觉到了眼前事态之严峻。
“这是我的儿媳妇。”我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说。
刑警见佳子这副样子,也不准备兜圈子,直接向她出示了那张照片。
儿媳妇脸上没有化妆,她呆呆地看着照片,并没有流下泪来,只说了一句:“这是我丈夫。”紧接着,她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我。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儿?照片上的地方是哪里?”
“他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名叫‘夏威夷’的土耳其浴会所屋顶上,上吊自杀了。”
“呜咽!……”佳子像漏了气的气球一般,茫然地应了一声,此时妻子想必也躲在某个角落,听着我们的对话吧。
“警察还说,他一直在注射毒品。”
“毒品……”佳子茫然地喃喃道。
“夫人,您知道您丈夫有注射毒品的恶习吗?”
“啊?不知道……”她摇头回答。
“夫人您是否也注射过毒品呢?”
“什么……”佳子盯着自己穿着凉鞋的脚尖,小声惊呼。
我听到刑警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盯着儿媳的脸。我本以为佳子会马上否认,没想到她含糊其辞,所以我才会如此吃惊。
“应该有吧?是什么时候?”刑警追问道,“不方便说吗?那么,我来替您回答吧。应该是二位行房的时候吧?”
只见她浑身颤抖着,微微点了点头。我则不禁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