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平成四年——也就是今年的七月四日,一个星期六——发生的事情。
我家客厅的电视机里,正波放着公园里戏水的小孩子的画面,同时报道说:今天比往年同期气温要高,是个炎热的艳阳天。
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在家里,待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登上了空中庵。太阳的角度已经十分倾斜,透过竹帘吹进来的风,也慢慢地凉爽起来,我拿着先前让妻子从壁橱里,翻出来的风铃,沿着旋梯,摇摇晃晃地爬上空中庵,准备把它挂在房檐上。
最近我家夫人开始后悔,没有坚决反对我搬到这里来,因为,她并不是十分喜欢这里,而且,自从搬来这里以后,我每天不止一次地,往空中庵那里爬,让她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我哪天从旋梯上滚落下来。
我表面上对此付之一笑,心中还是十分理解老婆的心情的。正因为理解,所以每次攀登时,我都万分小心。其实最危险的不是上楼,而是下楼。我从来不敢着急上火地往下跑,更不敢拿着重物、或者抱着装满杯碟的容器上下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自己,我其实更担心夫人。儿子和儿媳妇并不总待在家里,有时我不得不请夫人,帮我拿东西上去。
我还在空中庵放了个小型冰箱,里面存放了许多小瓶的啤酒。虽然换成铝罐装的,可以放得更多,但据说罐子里的铝成分,对老年人的身体不太好,于是我便作罢了。
当我坐在川崎的上空,享受着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的晚风,听着风铃的叮叮声时,还是从心底里涌起一股,享受生活的充实感。今年又平安地迎来了夏天,真是幸运啊。不知来年还能否感受到,这夏日的炎热。
虽然我的腰腿不太利索,但是,所幸身体还没有什么大毛病。尽管经常这儿疼、那儿痛,但是,勉强也算支撑到了现在。我都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让医生在身体上动过刀子,单是这样,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话说回来,最近我也不怎么去逛夜市了。是夜市渐渐消失了呢,还是因为比起夜市,开足了冷气的地下街,更受到人们的欢迎呢?这个都是沥青路面的小镇,即便到了晚上,也不再清凉了呢。最近不管走到哪里,都开着强劲的空调,人们都极少打开窗户了。同时,窗边的风铃声,也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我坐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回想起一些儿时的往事,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老年人的感伤来。
最近,我以前就职的一家公司的前辈病逝了。我听他的家人说,前辈临死时,好几次说要回家。但是,他要回去的不是现居的千驮谷,而是远在九州、早已被拆毁的那个、陪伴着他度过童年的家。
大家都说老人如小孩。我想我死的时候,应该也会想回到西早稻田的那个家里去吧。但是,那幢房子也早就已经被拆毁了,现在变成一幢商住两用房。在我临死前的一刻,这段在有暸望台的家中,度过的晚年记忆,会不会像房檐上这风铃发出的“叮叮”声一样,最后消失在夜空中呢?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嘈杂声。我听到了小孩子的叫声,和四处乱跑的脚步声,应该是儿子一家来看我们了。对,今天是星期六啊。刚刚想到这里,我就听到有人沿着旋梯走了上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爸爸”。
是我儿子。他似乎想来点儿啤酒,端着两个杯子上来了。他先把杯子放在窗边的矮桌上,然后在我对面落座。他默默地看了看四周,摆弄了一番那台装有一千毫米髙倍镜头的单反相机。
我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两瓶啤酒,起开了盖子,把酒倒入杯中。我们父子俩先干了一杯,都没有说话。儿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翻看着我放在矮桌上的黄昏相册。
相册已经有几大本了,差不多保持着一年一本的频率。儿子正在翻看今年的那本。
“咦?……”儿子突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而我则因为快到拍照的时间了,正弯着腰看着取景窗。六位自由女神,依旧像往常一样凝视着我。
由于照相机一直固定在朝西的窗户前面,因此,我并不需要盯着取景窗按快门。每天拍照时,我都会用肉眼,看着西边的天空,取景窗只在我把相机当望远镜的时候使用。
富士山附近,已经被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黄,空中飘着几缕形状并不算奇特的云。我一手拿着啤酒杯,欣赏夕阳美景的同时,按下了快门。
“啪嚓”,快门声响起,紧接着相机里,传来胶卷转动的声音。
完成拍照工作之后,我重新把注意力转向儿子。我挺好奇,他刚才为什么发出那样的声音。
儿子此时正盯着相册的其中一页。确切地说,是盯着粘在相册里的一张张照片。
“天有点儿黑了。”儿子抬起头说。
光线的确暗了下来,于是我走到冰箱旁边,按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我问。
“不,我只是觉得这几个自由女神像,看起来挺吓人的。”儿子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笑了起来。
“有什么吓人的?”我说,“是因为她们都看着这里吗?”
“嗯,那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张照片里,一个女神的眼睛还在发光。”
“嗯?……”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里?……”我说着,在儿子的旁边坐下。被炉和棉被早已拿掉,只剩下一张小木桌。儿子将相册放在小桌上,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
“我怎么觉得,她们好像正盯着这里,而且看起来不喜欢被您拍照呢……?”儿子笑着说。
“是吗?……”我凑过去看着相册。
“您看这里,仔细瞧瞧,真有那种感觉吧。”
我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相册,凝神细看起来。
从儿子指出的那张照片中,的确能够看出那样的感觉,其中一位女神的眼睛,好像发出了微弱的红光。在此之前,我从未发现这一点。
“应该是光线问题吧。”我说。
“什么样的光线,能让一个雕像的眼睛发光啊。”儿子说着,笑了起来。
我站起来向窗外望去,凝视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自由女神雕像。此时她们脚下的照明灯已经亮起,六位女神雪白而神圣的身姿,被残阳映照着。可惜实在距离太远,我看不出女神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发光。
于是,我走到照相机前面,从取景窗里窥视窗外。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那些作为广告塔的自由女神,眼睛内部,很可能有特别设计的发光构造,之前一直没有发现,是因为那是有定时开关的。
然而,排列在取景窗中的女神雕像,眼睛根本没有发光的迹象。我等了很长时间,她们的眼神依旧黯淡。
我离开照相机,思考了一会儿。仔细想来,我已经观察这些女神很长时间了,虽然多数是用肉眼观察,但算起来也有七年之久了。
虽然第六位女神,是两年前才出现的,但之前的整整五年,我也几乎每天黄昏,都来看着她们。可是,我并不记得,她们的眼睛发过光。
是搞错了吗?会不会是镜头搞的恶作剧呢?
我重新盘坐在榻榻米上,观察着相册中的照片。黄昏染红西边的天空之时,正值屋顶上的自由女神像的脚灯,刚刚点亮或尚未点亮的微妙时间。因此,照片中的自由女神们,有时被脚灯照得发白,有时却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我估计那些脚灯是人工点亮的,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点灯时间。
这一点与我的拍照时间一样。由于夏天和冬天的日落时间相差甚远,我只是凭借对天光的判断,在每天黄昏的时候,登上空中庵,按下快门。而在遥远的那一边,负责照亮自由女神像的工作人员,应该也是见外面光线变暗了,才去将脚灯点亮吧。
跟我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那位陌生的工作人员,都还生活在江户时代的时间概念里。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每日负责点亮土耳其浴广告塔照明灯的负责人,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应该是镜头反射到了哪里的光线吧。”我看着照片,说道,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那张一位女神双眼发出红光的照片,应该是在脚灯点亮之前拍摄的,因为照片上的女神雕像,都只是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也因为如此,那双发出红光的眼睛,反而更加醒目。既然女神全身漆黑一团,那会不会是因为其他地方的光源折射,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正在发光呢?我茫然地想着。
“你看,拍照时脚灯还没有亮起来,黑漆漆的,所以眼睛里的光,才显得很醒目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儿子闻言摇摇头:“不,肯定不会那样的。您看这边……”
儿子迅速翻动相册,往前翻了好多页,应该有一个月的分量吧。只听他说了句“就是这张”,然后又给我指了另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白色脚灯,已经点亮时拍的照片,尽管如此,女神的双眼依旧发出了红光。
“啊,真的呢,真的在发光。”我说着,不禁疑惑起来。
“还有别的吗?”
“仔细找一找,应该还有。我刚才随便翻了翻,好像没看到别的了。”儿子说道。
两眼发光的女神雕像,并不是同一座。时间早一点的是右边数第三座女神雕像,另一张是左边数第三座。这是否意味着,那六位女神的眼睛都会发光呢……
我急忙翻看起那些照片来。
可是,除了那两张之外,我再也没有找到其他双眼发光的女神雕像。照片的数量也实在太多了,一下子看不完。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说着,但也没再深究,这场小小的意外,就这么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