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慎之介开车回到河边,把车子停在刚才那个地方,仔细地思考着。
搞不好真的都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刚才曾想;干脆把坪井平太郎的尸体扔在那里,回家睡觉去。一定是这样的想法,让自己看到了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的巷子。现在只能这样想了。不然就只能是弄错了地方。
不过,那也不太可能。因为坪井平太郎呕吐的地方,就是一个十字路口,那里还竖着一个消防栓。坪井的尸体就倒在路口向左拐进去的地方,旁边是一栋老旧的商住两用楼。根本不可能弄错。
最后,寺田戴起兜帽,撑开雨伞,再次走进暴雨之中。就这样回去实在太不放心了,他至少要再去一次那里,把情况弄清楚再说。只要静悄悄地站在巷子口,盯着那幢楼房,说不定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寺田慎之介用力握住伞柄,顶着强风,向刚才那幢楼房走去。一路上依旧没有遇到行人,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寺田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狐仙施了障眼法。
虽然这里远离市中心,但毕竟在西荻洼车站附近,就算外面风雨再猛,也应该有个把人啊。
寺田慎之介悄悄地走到红色消防栓前面,心中油然升起某种预感,搞不好,坪井平太郎的尸体,又出现在那条巷子里了。可惜他的想法很快就落了空,因为那里依旧只有黑色的沥青路面,正被大雨拍打。
寺田慎之介浑身颤抖着,足足待了十分钟。如果被发现的话,无疑十分危险,但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反正这里没什么人经过,就冒一冒险吧。
然而,正这么想着,就来了人。四个人先后走过寺田的身边,虽然他们并没看到寺田的脸,但还是有可能事后对他不利。
十分钟够了。雨夜的寒冷,让寺田慎之介胸中憋闷,几次几乎呕吐出来。无论他在这里,监视到什么时候,那条巷子里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既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走进去。
寺田慎之介迈开步子,再次走到坪井平太郎曾经倒下的地方。地上积了一层水,积水顺着倾斜的路面,流向旁边的水沟。
甚至看不到半点尸体曾经存在的痕迹。
寺田慎之介又蹲下身,看了看旁边的水沟,感觉有一点被雨水冲淡的血迹,但光线实在太暗,他没有能从奔涌的流水中,发现任何异常。不过,有一堆散落的陶器碎片。
他颤颤巍巍地走向公共汽车道,向左转去。拍打在伞上的雨声忽然停了,从头顶传来雨水拍打石板瓦屋顶的嘈杂声响。原来他走进了一条拱廊商店街。
寺田慎之介见状,也赶紧收起了雨伞。
他往右一看,公共汽车道的堵塞还在持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商店街的拱廊,会一直延伸到电车站吗?不,应该不是,记得到中途就没有了。因为刚才开车撞上标志杆时,并没有看到拱廊。
寺田慎之介再往左边看,路旁排列着肉店、水果店、蛋糕店、咖啡店等各种店铺。因为此时已经是深夜,所有店铺都关上了卷帘门。周围一片漆黑。他再次觉得不可思议,这条商店街到了夜里,就会把灯关得一盏不剩吗,甚至连拱廊顶上的荧光灯,也尽数熄灭了。
道路的另一侧,同样没有任何照明。
寺田慎之介一边走一边甩着雨伞,想将上面的雨水甩干。走着走着,他渐渐恢复了自信心。
畜生,寺田慎之介,你究竟在怕什么?你不是从小就被人当成精英吗,你的成绩从未掉出过年级前十名,小学和初中,不是还经常蝉联榜首吗?
而坪井平太郎呢?……不管他是生是死,不管他存在与否,世界不都在照常转动吗?……如果比较作为人类的价值,坪井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如果将你比作宝石,那他简直连垃圾都不如。你作为一个如此有价值的人,不过是杀死了一个垃圾一般的人类而已,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你的行为,跟踩死一只蟑螂,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老天一定在帮我。一定是老天为了让我明天好好工作,替我将尸体处理掉了。”寺田慎之介如此想着。
仔细想一想,自己的确有资格,接受老天的恩惠。寺田慎之介坐拥极高的社会地位和名誉,会受到老天青睐,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正是有如此价值的人材。
一阵笑意从寺田慎之介的丹田涌起,寺田真的笑出了声,只是因为狂风暴雨和拥堵的车龙,才使他的声音没有扩散开去……
“好了,既然如此,那我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上天的恩惠,早些回家去吧。”寺田渐渐自信起来,“为了明天的工作,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寺田慎之介笑着转过身去。
身后驶来一辆公共汽车,寺田慎之介定睛一看,没想到箱崎中转站的公共汽车,竟会开到这种地方来。
这辆车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呢?莫非是刚从维修工厂出来?这辆汽车想必准备从高井户辅道,开上高速公路四号线,会经过我家门前,一路开回箱崎去吧。可真够远的,他又想。
就在此时,上空传来一声巨响,寺田慎之介的头顶,突然遭受猛烈一击,把他撞得跌倒在了人行道上。倒地的那一瞬间,肩胛骨狠狠磕到了地面。
寺田慎之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只顾着双手抱头,不断呻吟,心脏又传来一阵剧痛。
意识朦胧间,寺田睁开双眼。他听到人行道旁的水沟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他遇到了一个目光。寺田慎之介眨了眨眼睛,随即又瞪大了双眼。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以这种姿势,对上他人的目光,似乎有人从上空一直看着自己。他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便再次瞪大眼睛仔细看。年老的寺田,反而比较容易看清楚远处的事物。
寺田慎之介首先看到,一头缺乏营养的乱发,已被雨水淋得透湿。乱发之下,是一双瞪到了极限的、毫无生气的小眼睛,那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寺田。那人一动不动,表情阴郁,似乎还含着一丝怨气。
“坪井平太郎?!……”寺田慎之介哑着嗓子,大叫起来,但是,他的叫声很快就被雨水湮没了。虽然难以置信,但是,那张脸的确是坪井平太郎。那张阴沉的脸从屋檐上探出来,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寺田慎之介。
“坪井,你这是来寻仇的吗?!”寺田慎之介强忍着身体和心脏的剧痛,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寺田慎之介以为自己在大叫,但那只是恍惚的幻觉,他根本没有叫出声来。他此时已被强烈的恐惧压垮,流出悔恨的眼泪。寺田双手捂住已到临界点的心脏,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因为全身的剧痛和不适,寺田慎之介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原来的地方,稍一动弹就恶心不已。不得已,寺田爬到路旁的水沟边,以便随时呕吐。
但是,寺田没有吐出来,全身僵硬得不听使唤,心脏一直承受着剧痛,并且,他感到全身冰冷。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忍不住颤抖起来。与此同时,头、肩膀和右手腕,也传来阵阵钝痛,看来自己全身都有伤。
寺田慎之介猛然回过神来,又向上方看去。自己刚才好像看到坪井的脸,从屋顶上探出来,并因此失去了意识。
坪井平太郎的脸已经不见了。寺田慎之介“呼……”地松了一口气。他感到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呕吐感也随之消失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看到坪井平太郎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屋顶上。”寺田慎之介暗自嘲笑着,一边仔细回忆方才的情形,“话说回来,刚才那阵突然袭来的疼痛,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真是搞不懂噢。”
寺田慎之介看了看头顶,只看到漆黑的拱顶,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有雨滴漏下来。自己莫非是被从异度空间,伸出来的神之手,猛地揍了一下吗?现在想想,那的确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事。刚才那一击的力量很大。
寺田慎之介的身体还在颤抖,心脏也还在绞痛。他双手捂着前胸。如果真是那样,就是货真价实的天谴了。自己真的成了老天谴责的对象了?
“不可能!……”寺田慎之介暗想。
寺田想对神诉诉苦,自己一直抱着顽强的信念,工作到今天,可以说,他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首都高速公路。自己绝对不是罪人。如果受到了惩罚,那只能是上天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老天爷,是你出错了啊!……”寺田慎之介喃喃自语。
公共汽车道依旧拥堵不已,暴雨也还在哗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寺田慎之介到底昏过去多久了呢?好像挺久的,又好像只有几十秒钟。
寺田慎之介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开始寻找那辆箱崎中转站的公共汽车,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那辆车应该已穿过拥堵地段,径直向箱崎而去了吧。那就意味着,自己真的昏倒了很长时间。
寺田慎之介还是感到浑身不适,今天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心脏不断传来绞痛,让寺田不敢放下捂住胸口的手。
上个月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的时候,医生竟然说,他的心脏有些衰弱。寺田慎之介向来以身体健康为傲,听到医生的话,自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本以为是医生弄错病历,但是,经过今天晚上的一连串事件,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自己的心脏果然衰弱了。
总之,还是赶紧回家吧。寺田慎之介还要再精力充沛地干上几年,要将所有工作都交代清楚,至少得花上好几年时间。他现在还不能倒下,还是早点儿回家睡觉去吧。
寺田慎之介回到写有“禁止进入”的丁字型路口,强迫自己再次慎重地,查看了一番那条巷子。依旧空无一人,坪井平太郎的尸体,也没有再次出现。寺田鼓起勇气,撑开伞走进雨中,来到坪井倒下的地方。一切都和刚才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连雨都还是那么大。
寺田慎之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水沟,那里依旧流水潺潺。
“咦?……”寺田慎之介感到疑惑,水沟里什么都没有,记得刚才那里,明明散落着一堆陶器碎片,现在却不见了。
莫非沟里的水,大得连陶片都冲走了吗?简直就像莫名消失在暴雨中的坪井平太郎一样啊,寺田慎之介暗想。
寺田慎之介把“奔驰”轿车开回地下车库,用与出门时同样小心翼翼的脚步,从楼梯间走到自家门前。他把钥匙轻轻插进锁孔,缓缓转动着。伴随着一声轻响,房门被打开了。
寺田慎之介走进玄关,走廊的灯已经全都关掉了,起居室里也没有传来电视的声音,整个家都静悄悄的。这很正常,毕竟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只有走廊地板微微反射着,从寺田慎之介的书房里,漏出来的点点灯光。
为伪装成自己在书房里的假象,他出门时故意没关灯。妻子好像睡下了,寺田慎之介满心希望,她没有进过书房。
寺田慎之介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走进书房。此时的他,已经累得几乎晕厥过去,他脱掉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脸和身体。
虽然很想洗个澡,但是,疲劳和恶心,让寺田慎之介连走进浴室的力气都没有,强烈的不适,把寺田压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换上事先放在书房里的干净内裤,又慢慢地穿上睡衣。
今天晚上就这样睡下吧,澡可以明天一早再洗。明天还有如山一样的工作,等着寺田慎之介去处理。那辆奔驰轿车,必须妥善处理,千万不能让人看出异常;还得给高轮的情人打个电话,想来对方此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正惶惶不安呢吧。要是不管不顾,明天晚上她肯定又会生气。一定要趁白天打电话给她。
寺田慎之介呆站在房间中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到了明天,所有麻烦事,会不会像窗外的暴风雨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寺田慎之介粗暴地关掉荧光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他现在只想早早上床,睡个好觉。
奇怪的是,就在这个瞬间,寺田慎之介突然想起:坪井平太郎说的那个故事。他说冈田的亡灵,每天晚上,都坐在首都高速公路的护栏上,靠在路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个吓唬人的故事,但是,还是全身一阵恶寒。
咦?……关灯之后,房间里应该漆黑一片啊,为什么有一片奇怪的白光,把丢在地上的衣物,都照得清清楚楚?
寺田慎之介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是窗帘没有拉。屋里的白光是首都高速公路路上的灯光。
他走到窗户前面,准备拉上窗帘。
但是,寺田慎之介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紧接着,他猛地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神注视着外面的夜幕。
雨点在强风的吹袭下,化作万千个白点,胡乱飘舞在夜空中。书房的铝合金窗户,虽然关得紧紧的,但是,还是挡不住窗外呼啸的风声。
首都高速公路近在咫尺,路边聶立着一盏盏路灯。正是那些路灯的冰冷灯光,将风中的雨点映得雪白。
远处有个人坐在公路护栏上,颓然地靠着路灯灯柱。灯柱和护栏都被雨淋湿了,那个人自然也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
在这个下着暴雨的深夜,寺田慎之介自然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表情。但是,他却十分清楚,那双小眼睛正看向何处,也知道里面饱含着怎样的情绪。
寺田慎之介高声惊叫起来,叫声响彻整幢公寓。他慌忙从窗边跳开,同时不停地尖叫着,唾液和眼泪顺着脸颊,一起滑到了脖颈间。
那个靠在灯柱上、歪头盯着书房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坪井平太郎。来往车辆分开积水行至此处,看到坐在护栏上的坪井,无不吓得猛踩刹车。可是,没有一辆车敢停下来,恐怕司机们都吓坏了吧。但是,在高速公路上停车,是很危险的事情。
寺田慎之介的妻子从卧室里跑出来,打开门,同样尖叫着。她抱住寺田,捂住丈夫的嘴,问他出了什么事儿。
寺田慎之介哭了。至少他的脸上,不断有泪水滑落,可是,他同时又发出诡异的笑声。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得紧紧抱住丈夫。躺在妻子怀里的寺田慎之介,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寺田慎之介的身体从妻子的臂弯间滑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瘫倒在了地上。那不自然的姿势,跟倒在雨中的坪井平太郎,竟然极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