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凤尾舟”俱乐部的木质台阶,撑开雨伞,快步向车站走去。
雨势越变越大,深夜的街道上,泛起了一层茫茫白雾。沥青路面上不断地溅起雨点,很快便打湿了寺田慎之介的裤腿。
整条街都被“唰唰”的雨声笼罩了。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动静。雨声盖过了一切噪音。出租车都把雨刷速度开到最大,在暴雨中艰难地行驶着。
寺田慎之介终于走到了,灯火通明的车站内部。雨声渐渐远去,但是,室内还充斥着潮湿的空气。
他用自动售票机买了到千驮谷的车票,并通过时刻表得知,总武线比中央线早到。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了。
寺田慎之介把车票投入自动验票机,一路小跑,踏上了通往总武线站台的台阶。来到顶端,他发现站台南端,也沐浴在瓢泼大雨之中,白色的雾气在寂静的站台上缓缓蔓延。
此时,一辆黄色的电车分开雾气,从吉祥寺方向开了过来。电车周身被雨水包围着,只有灯光透过雾气照了过来。
电车在雨中缓缓滑入站台,整个车身都被雨淋湿了。车门在雨中开启,他迅速走上电车。车内同样十分安静,只有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蓝色的座椅上。寺田慎之介拿着雨伞,站在车厢里也能够听到雨声,不断从伞上滴下的水,在寺田慎之介的脚边积成一摊。
车门关闭,电车开动。雨声虽然有所减弱,却依旧没有消失,一直充斥着整个车厢,就连平常清晰可闻的列车行进声,都被雨声盖了过去。
雨点不断地拍打着车窗,车厢里充满了雨水的气味。没有人的气息,气氛阴郁。
寺田慎之介站在缺乏人气的总武线电车车厢内,拼命地思考着。
坪井平太郎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并不是坏人。应该说,他其实是个挺和气的人,虽然看起来十分平庸,但是,只要用对了地方,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可是,如果放任坪井这样下去的话,实在太危险了,现在这个状况,已经是千钧一发了。此前那三次碰头,他都只是要点小钱,顺便骗点酒喝。这回竟狮子大开口,要了一整幢房子。
虽然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那个男人毕竟是个小人,只要答应了这一次,他以后肯定还会要求更多。那男人根本不是那种,你为他一家人买个房子,他就能忍住享乐欲望,再也不管你要钱的人。今后很可能又会来要一千万,说想收哪个漂亮女人,回家当小老婆之类的。
寺田慎之介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答应坪井平太郎的要求,把三千万日元给他,因为高轮的那个狐狸精,绝不会轻易答应,换去稍便宜一点的地方的。不过,也是情人的性格,促使寺田慎之介做出了一个堪称冒险的决定。
刚才,他在“凤尾舟”酒吧里面想的,不是别的事情,正是何时除掉坪井平太郎,又该将他的尸体,扔到浅草的何处妥当。
很明显,选择今天晚上,除掉坪井平太郎,显然绝不明智。但是,寺田慎之介四日后要前往欧洲,参与某项工作。他对坪井说,明天有空完全是缓敌之策,他明天从一大早开始,就忙得不得了。而且,他想带情人一起去欧洲玩,所以还得抽出时间,跟她商量这件事情。
不过,坪井平太郎的家人都以为,他今天去浅草玩了,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然,他必须考虑,坪井有可能说慌,但有两方面证据,让寺田断定,坪井平太郎对自己说的是真话。
一是坪井平太郎的妻子,早已对他厌烦不已,他经常一个人跑到浅草或者上野一带晃悠,这一点他妻子是知道的。因此,坪井对妻子说,自己去浅草玩了,也没什么奇怪,而他妻子肯定也对此深信不疑。
二是坪井平太郎这个人,虽然满嘴跑火车,但其实只要说谎,就必定会表现在脸上。看他刚才那个样子,不像在说瞎话。
这样一来,寺田慎之介认为:今天晚上,就是除掉坪井平太郎的最佳时机。而外面那瓢泼的大雨,也算是老天的助力吧。今天晚上街上行人极少,就算发出很大的动静,也很难被人察觉。至于视野,简直差得不能再差了。
既已决定行事,就必须给自己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寺田慎之介之所以说有急事要回家,就是为了这一目的。
阻碍今天晚上行事的唯一要素,就是“凤尾舟”俱乐部里的几个小姐们。换句话说,她们能够证明,坪井平太郎被害的当天晚上,他曾经在西荻洼的俱乐部,与被害者喝过酒。
坪井平太郎叫来的那个女人,当时已经醉了,但是,寺田慎之介身边的那个女人,却只喝了一点儿,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寺田慎之介很好奇,不知道那个小姐,听到了他们的多少谈话,有没有记住自己的长相,又推测出了多少自己的性格。不过,她好像光顾着喝酒,并没有注意两个人的交谈。加上店里灯光昏暗,还时不时有电车驶过的噪声,寺田自己也因为话题敏感,好几次故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还是暂时假设,她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而且,虽然灯光昏暗,她仍然记住了寺田慎之介的脸。这样假设比较稳妥。
这样一来,就十分有必要,制造自己早早就与坪井平太郎分开的假象,所以他才故意在“凤尾舟”俱乐部里,说出了那样的话。
电车继续行驶着,新宿副都心的摩天大楼群,缓缓地出现在了雨幕中。从大楼窗户中透出的点点灯光,看上去随时会被阴郁的天气浇灭。
电车驶入新宿车站,还没有怎么被淋湿的上班族们,纷纷涌进车厢。寺田慎之介透过车厢连接处的门窗,凝视着连接部位的皱褶——他想借此避开乘客的目光,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脸。
其实到了这里,他并不需要过于在意。反正在西荻洼的俱乐部里,自己已经被人看到了,再被人多看两眼,也没什么不同。关键是他重新折返西荻洼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人看到。
他走到千驮谷寂静的站台上。雨声忽然地变大了。从站台上望向千驮谷体育馆,和远处的神宫树林,全都笼罩在漫天的雨点和白色的茫茫雾气当中。
寺田慎之介快步走下台阶,走出检票口。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叫一辆出租车。快步走只需几分钟就能到家。他看了看在站前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长龙,最终决定步行。
他跑进公寓豪华的玄关,在大厅中甩掉伞上的水,又抖了抖外套。接着走进电梯,来到三楼。
整整三楼一层都是寺田家的,两代人分居楼层两端,因此,一走出电梯,就能够看到自家的玄关走廊。墙壁上装饰着伊万里烧的陶壶,沐浴在黄色的灯光下。
寺田慎之介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铺有黑色花岗岩的玄关。妻子沿走廊一路小跑过来,接过寺田脱下的外套。从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晚啊,爱子她们都回去了。”妻子皱眉说。
“是吗……”寺田慎之介无精打采地回答着。爱子是寺田的女儿,她今天带孩子回来探望双亲。
“我还有工作,要在书房里待一阵子,你先去睡吧。别打扰我,也不用送茶水和夜宵。”寺田慎之介随口说。
“吃饭了吗?”
“吃过了。”他厌恶地应承了一句。
寺田慎之介套上了摆在玄关的拖鞋,走进书房,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霎时传来激烈的雨声。首都高速公路四号线就在不远处,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弯道,以及高架桥上排列整齐的路灯。那里距离寺田的书房,仅有二十几米。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卡车声,随着雨声冲了进来。
寺田慎之介没有关窗户,而是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公司常务家的电话。随后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把音量调高。电视正好在NHK台。那边的常务接起电话,寺田随意地与他商量,欧洲之行的计划。常务并不随他到欧洲,而是负责打理他外出时,公司内的大小事务。
“工作的事情,就先谈到这里吧。啊,我正在家里看电视,是的一个特别节目,挺有趣的。说美国能打赢海湾战争,是因为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独占了大量的军事卫星使用权,而伊拉克当时只有一个卫星。”寺田慎之介一面讲着电话,一面按着电视遥控器,尽量让公司常务听到电视里的声音,“我推荐你也看看这个节目。说的应该是第一场和最后一场,因为交战一方,独占最新军用技术而赢得了战争吧。照我说啊,根本就是拿着大炮的国家,和只有手枪的国家打仗,完全没有悬念。”
寺田慎之介说完,又加了一句:“怎么回事儿,好像有杂音。是无绳电话信号不好吗?要不然我先挂掉,你再给我打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问题。”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很快,常务就打了过来。
“啊,这回没有杂音了,果然是因为无绳电话的原因啊。那先这样吧,我在出国期间,公司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再次挂断了电话。随后,寺田慎之介弯下身,抽出放在桌子底下的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号铁锤,塞到挂在椅背上的夹克衫口袋里,又把工具箱推了回去。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奔驰轿车的钥匙,扔进夹克衫口袋。
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了!
其实,寺田刚才在西荻洼的“凤尾舟”俱乐部里,就已经想好了整个计划,而且,就当着坪井平太郎的面前。他是在计划好所有的行动后,才假装回答说“我明白了”的。
而刚才所说的的特别节目是重播,他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因此,他知道节目的内容。同时他事先知道,今天晚上会重播这个节目,于是,他决定以此制造不在场证明。至于特意打开窗户,是为了让常务听到首都高速公路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声响,不过常务可能并未听到。
寺田慎之介关好窗户,迅速换了一件毛衣,穿上刚刚放了铁锤和车钥匙的连帽夹克。他在书房里脱掉拖鞋,只穿着袜子,轻轻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玄关,生怕客厅里的妻子听到什么动静。妻子还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很大。寺田轻轻地打开鞋柜,拿出慢跑鞋套在脚上,又将柜门轻轻关上。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玄关门,走出去,把门关上。插进钥匙,用极缓慢的速度转动,将门锁好。
妻子睡觉之前,会一直在客厅看电视吧,这样一来,她和常务肯定会以为,自己一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从而做出不在场证明。虽然这样的证据不太充分,但事发之后,警方如果调查到自己身上,必定也会考虑他的身份,并不会对此深究。
而且,如果不在场证明太过完美,反而会显得不自然。
不管什么人,突然被问到“哪天夜里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大多都只会回答说“一直在书房工作”吧,不可能搞出别的什么花样来。证据是什么不重要,关键在于看起来自然、不做作。
虽然外面雨声潺潺,但是,在这深夜的公寓楼里,电梯的声音,恐怕还是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因此,寺田没有按电梯按钮,而是打开旁边的小门,选择走楼梯下去。
二楼、一楼,然后是地下停车场。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因为穿着柔软的慢跑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加上这幢公寓,很少有人使用楼梯,也没有撞到什么人。
停车场里静悄悄的。寺田先用钥匙遥控梅赛德斯奔驰-500SEL发动,又按下车库卷帘门的开关。卷帘门缓缓升起,露出外面溅起无数水花的车道。
寺田慎之介坐进奔驰车的驾驶席上,放开手刹,一口气冲上车库外面的坡道,将汽车驶入雨中。他打开雨刷,又嫌速度不够,将其调到最高挡。奔驰轿车后座上,有一把备用雨伞,但是,他顾不上许多,直接戴上夹克衫上的帽子跑进雨中,关上了车库门。随后回到车里,踩下油门,驶向西荻洼。
车子驶过参宫桥和甲州街道,从旧水道转向方南町。路上车辆不多,但是,大雨使能见度低到了极点,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前进。等终于到达西荻洼的车站附近时,已经十点半多了。
坪井平太郎可能已经在等着了。但是,寺田并不着急,而是在善福寺川沿岸,找了个人烟稀少的黑暗角落,悄悄地把奔驰轿车停下,拉下车尾后备厢的把手,抓起雨伞,走入雨中。为什么要事先把车尾后备厢打开?是为了杀死坪井平太郎以后,能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尸体放入。
寺田慎之介决定沿着善福寺川走过去,距离并不远。大雨使河水水量猛增,黑色的浊流快速流淌着。但是,他听不到水流的声音,因为到处都充斥着淅里哗啦的密集雨声。
寺田慎之介打着雨伞,快步走到西荻洼车站北口,只见坪井平太郎正懒洋洋地,躺在塑料长椅上。他已经被大雨淋得透湿,雨水不断从他的头发和涨红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一把同样湿透了的雨伞,掉落在他的脚边,他带了伞,想必是因为醉糊涂了,才扔下伞淋雨的。难怪他会湿成那个样子。
“喂,坪井……坪井老弟。”
寺田慎之介一边叫着,一边摇晃着坪井平太郎的身体。此时电车尚未停运,车站里偶尔还有一、两个人经过。寺田刻意转过脸,避免被人看到长相。
大雨之夜,站里的人比往常少了很多。这对寺田来说,简直是天赐的幸运。
“坪井,坪井先生,你醒一醒,我送你回家吧。”
寺田慎之介继续摇晃着坪井平太郎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坪井终于睁开了那双小眼睛。
“啊……啊啊,是社长啊。”坪井平太郎笑了起来。
“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寺田装着诚恳地道歉。
坪井平太郎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寺田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要让坪井清醒过来,钞票是最有效的方法。
“刚才真是对不起,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后来一共花了多少?”寺田问。
“啊,俺要了发票。”坪井平太郎涨红着脸回答,同时把手伸进夹克衫右边的口袋摸索,接着又伸向左边口袋、内侧袋,遍寻不见,他显得有些慌张。
坪井平太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始摸索裤子口袋。终于摸出了一张发票,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那张皱巴巴的白纸递给了寺田。那张纸已经被雨水沾湿了,隐隐约约能看到十二万四千日元的字样。
在那样一个过时的俱乐部里,被一群老女人接待,竟然也能花掉这么多钱!莫非这里还包含了,被坪井平太郎性骚扰的赔偿金吗?
减去刚才寺田交给坪井平太郎的那四万日元,还要给他八万四千日元。寺田不禁感叹,坪井居然有财力垫付这么多现金。
不过,寺田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了十张万元钞票,故意在坪井眼前一张一张地数,数完又把钱折成两折,塞到了坪井平太郎的手中。
坪井平太郎这个男人,就算醉得神智不清,也绝不会算错钞票。某年在工程公司的忘年会上,寺田还曾为此感叹了一番。坪井当时,经常担任公司各种聚会的干事。
坪井平太郎连连说着“谢谢社长大人,谢谢社长大人”,从内侧口袋里抽出钱包,迅速又小心翼翼地,把十张钞票塞了进去。好像生怕动作慢一些,就会被寺田要回去两张。
“好了,走吧。”寺田说。
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
“走?……去哪儿啊?”
“我知道前面那条青梅路上,有一家挺不错的店,想把店里的老鸨介绍给你认识。可是个温柔又漂亮的大美人哦。”
当然,寺田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俱乐部,他知道的是,坪井平太郎向来对这种邀请缺乏抵抗力,基本来者不拒。坪井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个花花公子。
爱玩女人,爱喝酒,同时对金钱异常执著,这是生在大阪穷苦人家里的男人,所共有的特点。因此,对寺田来说,要操纵眼前这个男人,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拋出女人、酒和钱来当诱饵,坪井平太郎就能跟着你到任何地方去。
当然,换成别人,坪井平太郎可能会心生戒备,但是,身为花街柳巷常客的寺田大社长,一句“前面酒吧里有美女”这样的话,对坪井来说,无疑是货真价实的重大情报。
“真的吗?……”果不其然,坪井平太郎大着舌头问了一句,没等寺田回答,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起来就像被人在眼前拴了一根胡萝卜的马。
“那俺们赶紧去吧,社长,是这边吗?”
坪井平太郎不顾脚步不稳,心急火燎地往前走去。
“他平时的生活,一定十分无趣吧。”寺田这样想着,不禁为眼前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坪井平太郎只顾朝前走,很快就被大雨淋得皱起眉头。不得已,他耸了耸肩膀,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伞,用最快的速度撑开。紧接着转过通红的脸,一双小眼睛看着寺田,似乎在问该往哪儿走。坪井相信,只要是有好酒和美人的地方,都能把自己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
“这边……”寺田指了指看上去比别的地方,都要黑暗的车站右边。随后撑开自己的雨伞,带头走了过去。
两个人人横穿过马路,并肩走在西荻洼大雨瓢泼的小路上。
上空不时传来轰轰隆隆的风雨声,真是个难得一遇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啊。就算偶尔与人擦肩而过,也能够自然地用伞遮住脸。寺田对自己的身材颇为自信,虽然他已经是中年人,但是并未发福,只看下半身,加上脚上的慢跑鞋,来人应该都会以为,他只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
他与坪井平太郎虽然并肩走着,却几乎没有说话。第一是因为,坪井实在醉得可以,第二则是因为雨声太大,不大声叫喊,根本听不到在说什么。
寺田慎之介正把坪井平太郎往自己的奔驰轿车边带去,一旦走到车子附近,又确认周围没有行人后,他就会马上掏出怀里的铁锤,将坪井平太郎一锤击倒,然后拖到后备厢里。后备厢轻轻一关,就会自动上锁。之后他打算马不停蹄地,开去浅草弃尸。
是的,寺田已经想好了弃尸地点。
寺田慎之介有着一颗优秀的头脑,最擅长安排计划和预测事物的发展。早在建设省就职时期,他就利用这项过人的能力,一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不过,寺田可没有杀人的经验。
街上越来越暗,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少,雨声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音,这意味着,自己距离那个人生最大的挑战,已经越来越近了。想到这里,寺田不禁心跳加速。尽管他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但是,还是感到了某种近乎醉意的晕眩,膝盖也发软。一个不注意,脚下绊了一下,这对自信的寺田来说,可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陌生情绪。
其实他要做的事情,本身十分简单。加上坪井平太郎向来胆小如鼠,想必不会有太多的反抗,况且,他此时已经喝得烂醉,更是无力还手。即使是已退休多年的寺田,应该也能够轻易将其制伏。
尽管如此,随着行动时间的逼近,寺田的决心,还是出现了一丝动摇。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杀人竟是如此恐怖的事情。尽管他做了周密的计划,但实际行动起来,还是大有不同。
关键在于行动的机会就那么几秒钟,转瞬即逝,不能有任何彷徨犹豫。必须抓住他与坪井二人,走到奔驰轿车旁边的那个瞬间,最利于行事。如果错过了那个瞬间,两人走到远离汽车的地方了,就意味着他必须搬着尸体走一段路。从行凶到藏尸,这之间的时间加长了,这段时间里,被人目击的几率也加大了。
寺田慎之介必须在二人走到车边、当坪井平太郎靠近后备厢的那个瞬间,毫不犹豫地掏出铁锤,恶狠狠地砸向坪井的头顶。寺田虽然年老,却清醒地认识到了,整个计划的关键——不能有哪怕一瞬间的犹豫。
要当机立断。寺田沉默下来,他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被坪井平太郎听出颤抖的嗓音。杀意搞不好会因此败露,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就将是不可思议了。
如果今天晚上失败了,下周还能再来一次吗?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毕竟人命关天,如果失败,就意味着高轮的情人将离他而去。虽然平时寺田一脸平静,但是,其实他对那个三十一岁的情人,心里十分迷恋。
寺田慎之介已经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就算拼尽所剩无几的人生,也不太可能再得到那种极品美女了。那个情人本来是一名女演员,在京都登过不少台,还出过唱片。可惜制作公司花费巨资,对她尽力包装,却还是没有能够让她大红大紫,最后沦落到银座的酒吧里。
寺田慎之介对她一见钟情,经过百般恳求,并许了一幢价值过亿的公寓,这才让她成了自己的情人。
这个女人日常花销很大,光是买衣服,一个月就要花好几百万。正常情况下,像寺田这种,只能靠领薪水过活的社长,根本供不起这样的女人。同时,倘若不是拥有众多不动产或是自主经营的实业家,也入不了这种女人的法眼。为此,寺田也常常感叹,究竟是哪位幸运女神,如此眷顾自己,让他得了这么个尤物。
不过,这个女人答应做寺田的情人,可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让她住在价值过亿的公寓里,否则两人之间的情人关系,就要宣告结束。换句话说,如果不想失去情人,寺田就必须想方设法,拒绝坪井平太郎的要求。这一事实使得寺田不顾高龄,做出了除掉坪井的决定。
“寺田先生,您刚才是不是说要送俺回家啊?”坪井平太郎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开口问道。
寺田慎之介闻言,顿时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刚才坪井平太郎醉得睡死过去了,没想到他竟把自己说的话,听得如此清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寺田灵机一动,决定假装雨声太大,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继续往前走着。
“社长先生,您刚才是不是说过,那样的话呀?”坪井平太郎死缠烂打地追问道。
“我没说过,你听错了吧。”寺田低声回答,接着又略带焦虑地补充道,“就算我说了,意思也是先跟你喝上一杯,然后再送你回家。”
话音未落,寺田就后悔了,这个补充实在太多余,他不由得出了一身汗。早知道就一口咬定,说自己没有说过好了。
坪井平太郎却很意外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坪井平太郎又突然开口了:“寺田先生,您是开车过来的吧?”
听到这句话,寺田如坠入冰窟,万万没有想到,坪井平太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寺田一时慌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错!……”这句话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但是,寺田还是把它硬吞了回去。脑袋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连雨声也远离了。思维能力中断,沉默的同时,他也冒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没错”就自相矛盾了。开车来的,却邀请坪井平太郎去喝酒,这样未免太不自然,因为那样会牵扯酒后驾驶的问题。若是一般男人还好,寺田偏偏是堂堂首都高速公路工程公司的社长,而且一贯作风严谨,对员工的要求也非常严格。
但是,倘若回答“我当然没有开车来”,那刚才那句“送你回家”,就会变得难以解释。
寺田慎之介本想解释说“我打算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去”,可是,他一个大社长,屈尊降贵去送一介社员,还是已经离了职的,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那么,莫非要说:“虽然邀请你去喝酒,但因为开了车来,所以我只打算喝乌龙茶吗?”这也太奇怪了,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而且,在这种天气情况下,根本没有必要,主动邀请坪井平太郎去喝酒。
一番思索之后,寺田还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他暗自懊恼,自己刚才那番话,简直无法挽回,光说送他回家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又说出请他喝酒,这种自相矛盾的话。
想到此处,寺田愈发觉得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计划,正在逐渐瓦解,不禁暗想,莫非这就是老天的旨意吗?亦或是坪井平太郎的生存本能在起作用?
寺田慎之介继续一语不发地走着,他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旁边的坪井平太郎,表现出些许迟疑。在这个九月的暴雨之夜,寺田感到撑着伞的手十分冰冷,同时额际却不停地冒汗。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打在脸上的雨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自己出的汗。夜凉如水,他不禁为自己的身体反应,感到不可思议。
坪井平太郎走在寺田身边,看起来已经起了疑心。寺田不禁焦虑,莫非他已经察觉了?难怪他越走越慢,现在一定在拼命想办法,找借口离开吧。
寺田慎之介不停地祈祷着,周围千万不要有人出现,要是这时候碰到个人,事情就更不好办了。这种事情见不得人,而且,一旦看到行人,坪井平太郎极有可能上去搭讪,借机逃离。那也就意味着,寺田留不住高轮的情人了。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坪井平太郎开始走走停停了,他似乎已经不打算继续跟着,可是,这里距离停在河边的车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坪井平太郎已经落后了一些,似乎不想往前走了。
“命运女神正在挽救坪井平太郎!……”寺田暗暗想道,“毕竟坪井平太郎也算不上什么坏人,只是胆小如鼠,论本性甚至可以说善良。命运女神会垂怜于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坪井平太郎终于蹲了下来,他肯定会假装酒醉,借口不去了。这家伙实在太敏感了。不,其实也是因为自己一时失策,实在太大意了。就不该一边摇晃着坪井,一边说什么要送他回去的话。
寺田慎之介不得已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歪撑着雨伞,看了看天空。大颗的雨点不留情地砸在脸上。这里是公寓大楼前的空地,能看到许多透着灯光的窗户。说不定就有人恰好在某扇窗子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二人。这里距离停车地点,还有一段距离,而且,随时可能被人看到,实在不适合杀人。
寺田慎之介右手紧紧握着夹克衫口袋里的铁锤。那铁锤沉甸甸的,透着凉意。他紧紧握着铁锤,脑中浮现出即将失去的高轮情人的面容。
她是个高傲、冷艳,略有些歇斯底里的女人。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十分可爱。每当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漫步在品川或者横滨的街道上时,都会引来周遭行人的目光。比起坐在公司的社长室,比起看到大批社员俯首帖耳地听他训话,那样的瞬间,更让寺田感到:自己是个十足的成功人士。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这样的老人,配不上那个尤物,而从今以后,自己恐怕连这样的心情,也体会不到了。她还年轻,随时可以返回银座,认识新的、愿意照顾她一生的男人。
再看看自己。此时,坪井平太郎已察觉到了自己的杀意,必定会以此相要挟,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他必定不会满足于三千万的公寓,会提出双倍的价格,甚至三倍,他会要一幢独门独户的大房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目前自己的处境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坪井平太郎的背后,闪出两把雨伞,是刚从车站里出来的人吧。寺田放开了口袋里的铁锤,转过脸去,静待二人经过。
他觉得整个人都要虛脱了。由于神经过于紧绷,无力感也愈发强烈。他很想伸手扶住,眼前写着消防栓三个大字的红色标志杆。不过,在他的内心一角,也感到些许释然。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暂时消失了。
就在此时,寺田突然听到了恶心的呕吐声。他大吃一惊,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只见坪井平太郎跑到一个水沟边,跪在湿淋淋的柏油路上,正往沟里呕吐。
他的雨伞落在身旁,坪井平太郎在呕吐的时候,身子就被雨水无情地拍打着。刚才他那副走不动的样子,原来并不是装的,寺田想到这里,走到坪井身边,替他撑起了伞。过了一会儿,坪井的背部又是一阵痉挛,似乎还想吐,寺田觉得,总这么站着有些不近人情,便蹲下身来轻拍坪井的背。
他拍了一会儿停下来,先把坪井的伞捡回来收好,又重新拍了起来。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坪井平太郎的嘴边,还挂着一丝呕吐物,连声道着歉,还低下了头。
“你喝了不少吧?”寺田问道。
“唉,俺的确喝了不少。不过,俺也好久没有这样过了。”坪井平太郎苦笑着说。
多么奇妙的场景啊,寺田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拍着坪井平太郎肥厚的背。自己竟然在为刚才还想杀掉,不,现在也很想杀掉的男人拍背。
寺田慎之介又想,自己可能并不讨厌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应该说,在他扪心自问时,竟发现自己其实,挺喜欢这个男人的。正因为喜欢这个男人,才会数次答应他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他为什么会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呢?那是因为:除了眼前的这个人,他再也没有信任过别人。
除了坪井平太郎之外,身边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忙着尔虞我诈,落井下石。说白了,他们都在静候他人的失败,尤其是寺田的失败。从在建设省时代开始——不,从大学,甚至高中时代开始,那些人就一直这个样子。从为了考取最高学府,而专心学习的时代开始,寺田身边就充斥着这样的人。只是当时的寺田还年轻,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异样罢了。
如此小心翼翼地走到今天,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依旧是让人窒息、充斥着虚伪的人际关系。他没有得到任何真实的信赖和真实的尊重,连通过相亲结婚的妻子,对他也是同样的态度——不,就连亲生女儿也一样。
包养情人的时候,寺田没有半点罪恶感,甚至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能谴责他这种行为。那恐怕也是因为对日常生活不满意,所累积的愤怒导致的吧。
唯独坪井平太郎与他们不同。他虽然也和别人一样,会为了虛伪的尊敬、权力、利益、物欲,有时是女人而接近自己,但是他的行为中,还带有一些可爱之处。虽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但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这个男人气量有限,就算置之不管,他也不会惹出多大的事端,所以,寺田才不会对这个在身边,纠缠不休的男人感到厌倦。这个男人跟那些衣冠禽兽相比,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而自己到头来,竟决定要杀死他。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寺田自负在人生中,从未踏错过一步,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很有可能就是错的。
寺田慎之介突然听到一声呻吟,才发现:坪井平太郎又往旁边爬了几步,雨伞遮不到他了。眼前是他刚才吐在沟里的白色液体,呕吐物被雨水打散,渐渐扩散开去,进而被冲走了。这场大雨正在抹消一切。
“喂,坪井先生,你这是要去哪里?”寺田急忙打着伞跟上去。
坪井平太郎的长裤已经溅满了泥水,只见他挣扎着站起身,突然跑了起来,在前方拐角处左转。紧接着,坪井“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手脚并用向前爬。爬了一会儿,又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可没走两步,又是“扑通”一声,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条巨大的青虫一般,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寺田慎之介紧随其后,心中疑惑不已。坪井平太郎究竟想干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此时的行为。
不一会儿,坪井平太郎不再爬了,只见他端坐在随处积水的沥青地面上,抬起头,用祈求的眼神盯着寺田。随后,虚弱地说道:“唉,俺不行了。喝得太醉,都动不了了,看来俺很难逃出寺田先生您的手心啦。”
寺田慎之介闻言,如同当头挨了一道霹雳。这男人果真察觉到了自己的企图。而他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举动,是为了从自己的身边逃离。
“寺田先生,您换了身衣服,是回过一次家了吧……”坪井平太郎无力地说道,“唉,俺苦啊,俺真的好苦哇。寺田先生,您能理解俺这种心情吗?不能吧。您可是个精英啊。”
寺田慎之介并不回答,只是撑着雨伞,呆呆地立在雨中。
“俺可是知道一个酒鬼喝醉后的痛苦哪。吐得一塌糊涂时的痛苦、第二天宿醉醒来时的痛苦,这些俺都经历过几百回、几千回了。每次俺都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喝酒了。可是呢,到头来还是陷进去。您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喝醉酒的那点痛苦,再怎么说也是有限的,跟俺每天所经历的生存之苦相比,喝酒所受的那点儿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寺田慎之介听着坪井平太郎说话,同时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四周。
这里好像是条仓库街,虽然两边各有一幢楼房,但鲜少有亮着灯的窗户。寺田抬起头来,发现楼上也一样,没有窗户透着光。而且周围人烟稀少,也没有车辆来往。这条小路就像个气泡,把他们与外界隔绝了。
“如果你能让我解脱,那就快来吧……”坪井平太郎兀自在他脚下说着,寺田再次把视线投向下方,手则缓缓伸进上衣口袋,碰到了冰冷的铁锤。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锤柄。
“不过,俺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俺一定会变成厉鬼,一天到晚缠着你。就像冈田那样。”
寺田慎之介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左耳进右耳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错过这个瞬间,他就将永远失去除掉坪井平太郎的机会。
距离停车地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现在他已不能要求太多。完全可以在这里,把坪井平太郎一锤子杀死,再花点儿时间,把他塞到车里去。
不容迟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寺田慎之介的左手,握着坪井平太郎的伞和自己的雨伞,右手在兜里握着锤柄。端坐在跟前的坪井平太郎,已经不像刚才满脸赤红,反而变得十分苍白。见寺田从怀中一把抽出铁锤,他的脸愈发苍白了。恐惧扭曲了他的面容,他双唇颤抖,吓得张大了嘴唇。
坪井平太郎的表情异常扭曲,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刚刚稍微变小的雨势,此时又猛然增大了起来,哗哗啦哗的瓢泼大雨,似乎要夺去整个世界的感知。寺田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听到激烈的雨声。整个视野里则充斥着白雾。
坪井好像就要叫出声来了,必须赶在那之前动手。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暴雨的拍打下,坪井平太郎举起颤抖的双手,护住头部。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终于哭了起来。这一系列动作在寺田看来,显得异常缓慢。
就在这时,坪井平太郎眼前,突然出现了高轮情人的面庞。
该如何选择?是否该舍弃情人?!
“不行!那个女人是我的,我绝不能把她让给任何人!……”寺田大叫着,“现在放手,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了。我绝对、绝对不能放手!……”
就在他大叫的同时,铁锤被一条恍若陌生人的手臂,牵引着迅猛落下,砰地一下,击碎了坪井平太郎的脑袋瓜子。
“畜生,那不是我的手!……”寺田在心里尖叫。
遭到凶狠的一击,坪井平太郎的身子一歪,脑袋狠狠地磕到了沥青路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粗钝沉重的声音传来,听来让人恶心。
静寂。雨声再次淹没了一切。寺田用脚尖将坪井翻了个个儿。坪井平太郎像个坏掉的人偶一般,关节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身体被大雨敲打着,再也没有动弹分毫。
坪井平太郎的脑袋瓜子上,多了一个黑糊糊的小洞,正往外汩汩冒着血,但血液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干净,流入附近的水沟,无从分辨。
寺田慎之介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走,他感到双膝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随着步伐,颤抖变得愈发激烈,几乎令他寸步难行。
手好像粘在了锤子把手上面,仍然紧紧地握着铁锤,同时,手也在一阵阵地颤抖。应该把铁锤放回上衣口袋,但是,他无法松开紧握铁锤的手。没办法,就连同右手一起,插进口袋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寺田思考着。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
他回到刚才坪井呕吐过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是否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这简直是幸运女神,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奇迹。于是他转过街角,快步朝奔驰车停着的地方走去。不,是试图快步朝那里走去。
“啪”,随着这个声音,寺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水花,同时雨水毫不留情地灌入他的口鼻之中。
“溺水了?”他反射性地想道。
“什么?!……”他大叫一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跌倒了。因为双腿发软,不小心绊了一跤。现在的他,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就像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
寺田慎之介感觉呼吸困难,鼻子里又进了不少水,同时右肩传来剧烈的疼痛,似乎是跌倒的时候撞到了。心脏也阵阵绞痛,是因为遭受了过大的打击。不过,他也因此顺利放开了手中的铁锤,将右手从口袋里解放了出来。
寺田慎之介试图站起身来,但是,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和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受,一时竟然动弹不得。他甚至觉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寺田在积水中挣扎,两把雨伞都落在不远处,他却无法伸出手去抓住它们。
“是上天发怒了吗?……”寺田不禁这么想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报应’?”雨水拍打着他的头和背,心脏传来阵阵绞痛,让他很想大哭一场。
寺田慎之介觉得:坪井平太郎怨愤的灵魂,好像就附在了自己背上,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不得已,他只得做了两、三个深呼吸。
“南无阿弥陀佛。”寺田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没想到那句佛号,竟然真的有效,他的身体顿时轻松了不少,已经能立起上半身了。
寺田慎之介庆幸不已,还以为自己要被雨水淹死了呢。
随后,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两把雨伞,撑开其中一把,朝着停车地点,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
还好……他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还有一桩大事,等着他去完成。看现在的情形,接下来肯定不好弄。
寺田慎之介必须开车回去,找到坪井平太郎的尸体,把他塞进后备厢里。这件工作不得不完成。
起风了。狂风在高空怒吼,寺田感觉:风突然大了不少,是因为刚才一直站在两幢楼房中间,所以才没有感觉到吗?还是因为刚才过于紧张,现在放松下来,才终于注意到了风声呢?
那突然充斥整个天空的呼啸声,仿佛在提醒寺田,上天绝对不会饶恕他的罪行。
雨伞兜不住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吹飞。风一吹起来,大颗的雨点便横扫到寺田的脸上,这样比单纯被雨点砸到还痛。他不禁疑心,这莫非真的是老天爷的惩罚?
无论怎么摇头,坪井平太郎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和意欲发出尖叫的嘴,都在脑袋里挥之不去,始终不断出现在眼前的雨幕中。每当看到那张脸,寺田都会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自己何必真的杀死他呢?他明明是个和善的好人啊。虽然两人之间,发生过许多不愉快,但是,坪井平太郎是打从心底里,尊重自己的啊,寺田想。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那个男人一直崇拜着自己。迄今为止,身边还从未出现过,像坪井平太郎那样的人。只有他会时隔六年,还打电话来说想见个面;也只有他,会让自己在谈起过去的往事时,能够感受到一丝愉悦。
其实,自己并非因为被坪井平太郎捉住了把柄,才每次都答应他的邀约。或许认为他想趁机从自己身上捞一笔的想法,也只是一相情愿,此前坪井从提过相关话题,今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与坪井平太郎见面,听他满口的大阪方言,自己竟能感到一丝平静。现在回想起来,也挺乐在其中的。他搞不好只是单纯地,想和自己喝一杯。他一定也很想念,自己这个老朋友吧。
再仔细想一想,如果,坪井平太郎只是想以手中的把柄要挟寺田,逼迫自己为他买下一间公寓,完全可以在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见面时,就当面提出来。但是,坪井当时提都没有提类似的话题,与其说他在等待时机,看起来更像他根本没有想过这回事儿。
想必是最近才看到保谷那处房子的吧,这才想到可以利用自己,买下那处房子。
其实,自己也不是不能帮助他出那个钱,高轮的那间公寓,现在的市价得在三亿左右,而自己当初只用一亿多一点就买下来了。那时哪怕再犹豫一、两个星期,价格就会翻倍。现在想一想,当初能够以如此优惠的价格,拿下那所房子,也多亏了坪井平太郎。不是夸他,那个男人的嗅觉,真的是天才级别。在日常工作中,自己也得到过他的不少助力。
只可惜,轮到坪井平太郎自己赚钱的时候,总是碰不上好运气。当初会将他辞退,是因为他挪用了公司的三百万公款去炒股,结果失败了。面对实情,坪井平太郎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自己辩驳。
刚才坪井说得一点没有错,当初将他辞退的时候,自己心里确实挺痛快的。因为这样一来,不仅能将知道得太多的家伙,远远地赶出公司,还只用区区三百万,就把他的退休金剥夺了。如此便宜的交易,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现在仔细想一想,那个男人简直就是为了给自己带来财富而存在的。就算对他好一点儿,也不会给自己造成任何损失。
而自己却把他杀了。行动之前,老天已经无数次暗示自己“住手”,自己却视而不见。竟然为了高轮的那个情人,无视老天的启示,执意把那个善良的男人杀死了。不仅如此,还是用像打死野狗一样的方法,用铁锤把他的头骨敲碎了。那家伙搞不好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却被自己带着理所当然的心情,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
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膝盖偶尔一阵痉挛,让寺田几乎站立不稳。
但是,现在却是最关键的时刻,寺田心里还是十分清楚的。现在自己理应在千驮谷的家中工作,不应该出现在西荻洼。这也就意味着,不能在这里被任何人看到。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并在心中盘算着,如果发现有人出现,就马上拐进旁边的小路,避免与人擦肩而过,免得被记住体形样貌。
不过,在这个暴雨之夜,寺田十分幸运地,没有碰到一个人。他径直走向停着奔驰车的地方,照现在这个状况,他完全有可能,顺利将坪井的尸体拖入车中,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从学生时代起,寺田身边的人,就纷纷说他是个幸运儿,每到关键时刻,他总能得到老天的保佑。
寺田慎之介对自己说:“今夜也必定如此。”
等等!一向慎重的寺田,突然想到另一件棘手的事情。
由于没有能够在车子旁边,杀死坪井平太郎,之前的计划,已经被全部打乱,也就是说,他必须把车开到那个小巷子里,把坪井平太郎的尸体塞到车中。而在他把坪井的尸体,弄进后备厢时,很可能会被人目击到。按照当初的计划,他可以在杀死坪井后,马上将其塞入车中,只要避免在那个瞬间,被目击到就够了。
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开车与步行不同,寺田没有自信,能开着车子,还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在他把车子停到坪井平太郎的身边时,就有可能恰好从前方转角,走出一个人来,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难道要放弃全盘计划,直接逃走吗?搞不好会被误会成肇事潜逃,反而引火上身。
或者把坪井平太郎抬入后座,而不是塞到后备厢里?那样就算被人看到,也可以解释成路遇受伤的陌生人,主动上前救助。
如果塞到后备厢里,那就解释不通了。
没错,该把他抬入后座。计划必须变更,寺田想着。那样虽然会在遇到交警时,增添几分危险,但是,在这暴雨之夜,哪个交警会闲着没事跑到路上拦车询问呢。
那他得把后备厢关上,刚才为了方便、迅速地把坪井平太郎放进后备厢,他先把盖子打开了。现在看来,最好尽快关上。
“然后……”寺田又愕然了,“如果是有个自以为正义使者的白痴,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他把坪井拖进车里,搞不好会记下车牌号。那该怎么办呢……”
对了,车牌灯。只要把车牌灯弄灭就好了。
可是,该怎么弄灭呢?
寺田慎之介想起了口袋里的铁锤。没错,他可以用这个锤子,砸碎车牌灯。
只能这么做了。
但是,这样一来,又会出现新的问题。驾驶没有车牌灯的汽车走在国道上,是要违反交通规则的,就算不被盘查,一旦遇到警察,就会被勒令停车、询问缘由。那样一来,后座上的尸体就会被发现。
四面楚歌,究竟该怎么办呢?还是冒着被人记下车牌号码的风险,也不要砸坏车牌灯比较稳妥吗?
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自己搬运尸体的时候,恰好有人经过,那个人还恰好是个正义感高涨的好事分子,同时恰好随身带着本子和笔,这种可能性接近于零。然而,开着一辆没有车牌灯的汽车,遇到警察的可能性却要高得多。
于是,寺田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不管怎么说,由于今天恶劣的天气,这些事情发生的可能性,都要比晴朗的夜晚小了许多。
果然,选择今天晚上行事,是再正确不过的。
等一等!干脆就让坪井平太郎,躺在西荻洼的那个小巷子里如何?弃之不理,和千辛万苦把他搬到浅草去,最后警察怀疑到自己头上的几率差不多。难道不是吗……
寺田慎之介脑中马上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向他大叫着:“没错,就这么办吧。”寺田几乎就要听从这个声音了,那样远比现在要轻松得多。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量避免冒雨开车回去,再次看着坪井平太郎的那张脸,还要冒险将他搬到车中,一路运到浅草。有那么一霎那,寺田就要决定将其弃之不理了。他只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那个安全舒适的城堡中去。
可是,寺田还是觉得不能那么做。因为坪井的家人以为他在浅草,如果尸体出现在西荻洼,事后警方联系到他妻子,必定会发现矛盾。他妻子一定会说:“我还以为我家先生,到浅草去了,为什么会死在西荻洼呢?”
随后,警方一定会在西荻洼,展开大范围调查,最后找到“凤尾舟”俱乐部那里去。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有个叫寺田的人,曾经在被害者死前与其见面。
寺田慎之介此前借口离开“凤尾舟”,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比起警方在浅草发现坪井平太郎的尸体,这么做的危险性明显要大得多。
寺田慎之介又仔细地想了一想,其实浅草很适合作为,像坪井平太郎这种男人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那一带环境特殊,他的死可能会被判断为喝醉酒后,与当地的黑道分子、或流浪者发生纠纷,最后被打死了。坪井平太郎这个人实在善良,就连临死之际,都不忘提示寺田,自己最适合死在哪里。
寺田慎之介一边走着,一边环视四周,暗自感叹:自己果然运气极佳。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他很快就走到了离奔驰车不远的十字路口。善福寺川在面前奔流不息,寺田的奶油色奔驰车,就静悄悄地停在岸边,被雨水拍打着。
周围无人,寺田毫不犹豫地朝车子走去。他先稍微提起事先打开的后备厢盖,再用力关上。接着,他没有碰车尾的车牌灯,而是直接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里。关起车门,风雨之声立刻被隔绝在外,让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寺田慎之介将两把湿淋淋的雨伞,和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冰冷铁锤,扔到了副驾座的地板上,随后点燃了引擎。他打开雨刷器,调到最高速,扣好安全带。目前一切行动,都在计划之中,因此,他没有表现出丝毫迟疑。
他不能浪费一秒钟宝贵的时间,必须尽快赶回现场。搞不好现在已经,有人看到尸体,引起一阵騷动了。
他驱车前行,沿着河边走了一段,左转上了宽敞的国道。接着又朝右转,开了一会儿,就看到从车站门口,一直延伸出来的公共汽车道。寺田在那里左转,融进车流。他盯着前方那辆沐浴在暴雨中的汽车,红色尾灯透过快速摆动的雨刷映入眼帘。
他大致知道方向,方才离开时,牢牢记下了建在国道与公共汽车道交界处的,那幢商住两用楼的样子。坪井平太郎就倒在那幢楼房前,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现在应该还趴在那里。
雨势依旧强劲,时不时地还会刮来一阵大风,将雨点猛地砸到车窗上。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原本就紧张过度的寺田,都会被吓一大跳,不由自主地踩下刹车。
目的地旁边的大楼,出现在了左前方。刚才走了很久,如今开车回来,却意外地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大楼在雨水的拍打下,显得黑沉沉的,没有几扇窗户,仅有的几扇窗户,也几乎都黑着。
寺田慎之介记得:那条巷子很窄,而这辆奔驰可不算小。行驶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但是,也不是开不进去。
就是这个转角。寺田的心脏越跳越快,他轻踩刹车,减慢车速,转动方向盘向左拐去。眼前赫然出现一块标识,写着“禁止进入”,他只得猛地把刹车踩到底。
“原来如此!……”寺田很快反应过来,理解了眼前的事态。
这条路太窄,不能容两辆车并排通过,只能单向行驶。他应该早点儿想到这一点的,只恨离开现场之前,没有去确认,究竟是哪个方向单向行驶。
本以为自己的一切行动毫无破绽,却不曾想执行计划与制订计划,有着天大的不同。
他挂到R挡上,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观察车后方,一点一点把车子倒了出去。
幸运的是,这一带车辆很少,就算他做出如此脱离常规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寺田慎之介调整姿势,将挡位换到D挡,踩下油门。得绕一个大圈,从另一头进入这条巷子。
穿过丁字路口时,寺田瞥了一眼巷子深处,透过副驾驶座那边湿淋淋的车窗,以奇怪姿势趴伏在地上的坪井平太郎,跃入了寺田的眼帘。周围没有人。
其实只要稍微做一下思考,便不会觉得太惊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光景。寺田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而坪井平太郎的尸体,自然不会跑到别处去。虽然这种结果,是再自然不过的,但是经那一瞥,寺田得以确认,尚没有人发现那具尸体,这对他来说,还是十分欣慰的。
但是,那一瞥也让寺田,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想着坪并的尸体躺在那里,自己没有走错巷子而已。可是没过多久,他的手脚就开始颤抖不已,连指尖也麻痹了,最后整个人动弹不得。接着,坪井趴伏在积满雨水的沥青路上的脸,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
“好冷啊!……”寺田忍不住叫出声来。
寺田慎之介全身如同打摆子一般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几近痉挛,他几乎无法握住方向盘。与此同时,心脏再次传来阵阵绞痛。
“空调……”寺田想道,“空调,空调的开关在哪里?……”他用颤抖的手摸索着,却遍寻不见,只得低下头,改用目光搜索。
就在这个瞬间,寺田突然听到地裂一般的声音。紧接着,额头和肩膀狠狠地撞上了仪表盘。
雨声。到处都是雨声。怎么回事儿?头很痛,肩膀也很痛,心脏也痛。
寺田慎之介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很快,他发现汽车的引擎已经停止了工作,难怪能听到如此清晰的雨声。
他马上回过神来,心中油然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现实也印证了他的预感。奔驰车撞歪了左侧辅路上的警示牌,停了下来。安全带深深勒进他的肩膀,让他疼痛不已。
寺田慎之介崩溃了。这种时候要是被人撞见,那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呻吟着转动钥匙,一心只想将引擎点燃。
“神啊!让它动起来吧!……”
寺田慎之介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周围尚未出现任何人,在有人来之前,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引擎点燃了。寺田松了一口气。他迫不及待地换到R挡,匆匆踩下油门。车胎先是空转了几下,然后才带动车身,向后退去。左侧车灯已经撞坏,辅道上那根绿色的标志杆,被撞出一个夸张的曲线。
寺田慎之介倒好车后,发现前方垂下了一根电缆,应该是从道路上方,横穿过去的电缆吧。这根垂下的电缆,无疑也是寺田的杰作,但是,现在他没时间去管那么多了。寺田慌忙从电缆下钻过,开着破烂的车子落荒而逃。
就在后方不远处,开来一辆大型卡车。由于车速较快,且大雨使能见度极低,那辆车并未察觉到电缆低垂,直冲了过来。
卡车顶上的车灯挂住了电缆,司机却未察觉。随着卡车的拉扯,电缆发出一声巨响,撞上了左边一家商店的外墙,墙上的大型霓虹灯广告牌被扫落在地,又弹了起来,落在卡车后方的路面上,堵住了整整一条车道。
卡车司机一脚急刹车,见后面事态严重,生怕惹上麻烦,便又猛踩油门离开了。这期间周围依旧没有半个人影。
虽然少了一边车灯,但车子还能跑。大雨和车灯缺失,使他无法提高车速,但至少可以代步。
寺田慎之介开始诅咒降临在头上的厄运。从拿到驾驶执照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制造、或者卷入任何一场交通事故中。
虽然外人未必能从车身坏损,推测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事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样子肯定非常引人注目。要是运气不好,遇到警察,很可能会被勒令停车。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把尸体搬进后座,而是塞在车尾后备厢里比较稳妥吧……
不过,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寺田,此时根本没心力去思考这些问题。
他沿着刚才步行的路线,在巷子间穿梭,总算来到坪井平太郎呕吐过的地方。他缓缓转向左边,周围依旧没有半个人影。看来幸运还在延续。只要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坪井趴伏在地的尸体……
“什么?!……”寺田突然在驾驶席上,发出近乎悲鸣的叫声,他感到心脏又传来一阵钝痛。
“莫非自己在做梦?”寺田怀疑。
刚才从公共汽车道那个方向,看过来的时候,他明明就在这里啊,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呢?……
坪井先前所在的那个地方,此时只剩下一片雨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莫非坪井平太郎没有死?难道他自己爬起来,到医院去了?……”寺田脑袋里迅速盘旋着,“不,不可能。刚才从另一头看过来的时候坪并确实倒在那里,而自己绕路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不可能苏醒过来,并且自己离开的。”
那么,是谁帮助他叫了辆救护车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可是自己没听到救护车铃声啊。更何况即便救护车真的来过,这里也应该有一些围观人群啊。可是附近什么都没有,干净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周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事物一样。
寺田慎之介把车子停在大楼前面,花了整整十秒钟,思考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刚才从公共汽车道那头张望时,周围的确没有人,只有俯伏在地的坪井平太郎,独自遭受着雨水的拍打。那之后自己重新把车子开过来,这中间花了多长时间呢?五分钟?车子撞上了路边的标志杆,所以,他多花了一些时间,但是,顶多也就五分钟。就算离开之后,马上有人发现了坪井,又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急救人员现在也顶多刚刚到场而已。救护车还没来,这里也一定围了一大群人,嘈杂不已。可是,自己见到的,却是一条静悄悄、空无一人的巷子。
这是为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是狐仙使的障眼法?……
寺田慎之介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觉得今天晚上自己遭遇的所有事情,搞不好都是幻觉。自己很可能只是一个人在妄想,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又或者说,眼前空无一物的小巷,也是自身愿望导致的幻觉呢?
寺田慎之介感到疑惑。由于疲劳和紧张,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只想回自己房间,或者某个安静的角落,好好休息一下。他想将已经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好好地整理一番,他想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吧。也许之后决定再来一次,也许准备先探明情况,总之,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寺田放开踩着刹车的右脚,转而踩下了油门。
他在公共汽车道前面停了一会儿,这里是个小小的丁字路口,并没有设置信号灯。只要向左打方向盘,就能看到刚才撞上标志杆的地方。因为担心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左转,而是点亮了右转灯。虽然路口竖立着禁止右转的标识,但是,那只限于每日的高峰时段。
寺田慎之介仔细一看,左转的那条车道竟然堵车了。这时候也会堵车?为什么?……
刚才经过的时候,根本没有堵车的征兆啊。寺田一边想着,一边对给他让出一些空间的右侧汽车,短暂鸣笛以示谢意,接着他便穿过车龙,向右转去。
待走上直行车道后,寺田忍不住又疑惑起来:畜生,今天晚上,怎么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