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石板小路上,抬起头,前方的大厦顶部,竖立着“DAITO”的广告牌。不知道为什么,这附近到处都能够,看到那样的广告牌。你看,那根电线杆上,不也贴着印有“DAITO”的白纸吗?
啊,旁边那家咖啡馆的招牌也一样,都印着“DAITO”的字样。原来那家店就叫这个名字。这个DAITO,—定是附近的大地主吧,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叫做“DAITO”的店铺。
我出生在岩手县的一个偏远小镇,为了实现当电影明星的梦想,于是来到了东京。
我觉得,这其实是我的命运。
早在念小学的时候,我就是个受欢迎的孩子。有一次学校举办运动会,我被选为在化装游行里扮演辉夜姬,结果收到了不少粉丝的来信。甚至还被邀请,参加那年秋天的祭典游行,穿上盛装点缀山车。
我涂上白白的粉底,穿起华丽的衣装,坐上山车参加祭典。很快,我就收到了镇子里的大人,送给我的美丽的花束,多得我根本拿不住。随后又被邀请,担任了T市旅游宣传海报的模特。后来,那些海报又被做成月历,印成了明信片……
我深信我自打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成为一颗巨星。为此,上天赐予了我各种各样的才能。我曾在女子中学的歌咏比赛上轻松获胜,然后参加那年秋天,镇内祭典的歌咏比赛,也获得了金奖。每次获奖,镇里的大人们,都会对我说:“畜生,牧子啊,你总有一天要到东京去的,那里才是你的舞台啊。狗娘养的!……”
我曾经在一家咖啡厅里打工,每次轮到我上班,店里都会挤满来看我的男人们,甚至会一直排到店外。此外,我还经常收到粉丝来信,甚至还有专门为我写的诗集。
我一边靠兼职补贴家用,一边参加踢踏舞和交际舞训练班。在训练班里,我并没有特别刻苦练习,却一下子成为最受期待的学生,甚至还被老师求婚了。
这位老师是我的第一个性爱对象,但是,当时我并没有从他身上,获得许多的快感。倒是老师,每次都激动不已,不停地磨蹭着我的脸。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胡碴儿蹭得我脸蛋生疼的感觉。
舞蹈训练班的老师是个非常和善的人,但是,我从不打算跟他结婚,并且还要一辈子留在这个岩手县的小镇里。老师得知我一心想去东京,追寻自己的明星梦后,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很有才能,我不能因为私心,而独占你的才能。”他咂着嘴满是遗憾,“走吧,牧子,到东京去吧。我替你给东京的好老师,写封推荐信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默默地放开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应该是真的很爱很爱我的吧。
其实(虽然这种话,由我自己说出来,感觉有点奇怪了啦),早在读女子中学的时候,我就充满了成功的可能性。我的运动神经是全班最好的,总在运动会的田径项目中拿到金牌。学校田径部的人,还屡次找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县的田径大赛。虽然她们不止一次地,求我加入田径部,但是,每次都被我以“要参加歌舞练习班”为由给拒绝了。如果我当时加入了田径部,很可能会成为一名田径巨星。
此外,我还十分擅长数学。我最喜欢解因数分解和几何题,每次课间休息时,都会有许多同学,来找我教他们做题。
一般来讲,数学成绩好的人,国语和社会课的成绩都会很差,但遗憾的是,这种情况却没有出现在我身上。虽然我不太擅长英语,却是个写作好手,我的作品经常被刊登在学校的报纸上。后来我觉得有趣,就在校报上登了一篇小说。
我写的小说题材新颖,是个以学校门卫大叔养的小狗为主角的故事。小说以小狗的视角为主线,用一种有趣的笔法,讲述了老师们的日常生活,比如学校每天召开的晨会、校长先生的致辞等。现在回想起来,那故事实属一篇杰作。老师看到后都大吃一惊,同学们也反响热烈,于是我写了续篇,接着又写了续篇的续篇,最后终于成了小说连载。当时有很多人对我说,你不如到东京去当职业作家吧。
我还非常擅长画画。因为实在太优秀了,小学毕业时,美术老师甚至送了我一整套的油画画具。我所就读的小学有这么一个传统,每年毕业时,美术老师都会给当年最具天赋的学生,送一整套画具。
我升入女子中学后,用小学老师送我的画具,画了一个花瓶,结果被送到市民油画展览会展出,最后还得了市民奖。我还记得因为我是最小的获奖者,市长先生在给我颁发奖状时,激动地对我说:“你将来一定要去东京发展啊。”因此,如果我真的走上了画家之路,想必也会一举成名吧。
可是,最让我倾心的,一直都是唱歌和跳舞。我坚信,自己就是为了用歌喉和舞姿感动世人,这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拥有优秀的运动神经,同时音感准确,歌喉动人,容颜美丽,审美能力高,能够巧妙地搭配着装。所以,我认为,我会成为一个非常理想的舞者,一定是未来的巨星。我已经具备了所有的特质,甚至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目前活跃的女明星里,都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拥有一切天赋的,她们总会有某些缺陷。而我则非常幸运,生来就拥有了一切。这样的我,怎么能不成为一颗耀眼的巨星呢?我马上就会成名,因为,这是我生来就被赋予的命运。
家乡的舞蹈老师,帮助我给东京的舞蹈老师写了一封介绍信,那位老师的舞蹈学校,位于神田区的神保町,坐落在有名的旧书店街中,稍微靠近九段的方向,在一栋靠近电车高架的破旧楼房三楼。虽然每次电车经过,都会传来“哐当哐当”的噪音〈为什么东京的电车班次,会如此之密呢!〉,但也正因为如此,让我可以安心地一直练到深夜。
我的新舞蹈老师名叫尾台丈夫,他有着厚厚的胸膛、强健的体魄,那高大的身躯看起来,与美国喜剧电影明星金·凯瑞有几分相似。
尾台老师是我在岩手县时,认识的舞蹈老师的老师,因此,我该算是他的徒孙了。
他指导我们练习的时候,对我们非常严格,经常有女孩子因为练习过于艰苦,而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尽管如此,尾台老师还是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因为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很会喝酒,还在电影和演艺界有许多熟人。不仅如此,每当训练结束,他就会一改之前严肃的面孔,变成一个温柔的朋友。
他结实的身躯、颀长的双腿和浑厚的男中音,都让我着迷不已。每当他远眺的双眼,忽而转过来凝视着我时,我都会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手脚该往何处放。
我知道,这个人会成为我的恋人。
他帮我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一个叫神田骏河台的地方,找了一间小巧的公寓,还帮我介绍了银座一家俱乐部的妈妈桑。经过他的一番打点,我再也不用为生活费操心了。
随后,他在我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过,牧子啊,你可千万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哦。不管你在银座,能够获得多大的人气,都只是一场闹剧而已。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享誉世界的大明星。”
我至今仍铭记着尾台先生的这句话,时刻不曾忘怀。我是一个注定要称霸世界舞台的女人,现在的我,只是尚未蜕变的丑小鸭而已。
我的公寓坐落在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在一个长坡中间,走出玄关,就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悬崖,悬崖下面横亘着中央线的铁轨。小路尽头安装着一圈铁丝网,防止人们失足落下悬崖,铁丝网跟前有一张小而陈旧的长椅。
长椅旁有一棵快要枯死的纤细榉树,我经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我会将手指攀附在铁丝网上,眺望中央线不断往来的列车。铁轨另一边可以看到神田川,神田川的对岸,种着一排樱花树,每逢春天,就会开出粉嫩的花朵。
碰上下小雨的日子,我就会撑着伞坐在长椅上,眺望被雨水打湿的轨道和电车。这里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这张长椅上发呆。
沿着铁轨边缘走下坡道,穿过前面的大街,就能到达水道桥车站。车站另一头是神田川,对岸就是后乐园棒球场。夏天的夜晚,棒球场会亮起耀眼的照明塔,灯光越过神田川,一直照到我的窗户边。在附近散步的时候,还能听到热闹的呼喊声。
沿着公寓门前的斜坡往右边走去,能够看到法语学校、日法会馆等小巧精致的建筑物,这里经常举办小小的演奏会和路易·乔维斯的电影放映会。在我手头宽裕的时候,时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观看法国电影。电影结束后走出会馆,不用两、三分钟就能到家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家乡那个小镇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好事的。在那个偏远的小镇,无论看电影还是看戏,都要乘坐公共汽车,慢慢地晃到车站,再坐好几十分钟的列车,花上整整半日,才能够到达拥有剧场的大城市。
经过会馆再走一会儿,就能够看到御茶之水站。走过车站往左拐,就是水泥造的拱形圣桥;往右拐则又是一个坡道,那里坐落着好几所大学,形成一条学生街。我初到东京的时候,跟这里的学生差不多大,也是满脸学生气,时常挤在他们中间,混入学校的廉价食堂,或是在名曲茶座里坐上几个小时,读着自己喜欢的书。
穿过旧书店街,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神田站;再往下走,还能走到银座大道。如果继续漫步,很快就能看到皇居的护城河,这里就是昔日鹿鸣馆所在的日比谷地区了。
在家乡彻底时候,我只能从书本和电影上,看看这些让我憧憬不已的地方,而现在,我已经能够每天在这里散步了。
静静地站在护城河边,看着夕阳渐渐落到过去GHQ所在的第一生命馆背后,周围渐渐亮起绚丽的霓虹灯,把护城河水也映照得五彩缤纷。此情此景,不正是电影中的一幕吗?
风穿过皇居和日比谷公园的树林吹来,带着淡淡的芬芳。那与我在故乡闻到的水草清香,又有些许不同,因为其中还掺入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没错,那阵芬芳如同酒馆里弥漫的酒香,让人心神荡漾。带着大都会充满梦想、冒险,以及颓废的气息。我很喜欢这种味道,于是,总是一个人站在水边,静静地品味那种芬芳。
可是,每当我站在那里,总会有男人上前打扰:“不如我们一起去喝茶吧?”
他们无一例外,都会以这句话来搭讪。
与乡下的男人不同,东京的男人从不知道什么叫作“羞耻”。无论我怎么拒绝,怎么快步离开,还是会有几个男人,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本想一个人细细体会东京的大街小巷,但是,身边的这些陌生人,总是不能让我如愿。
渐渐地,我开始与尾台老师一同漫步。这样一来,就不会有男人来骚扰我,能清静了不少。
尾台丈夫平时为人和善,有时候态度却十分恶劣。练习舞蹈的时候,他简直把我当成仇人一般虐待。因为练习过于辛苦,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可是,一旦练习结束,他就会像变了个人一般,对我温柔无比。
我挽着尾台先生的右臂,与他一起漫步在御茶之水和神田周边,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如同梦幻一般。我在小镇里的时候,一直幻想着的电影情节般的幽会,如今终于实现了。
“啊,东京的日子果然充满梦幻啊!……”我不禁想道。
练习结束后,我和尾台先生会设法打发掉其他学生,两个人一起走上神田街头,到一家名为B的老餐馆用餐。餐厅的茶色墙壁浸着陈年的油烟,那幅巴黎风景画,也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颜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这份陈旧。东京有许多陈旧却美好的事物,相比之下,乡间的古旧显得如此渺小无趣。
用完餐,我们二人会一直散步到位于山顶的酒店旁,走进一家由尾台的好友经营的咖啡厅,名叫阿斯泰尔。这也是一家陈旧、却令人平静的小店。我并不会因为小店陈旧,而嫌它脏或者色调暗。这家小店的陈旧,以及随处可见的尘埃,正是它的魅力所在。贴在洗手间和店主煮咖啡用的黑色吧台内的海报,已经彻底退色,还卷了边,却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
每当我因练习而疲惫不堪,显得有些焦躁的时候,就会走进这家店,让自己平静下来。店里放的音乐也都是经典老歌,唱片架上摆满了包装陈旧的唱片,每一张都体现出主人高雅的品位。
木头搭建的陈旧小店内,有一扇窗户,窗户对着后面的庭园,那里孤伶伶地种着一棵法国梧桐树。
尾台先生似乎也很喜欢来这里小坐片刻,喝上一杯咖啡。不只是我,他有时还会在练习结束后,带全体学员一起,到阿斯泰尔来。可以说,阿斯泰尔就像尾台舞蹈学校分部一样。
这里的店主名叫森田,是个痩削的男人。他自身并不具备与电影、音乐或者舞蹈相关的才能,每每只能从旁欣赏。不过,他煮咖啡的技术却是一流,此外,他对音乐和舞蹈,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甚至尾台也对他另眼相看。
森田先生是独身,也是我最热心的追捧者。每次看到尾台先生带我来店里,他除了会奉上香浓的咖啡,还会专门跑到外面,买来蛋糕或者饼干请我吃。不仅如此,森田有时还会跑到尾台那里去看我练习。碰到哪里上映与舞蹈有关的电影,我都会和尾台、森田一起去看。森田负责搜集电影新作的信息。
渐渐地,我也会一个人到阿斯泰尔去了。每次看到我的脸,森田先生都会喜出望外;不管我提出多么刁钻的要求,他都会一连声地答应下来。即便我在他休息的时候,突然想喝咖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打开店门招待我;我哪天突然想听某个人的专辑,不出两天,他就会帮我找到;就连我突然想跳舞,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店里的客人,一一低头道歉,把他们请走,之后关上店门、挪开桌椅,让我尽情地起舞。
不仅如此,他还会贴心地放我最喜欢的舞曲作为伴奏。
森田实在是太喜欢我了。因此,我提出的那些刁钻要求,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女神的恩泽。对此我感到非常有趣,于是,就偶尔提出一些让森田为难的要求,但他每次都只为难片刻,下一个瞬间,就看到他开始拼了命地,满足我的愿望。
森田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塞在钱包里寸步不离身边。他还把照片放大,裱起来挂在墙上,取代了原来琴吉·罗杰斯的海报。
不过,他给我带来的并不只有好事。由于森田实在太喜欢我,导致他的脑子,好像出了点儿问题。有的时候,他会变得十分吓人,突然说些奇怪的话,或是用近乎疯狂的眼神盯着我,逼迫我与尾台先生分手。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待在东京的日子。身为一个明星,跟追捧者之间出现一些小纠纷,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我并不介意森田的行为。在银座、神田及御茶之水这片地区的生活,比起在那个连急行列车,都不停站的东北小乡村,简直美好太多了,比从儿时便一直在脑中描绘的梦幻生活,还要好上许多倍。
我的工作,也进行得十分顺利,我渐渐在尾台舞蹈学校中崭露头角。尾台先生为此十分高兴,称赞我是他所有学生里最优秀的,并很快给我介绍了一个电影公司。
一开始我只能担任女主角的替身,或是混在一大群女孩子中间跳舞,但慢慢地,我开始有台词了。
只差一点了,我已经看到了曙光。
我还要再努力一些!
站在我从儿时起,便无限憧憬的豪华电影制作室内,看着那些真正的明星,我没有感到丝毫恐惧。她们的动作过于粗鲁,步法也不够灵动,连歌喉都不过尔尔。我比她们好太多了。尾台都在私下里承认了这一点。
就算来到东京这个大都会,我的光芒依旧无法被任何人所掩盖。为此,我感到十分满意。我觉得,自己选择来到东京——这个梦一般的大都会,真是太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