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过去了。褚文姬已经从内心深处放弃了“杀戮式的复仇”,而全身心地实施“教化式的复仇”。她已经在G星人社会中站稳了脚根,便开始寻找那个“终极问题”的答案:
——这些外星人到底和人类有什么样的渊源?!
这个问题一直深深困扰着她。从G星人的身体,到他们使用的方块字和语言来看,毫无疑问他们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甚至和中国人有更深的联系。但从身体、语言尤其是思想诸方面的异化来看,他们也绝不是《褚氏号》《诺亚号》等飞船船员的后代,短短的一百多年不可能积累出这样深的异化。后来,褚文姬从G星人所信奉的“耶耶教”的圣书——《亚斯白勺书》——中找到了一些线索。这本圣书说,G星人来自父星的第三星,一座蓝色的星球,这无疑是指地球。圣书说,为了逃避朝丹天耶的惩罚,G星人地上的父,耶耶,带着他的孩子逃到了G星。他在一座蛋房里熬过了十万年岁月,直到他的子孙们繁衍昌盛才含笑离去。
这些记载应该半为神话半为史实。文姬在其中抓到了关键的信息:十万年。
这个数字应该是可信的,否则就无法解释G星人与地球人的异化与疏离。而且,这个数字正好对应了一则地球人类中关于史前文明的飘渺传说。传说在十万年前,在亚特兰蒂斯大陆上有一个科技昌盛的大西国,后来因未知的原因灭绝了。也许这个传说是变形的历史,其主干是真实的:地球上确实有一个史前的昌盛文明,因为“朝丹天耶”的惩罚(即某种天文或地质灾变,最可能的是前一轮的宇宙暴缩暴胀)而灭绝,灭绝前他们勉力向外星派遣了少量的移民飞船。但这件事并非发生在所谓亚特兰蒂斯,而是在神州大陆。留在神州的史前人类并没有完全灭绝,少量后裔熬过了那场浩劫,演变为华夏部族,而且在这段灭绝——复生的剧烈动荡中,其语言文字还顽强地保持着。由于方块字的极端稳定性,十万年后分处两个星球的两个侧支:G星人和地球上的中国人,虽然已经有了显著的异化,但还保留着文化上的某种延续性……
这种解释仍然相当牵强,但在各种能够想得到的解释中,这是唯一勉强说得通的。褚文姬从心底说并不信服,但后来她才知道,在这种显然牵强的解释中,竟然也埋有合理的内核。
她仍在努力寻找真正的答案。她的寻找是在暗地里进行,连波波和吉吉也瞒着。既然决定实施“教化式的复仇”,她不想让两个孩子无谓地产生戒心。她有某种直觉,也许有一人能给出真正的答案——G星人的“副皇”,所谓科学家族的掌门人。那个寡言少语、表情冰冷的家伙在第一次御前会议时,立了“第一大功”的副皇云桑吉达曾经向帝皇讨赏,要得到那个女地球佬以进行科学研究,弄清她为什么逃过了死神啸声的魔爪。但皇子波波拒绝了。此后,副皇再没有提过这件事。这三年来他太忙了,大半时间驻在月球背面的飞船基地。占领地球后第一要务是防止虫洞式飞船的日常航行对太阳和地球造成灾难,此外还要对太阳系周围环境进行考察,开辟和规范近地太空航线。这些工作是为了开启一个崭新的太空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继续地球人姬人锐未能成功的事业。
但波波并没忘记副皇的讨赏,多次向褚嬷嬷表示担心。他说副皇城府很深,智谋殊绝,而且言出如山,从没有中途而废的。副皇和帝皇都是皇家血脉,甚至副皇的血统更为尊贵。由于这样的历史渊源,帝皇一向对副皇礼让三分,从未拒绝过副皇的请求。所以,如果副皇再次提出请求……波波又反过来安慰嬷嬷:
“也许没事的。我已经拒绝过,副皇总要照顾帝皇世子的面子吧。”
褚文姬笑笑,没有说什么。
副皇从月球基地返回了。他客气地通知波波,请波波派手下把褚文姬送到副皇宫,他要向这位地球人询问一件事,问完就送她返回。波波阴着脸,把这件事通知了嬷嬷。褚文姬惊奇地发现,波波和吉吉都穿上了钢铁外壳,两人的腰间还都挎着威力强大的袖珍型粒子枪。她皱着眉头问: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保护我?这样做太孩子气了。脱掉!”
在她的严辞命令下,波波和吉吉只好脱掉了外壳,放下了武器,但坚持要陪她一块儿去,文姬答应了。三人来到副皇宫。副皇也穿着金黄色的钢铁外壳,他对波波和吉吉的不请自来没有说什么,平静地请二位入座。两人见嬷嬷站着,不肯入座,副皇说:
“噢,我忘了,这位女俘已经有了新的职位,是你们的老师。老师未入座前学生当然不能入座的。”他的语气很平静,波波听不出他是否暗含讥讽。“那就请你们的老师先入座吧。”
褚文姬没有推让,微笑着就坐,两个孩子也在她下面入座。三人坐定后,副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个孩子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这老家伙是在搞什么鬼。他们偷眼瞄一瞄嬷嬷,见她气定神闲,耐心地等待着副皇开口,两个孩子也安静下来。
副皇终于开口了,但他询问的事完全出人意料。他说:
“褚文姬,你被俘时曾经带着一个背囊,但波波没有注意到,任它留在林中。对吧。”
褚文姬想了想,点点头。不用说,做事缜密的副皇曾派手下去搜查了这个地方,发现了她的背囊。
“我在背囊中发现了这张照片,他是谁?”
副皇的手下送过来一张照片,首先入眼的是脸庞上那道显眼的刀疤。这是她的曾祖褚贵福,人类中的一个伟人,氦闪时代的开创人之一。褚文姬在最后那次回家、与家人永别时,带上了亲人的照片,也包括这位曾祖的照片。看到曾祖的照片,呱呱和丈夫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突然袭来的仇恨使她呼吸困难。她强使自己平静,说:
“是我的曾祖,褚贵福。他在一百多年前乘一艘飞船离开了地球。”
副皇点点头:“对,我想应该是你的先人。”他突兀地说,“走,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波波,吉吉,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着。”
他带三人出了门,一架飞行器已经在院里做好了起飞准备。四人登机,副皇亲自驾驶。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远,十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一处山区,副皇熟练地辨着路,飞行器在一处山腰降落。副皇领他们下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带头进去。山洞比较深,大致呈水平走向。他们向里走了大约20分钟,到了尽头,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凸凹不平的洞壁。到这时为止,褚文姬满腹疑虑,不知道副皇、这位科学家族的掌门人,究竟要让她看什么。副皇面对洞壁仔细观察着,在几块凸石上按某种规律敲击着,然后——石壁无声向两边滑开,柔和而明亮的白光立即溢出来,照亮了昏暗的山洞。石门后露出一个显然人工打造的通道,通道呈完美的圆形。副皇回头做个手势,带头向里走。褚文姬观察石门的滑道,见那扇石门至少有一米厚。她回头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示意她跟着副皇走——波波已经知道下面将看到什么,几年前他曾跟父皇和副皇来过这儿。
向前走了大约百米。沿路光滑的石壁上散发着柔和明亮的萤光,所以行走并不困难。然后,圆形通道通向一个巨大的蛋形大厅。大厅正中央放着一副华贵精美的蛋形双层水晶棺,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副皇面对水晶棺站立,跪下,恭敬地行了叩拜大礼。波波也拉着吉吉同样行了礼。褚文姬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棺内的死者。死者身体矮胖,满头白发,脸上横着一道深深的刀疤。她马上认出了:那是她从未谋面的曾祖,一位草莽出身的商界枭雄。他在后半生中拼尽家财、带着500万人蛋逃向太空,成为乐之友心目中的伟人。但没人知道他竟然已经返回地球了,如今安然躺在这个离乐之友总部不远的山洞里,躺在华贵的水晶棺中,或者说是庄严的神龛中。
褚文姬是经受过大生大死的人,已经心如枯井了,但今天的见闻仍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她血液上冲,脑袋嗡嗡作响,呼吸困难。洞内其它三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褚文姬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波波和吉吉的神情,他们应该也猜到了吧。面前躺着的是自己的曾祖,按说自己也该叩拜的,但因为一个明显的心结,褚文姬只是冷冷地站着,泪水无声地从眼中滚落,直到最后也没有行礼。
三个G星人人向水晶棺中的死者告别,带褚文姬离开山洞,关闭好秘门,然后返回。返回途中四人都没说话。飞行器飞到王城时,褚文姬抬头对副皇说:
“到波波家吧。陛下,等你告诉我真相后,我也会让你看一样东西。”
副皇点点头,改变了方向,在波波家降落。
“副皇陛下,请讲吧。我知道你今天会告诉我所有真相。”褚文姬平静地说。她刚刚已经盥洗过,补了被泪水冲花的妆容,平静了情绪。四人围坐在客厅内。
副皇点点头。“第一件真相,你的曾祖是G星人的播撒者,守护者,是我们的耶耶大神。如果按耶耶教的教义,他还是神圣朝丹天耶的儿子,但这一点在你面前就不用讲了。”
“对,我已经猜到了。他当时以全部家财资助建造了《褚氏号》飞船,又以78岁高龄毅然远赴太空,带着十三位幼儿和500万人蛋。看来他成功了,最终在息壤星上留下了后代。”
“对,他先在蛋房里长眠了九万年,直到G星的生物圈初步建立后才醒来——圣书中记载的蛋房实际是地球的另一艘飞船《烈士号》,至于《烈士号》究竟是怎么到的息壤星,又怎么成为蛋房,其中的脉络我们还没有完全搞清,但肯定与一位隐名的神灵有关。”
褚文姬悲凉地叹息着:“原来《烈士号》落脚到这儿了,靳先生,即地球的第二任雁哨,去世前还操心着如何寻找它呢。”
“耶耶在蛋房中养大了九名兄姐,即你说的十三位幼儿中的九名;还有近300名卵生人,这是500万人蛋孵化后的幸存者。在蛋房能量用完之前,他让三位兄姐,阿褚、小鱼儿和亚斯,带着260名卵生儿走出蛋房,只留下他在蛋房中长眠。那些娃崽们在蛮荒世界艰难地活了下来,古老的传说变成了耶耶教的教义,而耶耶也就变成了所有G星人的耶耶。这段G星人类史在亚斯白勺书中有不大连贯的记载,推测它有七八千岁左右——我说的‘岁’即地球年。G星人的纪年一直是以地球年为准。”
褚文姬倾听着,努力记住副皇说的每一句话。
“上面说的杂有传说的成份,以下叙述的就是信史了。120岁前,G星人中杰出的女科学家妮儿,在教皇和帝皇的支持下进行考察,重新找到了蛋房,唤醒了耶耶。而耶耶重生后立即推进了非常剧烈的改革,把教权和帝权合一,以妮儿为第一任帝皇,以便全力发展科学,所以他称妮儿是科学皇帝。又助妮儿重新开启了蛋房中的电脑,使G星人的科技水平瞬间跃升千岁。”
褚文姬平静地说:“于是你们有了能横跨星系的飞船,和威力无比的武器,比如这次你们偷袭时使用的‘死神啸声’。”
副皇当然听出了她话中暗含的尖刻,但不为所动,径自说下去:“是的。耶耶虽然自称是粗人,但他以无与伦比的直觉,为G星人指出了发展科学最快捷的通道。他删去了很多无用的知识,像宗教类、哲学类,像石油与天然气工业部分,煤炭工业部分,为刚从蒙昧中走出来的G星人节约了巨量的时间。所以,尽管他是肉体凡胎,没有太深的知识,我们仍尊他为神,一位科学大神,其功绩盖世无双,前无古人后边也不会有来者。”
褚文姬点点头:“我真为这样的曾祖骄傲。”
“他的功劳还不止此。他这次醒来后,因为过度辛劳,不久就仙逝。但甚至在‘死亡’之后他还强行聚拢魂魂,返回尘世,向妮儿先皇提供了一条最重要的信息:这个宇宙会周期性的出现暴胀孤立波和暴缩孤立波,而且按时间推算它又该来了。”副皇看看褚文姬,解释说,“耶耶离开地球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他在旅途中被第二次唤醒时,《天马号》上诸人告诉他的。我由衷地敬佩耶耶,他虽然自称没有知识,弄不懂什么暴胀暴缩孤立波,但他却能下意识地筛除无用信息,牢牢记住最关键的内容。”
“他确实是一个伟人。敌我双方都尊他为伟人。”
副皇再次感受到她话中所含的尖刻,仍然佯做不知。“这条信息的重要性怎么评价都不算过分。因为在他去世不久,G星人就观察到了附近星体的蓝移,然后是一个为时124年的智力暴胀期。G星人紧紧抓住这个暴胀期,在几十年内完全消化了蛋房电脑中的知识,让科技大大地前进一步,可以说达到了神的境界。”
“伟大的耶耶啊,连我也要对他五体投地了。”
“为了躲开随后的智力崩溃期,也就是空间尖脉冲期,G星人造出亿马赫飞船,打算来一个为期百年的连续飞行,这也就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智慧保鲜’方法。在进行连续飞行之前,我们先顺路把耶耶的圣体送回故土安葬,这一直是耶耶的心愿。”
“对,你们完成了耶耶的心愿,真是他的孝顺子孙。不过,陛下你先稍停,我一直有个疑问。据地球第一任雁哨楚天乐先辈的推算,这种空间孤立波的波间距是大约十万年一次。但上一次孤立波刚刚过去百十年,”她默算一下,“准确地说,暴缩孤立波的周期为124年,褚氏号是在第46年那年上天。随后的暴胀尖脉冲周期为40年,后者12年前结束。这些时间合起来,褚氏号上天至今总共也不过130年啊。你们怎么就能赶上十万年后的第二次胀缩?还有,你们自称是褚贵福撒播到息壤星的卵生人,但那是个没有生命的蛮荒星球,虽然撒播了地球生命进行快速生命化,怎么着也要几万年啊,你们怎么会在一百多年内就繁荣昌盛、乘着亿马赫飞船返回母星?这点疑问折磨了我好久,一直想不通,陛下能为我解疑吗?”
副皇怜悯地看看她:“你想不通吗?其实应该想通的,因为据我查阅,地球佬——地球人已经做出了同样的发现。那就是:二阶时空的概率关系。”
褚文姬呆住了。这个疑问曾折磨了她很久,以致于她一直不敢相信这些外星人是地球人的后代。但这个问题的真相只是一层窗纸,一点就破。对这个问题,她此前那个“牵强的解释”,其主干竟然是对的,只需把亚特兰蒂斯换到G星就行。虽然有漫长的间隔,但由于方块字的极端稳定性,仍在G星人和地球人(中国人)之间保留了某些文化的延续性。她也悟到,她的俘虏生涯中备受优待,并不完全是波波皇子的因素,而是G星皇室早就知道了她与耶耶的渊源。她苍凉地说:
“我真是个笨蛋啊,早该想到了,原来你们真是那批卵生人的后裔啊。那么我再复述一下事件的脉络,你看是否正确:从你们的耶耶逃到星壤星,完成生命的撒播,到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正好十万年。你们得益于耶耶的事先警告,借智力暴胀期极度发展了科技,然后造出亿马赫飞船,开始为期百年的智慧保鲜飞行。正式飞行之前,你们顺路把耶耶的圣体送回故土。由G星到地球只是二十光年的短途旅行,对于亿马赫飞船而言,一天就能到达。但由于不可控的二阶时空概率关系,当为期一天的虫洞飞行结束、你们的船队溅落到大宇宙后,你们发现时空落点错了。更准确地说,空间落点没错,但时间落点竟然是十万年前!”
副皇点点头,“完全正确。按逻辑推断,这么短的虫洞飞行绝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落点偏差,但概率是不讲理的。仅仅一天的虫洞飞行啊,但时间跨距是十万年,你知道这对我们的舰队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回到G星了,我们已经没有根了。”
褚文姬从他的话音中听出浓重的怅惘,但在她此时的心境下,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这群外星畜生的伤感。她冷冷地说:
“真是天佑恶人啊,上天赐予你们最好的机遇。因为即使你们以百年连续飞行躲过了尖脉冲,但概率之神不一定让你们落到何时。现在,正好是一个新周期的开端,一个最佳时刻。何况又正好位于地球,由于血统的渊源,地球环境肯定适合G星人的体质。于是,你们决定不走了,对不对?”
谈话已经进行到最为锯割感情的部分,副皇能够感受到褚文姬心中被强力压抑的像岩浆一样的愤怒,但他仍平静地说:“是这样的。”
“那你们把耶耶的遗体送回来时,为什么不明白告诉地球人?我们会张开双臂欢迎远方的游子。为什么先是偷偷摸摸安顿遗体,然后又策划一次彻底的灭绝?副皇陛下,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了,我问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真情。”
副皇冷静地说:“你们真的会欢迎G星人吗?《天马号》第二次唤醒耶耶时,鱼乐水曾暗示过地球人不大欢迎这些卵生崽子回地球。耶耶当时还曾生气地说:怎么,我的崽子低人一等?这些都记录在蛋房电脑中,相信地球也有同样的记录。”
褚文姬未接触过这件史实,无法回答。依逻辑推断,也许这是真的,因为乐之友在人蛋岛做孵化实验时就曾严格保密,保密原因就是怕民众不能接受卵生人出现在地球。副皇继续问:
“另外,息壤船队的船员是89万人,并携带着数十亿G星人的受精卵。地球人会欢迎它们全都回到地球?”
褚文姬无言。确实,如果地球人事先知道所有的详情,恐怕不会同意游子归家的,那意识着一次彻底的换血,一次彻底的“腾空生态位”,否则地球人容不下两种人类。她刻薄地说:
“对,你说得不错,这么多人,估计地球人不会爽快同意的。于是你们的灭绝行动就有了最充足最正当的理由。为了生存嘛,为了生存的任何行为都是天然合理的。”
“褚嬷嬷,”这是副皇第一次使用这个称呼。他冷静地说:“我想你不会是在说反话,因为,生存第一,确实是符合进化论的天条。违犯天条的人是要被神惩罚的。我这些天查阅了乐之友的档案,发现乐之友的前辈,像姬人锐、楚天乐、马士奇、阿比卡尔等人,恰恰都说过类似的话。”
褚文姬再度无言。她胸中的怒火和仇恨正像岩浆一样搏动,马上就要冲破禁闭,来一个总爆发。但副皇云桑四世,这位科学家族的掌门人,用他冷静的理性筑成坚固的岩层,让她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她强使自己平静,过了一会,说:
“尽管对我来说很艰难,咱们还是把这场谈话进行到底吧。我再理一理这件事的脉络。你们送回耶耶圣体时没有通知地球人,是一次秘密行动。”
“对,我们初次回地球时,为了不让地球人觉察,特意使用了隐形飞船。至于秘密行事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是回到了十万年前,也就是地球的‘现在’,所以我们以为,G星人与地球人分流后各自进化了十万年,相当于隔着20万年的进化距离,已经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了。我们不想在这儿当不受欢迎的远客,想把耶耶秘密安葬在故土之后就悄悄离开。”
“但在安葬的过程中,你们意外地发现,原来地球刚刚经历过智力崩溃期,远没有电脑资料中说的那样强大,这是上天赐给你们的机会?”
副皇傲然说:“错了!你太小看G星人了。我们的武力不惧怕任何种族,何况是软弱酸腐、自毁武力的地球人。即使地球人在武力最鼎盛的时期,我们也足以荡平你们。所以,这不是影响我们决策的因素。真正的因素是时间点。智慧保鲜飞行在脱离虫洞飞行时,无法自主选择时间落点,甚至有可能落到宇宙肇始或宇宙末日。所以,能恰巧落在某个空间胀缩周期的开端,确实是天赐的机遇,对我们非常有诱惑力。”
褚文姬沉默了很久,她是在强使自己平静,否则她甚至无法流畅地说话。她疲倦地说:“其后的细节就不必讲了,我能大致把这副七巧板拼拢了。陛下啊,有一点你错了,两种人类并非20万年的距离,而是只有一万年的距离。这点你现在知道吗?”
副皇点点头:“对,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息壤星的生物演化虽然已经经历十万岁,但那是对低等动植物而言。G星人的进化则是从蛋房时间才开始的,距今只有不足8000岁。至于地球人,你们距离两种人类的分流只有一百多年。所以你是对的,两种人类在进化途中的分流,合起来不足一万岁。”
褚文姬叹息着:“事情过去了,也就不提它了。你们不必为这一点——你们灭绝的是与你们血缘很近的亲人——而内疚。现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讲。”
“这个历史事件的最关键点——你们在结束仅仅一天的虫洞飞行后,意外发现时间落点并非你们的‘现在’,而是你们的‘十万年前’——这个最关键的信息究竟是谁发现的?”她没有等副皇回答就说,“我猜想肯定是你。你当时亲自潜入地球,参加了对耶耶的秘密安葬。这个期间你敏锐地发现了地球的某些异常,然后用无与伦比的理性分析能力,断定了你们所处的时间点。这样的时间跳跃过于离奇,除了智力超绝的科学副皇,别人的智力钻不出这个迷宫。也就是说,你为G星人顺利接管地球立了第一大功,对不对?”
她的评价与帝皇的赞誉正好吻合,不过副皇没有矜夸帝皇的赞誉,只是简单地说:“是。对时间点的准确判定最终是以宇宙背景辐射为准,它是时间的单调减函数,可以作为宇宙的时钟。不过,是我首先想到了这种可能。”
褚文姬赞道:“那么,你对G星人的贡献绝不比耶耶小,是一个可与耶耶比肩的伟人了。陛下,有一个非常冒昧的请求——我能否看看这位伟人的真身?自从我有幸见到副皇陛下,你一直穿着这具外壳。其它人,不说波波、吉吉、刚里斯,甚至帝皇,帝后,我都见过他们脱下外壳、穿普通衣服的样子。噢,对了,还有一位也一直未见真身,中书令葛玉成。”
副皇平静地说:“没什么冒昧的,倒是我要冒昧了,因为外壳里边是一具裸体。”他双手交叉,在左右胁之下同时按了一下,那具金黄色的钢铁外壳哗然裂开,委顿于地。裸体的副皇冷静地站立着。相比波波和吉吉当初的裸体,副皇的裸体要好一些,不那么苍白干瘪,也没有难闻的味道。看来这位“有壳生物”还是比较爱惜自身的。褚文姬默默地看着他,这个与自己仅有一万年进化差距的息壤男人。差距并不明显,一万年远不足以造成物种分流。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两种人类交配,肯定会顺利诞生杂交的后代。不妨做个比较,地球人的四大人种在分流数万年后也还是同类,能够婚配,这是后来人类抿平种族界限的最重要的前提。副皇冷静地承受着她的目光,同时也在冷静地评价着她逼人的美貌。他知道在道出真相后,褚文姬此刻胸中翻滚的绝不是异性的爱慕,而是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也是正常的,不足为奇。
褚文姬认真地端详了很久,才声音沙哑地说:“副皇陛下,从耶耶安葬地回来时我说过,也想让你看一样东西的。请看。”她迅速从身后抽出波波那柄袖珍型粒子枪,对准了对方的心脏,这是刚才盥洗时她预先藏在腰间的,她骗副皇脱下外壳,也正是为了开枪时更保险。在这个刹那,理性清晰的“科学副皇”的目光是刹那的空白。一直躲在门口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波波大叫一声:
“嬷嬷千万冷静!……”他悔之无及。一年来,尽管与褚嬷嬷很亲近,但起码的防范意识还是有的,他从来没有给她接触枪支的机会。但今天情况特殊,为了保护嬷嬷他带来了这支枪,又被嬷嬷强令取下,然后立即去副皇宫,去耶耶的安葬地,忙乱中把武器忘了。他想扑过去制止,但褚文姬已经果断地扣下扳机。一声爆响,一团亮光,副皇的胸前出现一个贯通的空洞。副皇低头看一眼空洞,又抬起目光看褚文姬,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随之轰然一声倒在地上。波波扑过去,从后边抱住嬷嬷的双臂。但褚文姬已经把枪扔到地上,平静地看着血泊中的副皇,一副心愿已毕的样子。
波波大声唤外面的吉吉。他和褚文姬都没料到,副皇的侍卫突然出现,甚至在吉吉之前就冲了进来。更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对凶手不管不问,只是用军刀迅速切下副皇的头颅,浸在他们带来的液氮桶内。文姬盯着这颗头颅,“他”闭着眼,微微蹙眉,似乎是在低头沉思。又十秒钟后,帝皇也来了。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乱象,看看液氮中露出的副皇头颅,对褚文姬摇摇头:
“你是个没有理性的女人。”他讥讽地说,“你干嘛不对着副皇的脑袋开枪?那样你就真能报仇了。现在,很遗憾地告诉你,副皇七天之内就会痊愈的。G星人的重要人士都备有‘B角’,即他的克隆体,可以方便地更换器官。当然,副皇这次不是更换器官,而不得不更换整个躯体了。”
褚文姬绝望了,异常迅速的地扑向地上那支粒子枪,准备朝副皇脑袋再来一枪。但帝皇的反应比她快多了,抬脚一踢,把粒子枪踢飞,厉声说:
“好了,不要再胡闹了!来人,把这个疯婆子关起来,等副皇痊愈后再处理。把皇子也关七天禁闭,这次他犯了失职罪,让这个疯婆子偷了他的枪。还有,快把副皇的脑袋送医院吧。”
褚文姬和波波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监禁不是太严,两人可以隔墙聊天。吉吉常来探望,为他们带来亲手做的食物(吉吉的厨艺已经登堂入室了),说一些外边的消息。她说,副皇的换躯手术已经完成,正在顺利康复,褚文姬对此只有长叹。她又说,文姬嬷嬷开枪的瞬间,副皇已经用“B脑”、即脑内嵌入的电子芯片,及时对他的警卫和帝皇告了警,难怪他们来得如此快捷。G星人的皇室成员都备有“B角”,但只有科学家族的人才配有“B脑”。吉吉和波波在闲聊中也难免流露出担心。尽管他们对嬷嬷的大开杀戒非常不满(这个胆大包天的嬷嬷,竟敢行刺地位尊贵的副皇!),但还是想尽量保住她的性命。吉吉说她已经托刚里斯等人向帝皇求情,据刚里斯说,帝皇并没有露出要处死褚文姬的想法,反倒说过,作为唯一幸存的地球人,褚的仇恨可以理解。再加上她是耶耶的曾孙女,所以还是有希望获得赦免的。波波脱口而出:
“就怕副皇祭出圣杀令啊。”
两人都缄口了。之后他们向褚文姬讲了“圣杀令”的来由。圣杀令原是教会的一种制度,圣杀令一出,则其目标必死无疑。后来两皇合一后,仍维持了这个制度,颁布圣杀令的权力归帝皇所有。但科学家族有大恩于皇室,所以其每个掌门人(即平时所称的副皇)在一生中也有三次颁布圣杀令的权力,仅仅不能针对帝皇本人。这位差点做鬼的副皇肯定对褚文姬恨之入骨,如果他祭出圣杀令,那么即使帝皇有意宽纵也是不可能的。褚文姬安慰两位学生不要为她担心。她平静地说:
“波波,吉吉,你们难道不知道,那才是我的彻底解脱啊。”
两个孩子眼眶红了。
虽然这次暗杀没有得手,但褚文姬觉得心愿已毕,不管怎样她已经尽了力,也释放了心中的仇恨,否则郁结在心中的狂怒会爆炸的。晚上她仰躺地牢床上,枕着双臂,梳理着一生。知道有关G星人入侵的这些真情后,她对自己的曾祖褚贵福,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家伙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仇恨。她已经悟出,G星人的野蛮、对武力的迷恋、军事科技的畸形发展,也许根子在这位耶耶身上。这位没有知识的粗人对G星人有大功德,因而具有极高的威望,以至于他那些可笑的意见都成了神的旨意。正是耶耶对电脑知识的粗暴删减,造成了息壤社会的知识结构大失衡。此后的智力暴胀和灾变临头又极度放大了这种失衡,这才造就了一个极端尚武、军事科技畸形发展的种族,也生出了“科学副皇”这样理性清晰但没有人性的怪物。
但最让她心死如灰的倒不是这些,而在于:如果平静下来,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上想一想,竟然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
比如褚贵福,他拼尽家财,把卵生崽子送到息壤星;在蛋房把他们艰难养大;又苦苦熬到G星人智慧初启,可以接受科学知识了,就帮助他们打开了蛋房电脑;又在妮儿的苦苦哀求下,尽一个粗人的所能,为后人指出最有用的知识。甚至在“死后”还迫使自己短暂苏醒,通报了那个重要信息……如果为他的一生做一个梳理,他已经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极致,可以说是功勋卓绝!
再比如这位“科学副皇”,他遵从先人的遗训,放弃皇位,致力于科学研究;他完成了耶耶的心愿,万里迢迢把耶耶的遗体送回故土;他极其敏锐地发现了时间落点的误差,为G星人抓住了这个万载难逢的机遇;而且他对地球人的分析是对的,如果地球人知道数十亿外星人(哪怕他们是地球人的直系后代)将要入住地球,绝对不会同意的,必将誓死抵抗,所以他协助帝皇组织了一次极为成功的突袭……为他的一生做一个梳理,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本能,符合G星人的最大利益,同样是功勋卓绝!
这些天来,褚文姬对自己进行了最严厉的良心拷问:如果她,或者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靳逸飞这些先贤,处在副皇的位置,他们会怎么做?会不会在权衡“利益”和“良心”之后,做出和副皇一样的决定?真的不好说。也许自己和鱼前辈下不了这个狠心,但姬人锐、阿比卡尔等肯定会的,楚天乐和靳逸飞也多半会。
想到这里她心如锯割,因为她的愤怒和仇恨曾是非常正当的,正义的,但现在她痛苦地发现,其“正当的”力度好像减弱了。
监禁已经七天,那位更换身躯的副皇陛下应该已经完全康复、身轻体健了吧。这些天,除了吉吉,没有任何人来探监,守卫也老是躲在视线之外,似乎G星人已经把这俩犯人忘掉了。第七天晚上,帝皇意外地来探监。他直接来到褚文姬的牢房,随从搬来了椅子,帝皇坐下,吩咐狱卒把关在隔壁的波波带过来。褚文姬坐在牢床上没有起身,平静地直视着帝皇,随后进来的波波则面色苍白地盯着父亲——他担心父亲带来了副皇颁布的圣杀令。帝皇冷冷地盯视着褚文姬,说:
“你是个没有理性的女人——但有血性。我欣赏你。”
说完沉默。波波的脸色更见苍白,他担心下一句是:“但我无法阻挡圣杀令。”褚文姬则神色如常。在瘆人的沉默中,帝皇忽然说:
“上次副皇侍卫和我及时赶到现场,是副皇用B脑通知的。但在通知之后他又紧急地加了一句:不得杀死凶手。”褚文姬和波波都大为震惊,这才恍然悟到,当时侍卫们赶到时,为什么没有去首先“击毙凶手”而仅是抢救副皇的头颅。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这个补充命令应该是在褚文姬开枪之后、而副皇尚未休克的极短瞬间发出的!这件事实让褚文姬心绪复杂,也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待副皇这个人。帝皇接着说,“副皇已经痊愈,他让我转告你:他饶恕你。”
波波立即目现异彩!他绝对料不到父皇带来的是这样一个好消息!褚文姬微微摇头,冷淡地说:
“请陛下转告那个人,我不需要……”
帝皇截断了她的话:“他让我转告的第二句话:请你饶恕他。”
褚文姬这次才感到真正的震惊,瞠目看着着帝皇,久久没有回答。帝皇随便地说:“我这位皇叔马上就来了,你是什么回答,请当面告诉他吧。”
帝皇起身走了,示意波波也跟他走。牢房中只剩下褚文姬一个,她不语不动,连思维好像也停止了。很长时间后,外边有脚步声,但不是那种带金属尾音的橐橐声。副皇步伐随意地进来,没有穿那具金黄色的钢铁外壳,而是简单的长裤和白色衬衫,黑色皮鞋,都是地球人的服装。他面色平静,手中拎着一把袖珍型粒子枪,很可能是褚文姬用过的那把,进来后就随意撂在褚文姬的牢床上。他则走到牢房中心,在那张椅子上坐定,平静而沉默地看着褚文姬。
那把枪离褚文姬很近,伸手就能捞到,而且褚文姬凭直觉猜到,这把枪并非空枪,并非是用来做诱饵的。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可以正对脑袋开火了,那样笃定能杀死他,因为G星人还没有发展出“思维转移”的技术。她愣了片刻,伸手去抓枪,但副皇仍然一动不动。褚文姬拎起枪,打开保险,声音沙哑地说:
“你把衣服脱下来。”
副皇看看她,站起来脱下上衣,顺手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解裤带,但中途停止了,问:“你是仅指上衣吧。”
褚文姬没有回答,副皇也不再脱裤子,重新坐下。他新换的身躯很漂亮,皮肤光滑,肤色红润,肌肉虽不算太雄健,至少也是肌腱分明。脖子上应该有一道接缝,但不大明显,仅能看到上下肤色略有差异。褚文姬目光沧桑地看着他,从外表上看,他确实与地球人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说同样的语言,使用同样的方块字!但他们与地球人也明显不同。比如,G星人的“B角”和“B脑”技术,这在地球科技鼎盛的乐之友时代是很容易实现的,只是因为伦理的桎梏而一直锁闭着,但G星人显然没有这些伦理上的负担,所以——他们是最终的胜利者。良久她叹息一声,在地上拾起那件上衣,对着它狠狠扣下扳机。正如褚文姬所料,它并非空枪。在耀眼的光芒中,那件衣服很快消失,变成飞舞的小火花。之后,褚文姬把用完能量的粒子枪扔到地上。
两人对视着。片刻后,副皇对外喊一声,波波和吉吉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吉吉捧着一套洁白的新衣服,不由分说为嬷嬷更衣。更衣时连内衣也要换的,但副皇压根儿没打算回避,而是安静地旁观着。新衣服很华贵,显然是出自皇家做工,是为她特制的。更衣已毕,波波和吉吉簇拥着嬷嬷往外走,说帝皇陛下要为她接风,副皇陛下等全部参加。褚文姬在当下的心态中不想去参加什么皇家宴席,她只想回家,把自己单独关到屋里,在心中把眼泪流尽。但她知道这是推托不掉的,只好随孩子们的意。一行人离开天牢,副皇也跟在后面。
这是次小型的宴会,参加者有帝皇、帝后、副皇、中书令、掌玺令、刚里斯、波波和吉吉。他们大多没穿钢铁外壳,除了今日当值的刚里斯,就剩下坚决不脱外壳的中书令了。褚文姬知道这肯定是帝皇的决定,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繁乱的心绪中渗出欣慰。饭桌上摆的也不再是能量合剂,而是地球人风味的丰富菜肴,甚至有地球人的各种酒类。今天虽然是为“出狱”的褚文姬接风,但大家都闭口不提褚文姬行刺及副皇换躯的事,仿佛那两件事从未发生过。杯觥交错中,帝皇说:
“吃饭时顺便开一次御前会议吧。”他指指褚文姬和波波,“你们两个从此也是御前会议的正式成员。”
褚文姬惊异地看看他,但没有说什么。吉吉小心地问:“陛下,你要开会,我是不是需要回避?”
帝皇笑着摇头:“既然来了就不必回避了。今天要商量两件大事,都是副皇提议的,副皇你说。”
副皇开始讲述。第一件大事是要“封闭G星”。由于概率之神的作弄,“智慧保鲜”舰队落到了十万年前,从而使母星所在的时空处于一种非自然的、危险的不稳定状态——如果此时这边派人去那边,最大可能是降落在“十万年前”的息壤星。那么,他们对那儿的任何干涉,都会经过十万年的放大而影响到十万年后“那个”母星的命运——甚至可能影响舰队自身的命运。这看似是不可能发生的悖论,但既然舰队的“非自然的”时间落点已经成为事实,那其后的悖论也有可能发生。为了避免它,必须做一些补救工作,即严格封闭G星,十万年后才能重新开放。那儿离地球只有20光年,在即将到来的太空时代它属于地球的“一日交通圈”,但在今后的旅游、商务、科考、军事等活动中,一定要严格避开G星系。为了万无一失,将宣布G星系为圣禁区,并祭出“圣杀令”,凡胆敢擅入或误入禁区的人,包括外星人,一律杀无赦。
这样的考虑很超前,也很必要,但褚文姬不免摇头——这个决定中仍带着G星人一贯的血腥。当然,考虑到几十亿人乃至整个种族的命运,这种血腥也有其必要性。否则一艘旅游飞船可能因失事而坠落在息壤星上,并演化成十万年后生物的大洗牌。
其他人都同意这个决定。副皇开始讲第二件大事。他说,伟大的耶耶曾对蛋房电脑内的知识进行过圣裁,删掉和关闭了不少门类的知识,只留下最有用的精粹部分,G星人这才赶在智力崩溃前实现了科技突破并成功移民,耶耶厥功甚伟。不过,现在非常时期已经过去,G星人将在地球从容发展,形成“新地球人”。在这种情况下,耶耶的圣裁不再适用,有一些知识恐怕得适当解禁。即使是耶耶当时断然删除的门类,恐怕也需要重新考虑。至于已删除的信息如何恢复,这点不必担心,有乐之友总部的电脑可以互相补充,那儿整理保存了地球人的所有知识。“褚嬷嬷,”他向褚文姬转过身,这是他第二次使用这个称呼,“你在地球人社会中生活了30多年,对地球的知识树肯定熟悉。能否请你来做顾问,帮我们决定这件事?就像耶耶做妮儿先皇的顾问一样。这是帝皇和我的希望,希望褚嬷嬷能答应。”
褚文姬陷于内心的挣扎。她真不愿意帮助这些人,这些与她有血海深仇的外星畜生。不过,在经历了这次刺杀事件后,她又回归到开始的决定——还是要帮助这些人,地球人的直系后代,帮他们摆脱兽性,继承人类文明,实施她“教化式的复仇”。她最终点了点头。
“好极了!饭后我就打开电脑,向嬷嬷展示这棵经过删削的知识树。”
饭后他们来到大厅,副皇打开电脑,以三维模式展示了这棵知识树。这显然不是一棵发育良好的树,底部枝干被大量删削,显得空落落的。即使那些耶耶虽未删除但不太看重的门类,如文学艺术、体育音乐等,在智力暴胀而且急于逃命的那个时间段中,实际也受到知识界的漠视,基本萎缩了。而顶部的某些侧枝,如军事类、武器类、航空航天类、工业技术类、农业技术类、生物科学类(尤其是基因工程类)等却异常繁茂,显得大树头重脚轻,形态畸形。褚文姬让副皇调出删改前的原貌,副皇照做了,把删除部分以虚像显示。现在,知识树明显恢复了平衡,尤其是底部增加了很多枝干。当然,那些原本异常繁茂的部分则逊色不少。帝后、副皇等人耐心地等着“褚嬷嬷”发表意见。褚文姬说:
“说一件地球人的史实吧。近代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武器科学家诺贝尔,因发现威力强大的TNT炸药而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后来他用全部遗产资助科学研究,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诺贝尔奖金。你们知道他在发明TNT炸药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改进是什么吗?TNT威力强大但不稳定,在使用中容易意外爆炸,这个难题很长时间难以解决。后来他发明用硅藻土作稳定剂,这才完善了这种炸药,从此可以广泛地用于工业和军事。”她说了这么一件看似无关的史实,然后说,“至于这棵知识树,我看不必逐项决定了,全部恢复原状吧,尤其宗教、伦理、文学艺术、体育美术等等。这些东西也许并不能增强科学技术的威力,甚至有时会弱化它。但这些都是TNT中的硅藻土,是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稳定剂。否则,要不了多久,没有了外敌的‘新地球人’会在内部来一次猛烈的爆炸。”她苦涩地说,“按说,那才是我最好的复仇。”
众人无言。副皇看着帝皇,等待他的决定。良久,帝皇说:“就依褚嬷嬷的意见,全部恢复吧。”他用一个玩笑来冲淡现场的冷肃,“想来耶耶不会责骂我们忤逆,要知道,这个意见由耶耶的嫡亲曾孙女提出来的。我的科学副皇,你的意见呢?”
副皇平静地说:“陛下英明。”
他与帝皇和褚文姬平静地交换目光。褚文姬带着感伤地想:从今天起,“新地球人”的新时代真正开始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助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