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一路兼程前进。因为来程时已经开辟了道路,回程的时间将大大缩短,估计两三息壤年内就可完成(换算成耶耶习惯的地球时间,就是百天之内)。晚间休息时,妮儿把耶耶的圣体安放在她的特制隔间帐篷的里间,她在外间陪伴。尼微自从目睹了蛋房突然长高的神迹后,已经对妮儿彻底敬服。夜里他会在耶耶的帐篷外长跪,向耶耶和妮儿谢罪,也期望能分享到耶耶的神恩。虽然耶耶的身体没有苏醒,但尼微经常听到帐篷内妮儿的笑语声。笑语声彻夜不断,那是她同耶耶的元神在长谈。
白天行路时,妮儿常把耶耶的话转述给大家。比如,耶耶说,光身人和卵生人都是来自蓝星,即亚斯白勺书中所说的父星星系的第三颗星星,两种人都是朝丹天耶和耶耶的儿女。可是教会把两种人分出贵贱,这违背了耶耶的意愿,让他很生气。不过经过妮儿的解劝,他已经原谅了,只是严令息壤人以后不能重犯!这个消息让所有光身人欣喜若狂,而几个卵生人(押述、成吉和尼微)也相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耶耶还说,他在蛋房里保存着一部天书,其中包括无数神奇的咒语和法术。能看懂天书的就能享受朝丹天耶无边的恩宠。平民百姓也将享受王公贵族的富足,还会变得像物学家一样的聪明。这样的前景同样让所有人欣喜若狂——只是内心中难免抱有一丝怀疑。
一年之后,队伍离开密林,仍从那个秘道越过长崖。丹卓酋长和老祭司目睹了耶耶的圣体,对妮儿(及她所代表的天朝)更是彻底臣服。他们决定举族内附,托妮儿带去了要求内附的请愿书。
不久交上水路,考察队乘船前行。妮儿让苏辛乘一条小船先走。苏辛带着两封信,一封是给教皇的,以尼微的名义书写:
神圣的朝丹天耶之子
大神耶耶选中的世间牧人
尊荣的教皇陛下:
蒙你的福荫,考察队已经顺利地发现了圣蛋房,确如亚斯白勺书所言,它的外观低矮而内观无比巍峨,只有神力才能造成如此奇景。凡目睹奇景的人无不虔诚拜伏,颂扬朝丹天耶的大能。更可喜的是,我们有幸发现了耶耶大神的圣体。大神虽然处于休眠状态,但他的元神已经同物学家妮儿进行过交流。耶耶大神许诺,他将在陛下的教堂中重生,并依亚斯白勺书中所言,给他的子民以无比的恩惠。他还说,他喜爱妮儿,将在重生后收养她为圣孙女。
遵照你的谕令,我们已经恭奉耶耶大神的圣体向王城返回,估计队伍将在该送信人到达的数日内回到王城。顺便禀报一点,在耶耶大神的圣体离开时,圣蛋房突然拔地而起,耸入云天,所有队员都亲历目睹了这一神迹,无不对耶耶的神力感到敬畏。
恭祝圣安。
你忠顺的仆人
尼微敬上
信文是妮儿拟定的,信中没有提及耶耶是“大肚脐的光身人”,也没有提及他任命妮儿为考察队的首领。她不想在返回前造成不必要的动荡。但信中也透露了必要的信息——唯有妮儿能同耶耶交流,耶耶还将收养她为圣孙女,这一点会使教廷对妮儿另眼相看,为以后的变革预造一些声势。
另一封信是妮儿手写的,嘱咐苏辛秘密交给禹丁五世。
尊荣的世皇陛下
我的禹丁,我的爱:
我们已经发现了蛋房和耶耶的圣体,并恭奉着圣体返回。回到王城后耶耶将重生,并显示一项伟大的神迹。我的爱,行前我说过的打算:以一项殊世功勋为我抬籍、从而能为你生育儿女,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神圣的耶耶确实是‘大肚脐的光身人’,他重生后肯定会颁布诏令,抹平两种人的差别(关于这一点请暂时保密)。而且耶耶十分喜爱我,收我为他的义孙女,还将为我在教廷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但耶耶有一个要求,要求我们结为正式夫妻,他说,你我的婚姻将成为教廷和世俗皇室的坚固纽带。他和莫可七世一样,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尽管圣书中记载他有多名妻子),不过,鉴于你已经册立皇后的事实,并不反对为原皇后保留名分。
相信你会非常欣喜地遵奉耶耶的圣令。那么,我的爱,请提前做一点准备,送我一个盛大的婚礼吧。不过要秘密准备,毕竟我在教廷的新职位还没成为现实呢。
吻你。
你的爱
妮儿
在这封信中她把该说的情况基本都说了,不能明说的也作了暗示。只是没明白说出她的“新职位”将是——教皇。在向教廷夺权的斗争中,禹丁是她的盟友,但他不会喜欢一个势力更大的新教皇。这一点只有先造成既成事实,再让他接受了。想来到那时禹丁会接受的,因为妮儿从内心说并不想揽权,只要能让物学技术超速发展,其它事务性的权力全都交给禹丁吧,这样妮儿才能心无旁骛,专注于学术弄求上。
离王城越来越近了。妮儿和耶耶乘一条船,船上没有别人,只有押述在舱外护卫。晚间休息时,妮儿和耶耶(耶耶的元神)长久地交谈着。回王城后要实行如此重大、如此剧烈的变革,虽然有重生的耶耶压阵,还是需要显示某种神迹才能服众,比如——让高大的教堂像蛋房一样缩到随耶耶而来的五维空间泡中。妮儿提到这个设想时,耶耶难为情地承认,对这个五维空间泡,准确说是六维时空,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球懂。摸索了数万息壤年(地球的数千年),还是玩不转,时灵时不灵。比如,在眼下的旅途中,那个空间泡为什么没把路过的高山给团到泡泡中?不清楚。所以,他不敢说到王城后肯定能显现这件神迹。
耶耶倒是可以显示电鞭的威力,但这玩意儿的“神通”比较低档,不足以服众,特别是妮儿已经向教皇表演过一次,并直言它的威力来自于电粒子,这其实已经解构了它的神秘性。耶耶并不具备其它神力,比如用闪电把忤逆者烧死。只有一件事他是拿得准的,而且已经玩熟了,那就是站在高维空间中观察某人的意识。虽然意识是封闭在各人的头颅内,但对于站在高维空间的观察者来说,那就像一个四周密闭但屋顶敞开的密室,从高处观察毫不困难。所以,在向老教皇夺权的关键时刻,如果谁有异心,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神迹虽然很有用,但不够直观,起不到震慑作用。
在几次讨论后,妮儿真正确认了——伟大的耶耶确实是个凡人。虽然他是息壤人的播种者,是先知,随身带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奇泡泡,活了几万岁,但他本人并无任何神通。耶耶对他的“非神身份”毫无隐瞒,还常常说自己是粗人,一向佩服像妮儿这样的聪明科学家,相信妮儿一定会想出妙法的。妮儿很感激他对自己的绝对信任,也就从心理上放弃了对耶耶的依靠,自己把担子挑起来了。
有一天,沉思着的妮儿忽然喊:“有了!可以显示一次天文上的神迹!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时间很巧,路上抓紧一点,咱们到达王城的那天正好赶上!”
“什么天文神迹?”
妮儿告诉耶耶,她早在考察队出发之前就已推算出来,四岁之后将有一次三月食日的现象。这种现象非常罕见,教廷一向认为是大凶之兆。历史上,出现这种天象的时候也常常伴着人间的动乱,如教皇被弑、战争、灾疫等。虽然选择这个凶日让耶耶重生并不合适,但如果提前做出预言,也许能巧妙地反用这个凶日,作为对教廷的震慑。她说了自己的设想,耶耶对此完全赞成。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这件事你算得准?不会玩砸?”
妮儿笑着摇头:“不会玩砸,我有十成的把握。出发前我曾向禹丁预言过,他也像你一样要求我绝对准确,所以我做了最严格的复核。耶耶,星体的运行是精确的、万岁不变的,只要你懂得足够的数学知识,它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耶耶由衷地夸奖:“我就是佩服你们这些大脑袋科学家,天上星星的事也能推算出来,真是神了。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信这个教那个教,都不如信科学教最实惠,能见到实打实的奇迹。不过,我的好孙女,耶耶我也吹一句牛吧:虽然我是个大老粗,对科学弄求不懂,没啥知识,但息壤人的算术和方块字可全是我传授的,我当了息壤人的八十万禁军总教头!”
“什么金军总教头?——噢,我知道了,是所有息壤人的老师,对不?”
“对,刨根算起来,所有息壤人都是我的学生,包括你!”
妮儿笑着点头:“没错!你是所有息壤科学家的太老师!”
“而且,要是咱们的计划成功,就会把息壤星的科技一下子提升几千岁。那时我就是科学的祖师爷,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也比不上我的功劳!你说是不是?”
这些天来,妮儿已经熟知耶耶的脾性。耶耶性格童真,自傲中杂着自卑,喜欢听人夸奖。她当然会满足耶耶这一点小小的喜好。“是!当然是!肯定是!”
耶耶得意地哈哈大笑。
船队加紧赶路,也精心计划着时间,以确保正好在那个凶日到达王城。这天,上游一艘小船箭驰而来,停靠在妮儿乘的大船上,苏辛跳上来,避开众人后匆匆说:
“妮儿老师,世皇陛下让我捎来口信。他说一切遵照信中所嘱,只是让我尽快赶来提醒你:眼看就到了三月食日的凶日,怕你因旅途忙碌忘了。他叮嘱,耶耶重生的喜日务必避开那一天。”
妮儿微笑着说:“苏辛你尽快返回,捎去我的口信。谢谢他的提醒,我没有忘,但耶耶恰恰决定就在那天重生。”
苏辛稍愣,多少猜到老师的用意。他没有深问,同老师再见,乘小船急速返回。妮儿想了想,让押述把尼微和成吉唤过来。三人进了船舱,对耶耶的圣体行过礼。妮儿说:
“是耶耶吩咐我请你们来的。你们遵照亚斯白勺书的教诲,发现了蛋房,迎回了圣体,对教廷立下赫赫功劳。”三人连忙辞谢,说这是他们应尽的本分。妮儿继续说,“耶耶说,尼微教士忠诚勤勉有才干,应予重用,耶耶重生后,将建议教皇任命尼微为教廷总管。”
尼微吃了一惊,但略略犹豫后,很干脆地表示了感谢:“谢谢耶耶大神,也感谢妮儿老师。我将不辜负耶耶的信任。”
这是向妮儿表示了忠心。妮儿说:“成吉医生,耶耶建议你任御医总管。”成吉也干脆地表示了感谢。妮儿笑着说,“至于押述,耶耶说很想让你当教廷卫戍统领。但你是世皇的人,得首先征得世皇的同意。”
押述真诚地表示感谢:“谢谢耶耶,谢谢妮儿老师。无论世皇如何决定,我都乐意服从。”
三人离开后,耶耶(耶耶的元神)笑着说:“好,干得漂亮。妮儿,现在你已经有自己的嫡系人马了。”
妮儿笑着说:“都是借助耶耶你的威望啊。”
三月食日将在今日的中午开始,从初食到三个月亮全部食既需要一个小时。考察队清晨离开船只,两个白天(48小时)后到达王城城外,教皇和世皇已经候在这里,举行郊迎大典。远远看到郊迎的仪仗时,妮儿、尼微、押述、成吉四人从士兵手中接过担架,恭谨地抬着前行。担架上,耶耶安静地躺着,面色如生,胸前放着那本古版本的亚斯白勺书。妮儿今天脱下军装,换回漂亮的女装,裸露着迷人的肩部和背部。肃穆渺远的教廷音乐奏响了,教皇在前,世皇随后,其后左边列着教廷诸位执事,右边列着朝廷百官,夹道跪迎耶耶的圣体。教皇莫可七世看到妮儿是第一护灵人,不免对尼微不满。他虽然一向宠爱睿智美貌的妮儿,也从信中知道了耶耶对她的喜爱,但她毕竟是光身人,即使可以当护灵人,也不该是第一人,那应是教廷代表的位置。他责备地看看妮儿身边的尼微,尼微用目光向他示意。在这种场合无法深度交流,但尼微的意思是明白的:这位出身卑贱的光身人能做第一护灵人,不是他的决定,而是出自耶耶的圣意。教皇默认了,隆重地行礼,令手下把圣体从担架移到香车上。
他身后的世皇禹丁五世也隆重地行了大礼。起身时与妮儿会意地交换目光,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后,耶耶的圣体被请出来,安放在教堂大厅的御榻上,阳光透过透明穹顶洒在他身上。对以下的程式如何进行,教皇有些惶惑,须知对有千岁历史的教廷来说,尽管对礼仪有严谨而全面的规定,但耶耶重生大典却是第一次!没人知道该如何唤醒耶耶。他悄悄唤过尼微和成吉询问,两人摇摇头说:
“陛下,我们也不清楚,一切都是妮儿同耶耶的元神直接交流和商定。但据妮儿老师说,耶耶的重生是自主的,一点儿不需外人的助力。”
此时,耶耶安详地睡着,妮儿在他榻前瞑目肃立,口中喃喃,似乎在用灵识同耶耶交流。高大的教堂大厅里鸦雀无声。尽管教廷诸贵对光身人出身的妮儿心怀轻视,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立在耶耶身边的妮儿已经具有无比的威严。妮儿把眼睛睁开了,没有说话,似有所待。少顷,苏辛和教廷的司星官匆匆跑进来,司星官在教皇前跪下,气喘吁吁地说:
“陛下,亚斯白勺书中描绘过的奇景真的复现了!从外面看,高大的教堂已经蜷缩在一个无形的球内!”
大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司星官的禀报,不由抬头观看。不,没有变化,教堂从内部看仍一如既往,高高的穹顶仍是那样巍峨。但司星官当然不会浪言,也就是说,教堂的内部景观和外部景观已经割裂,一如亚斯白勺书中对蛋房的描绘,这真是惊人的神迹。所有人,包括教皇和世皇,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之色。妮儿声色不动,但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她和耶耶当时不敢期望这个“神迹”肯定出现,但它最终还是出现了,这是一个好兆头,使她的计划得到一个额外的助力。她同耶耶无声地交流后,高声宣布:
“请诸位静默,耶耶要重生了!”
大厅内极度肃静,几千双眼睛盯在耶耶的圣体上。在这当口上,最紧张的当属妮儿。在场众人中只有她(加上苏辛)知道耶耶并非神灵而是肉胎凡身,她不知道一觉睡了百岁的老人能否顺利重生。好,他醒了!耶耶的眼睑颤动着,慢慢睁开,先把目光聚集在妮儿身上,唇边绽出笑意:
“我认出——你是妮儿。来——扶耶耶起来。”
他的声音微弱,时断时续。语调比较怪异,但人们都听得懂。妮儿热泪盈眶,赶紧上前扶着他慢慢坐起来,靠在软垫上。厅内众人,包括教皇和世皇,听到耶耶醒后第一个唤的是妮儿,对妮儿在耶耶前的特殊地位再无怀疑。耶耶的目光扫过前排的诸人,在教皇身上停住。他微笑着说:
“你是——莫可七世。我知道,你——干得不错。”教皇趋步上前,恭谨地行了大礼。耶耶的说话开始变得流畅。“你品德高洁,对百姓宽厚,还全力推进一夫一妻婚姻,我很赞赏。只是,”他的脸色冷下来,“教廷把子民分成高贵的卵生人和卑贱的光身人,让我不高兴。两种人都是我的娃崽,为啥亲一边疏一边?”这番突如其来的责备让教皇很是震惊,但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边,“莫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耶耶,还有神圣的朝丹天耶,也都是光身人?”
全场震惊。能够走进教堂大厅参加典礼的,除了妮儿、苏辛和少量侍卫外,全部都是卵生人。这些贵族代代相传,已经把卵生人的尊贵看得天经地义。他们绝对想不到重生的耶耶会指责这件事,而且——耶耶本人就是光身人!在震惊的沉默中,尼微趋前在教皇耳边低语:耶耶说的是真的,他和成吉都亲眼见过耶耶是大肚脐。这更让教皇无语。耶耶说:
“朝丹天耶对此更不高兴。不过,这是前代留下的坏习俗,责任不能让你一人扛。以后再说吧。”他把目光转到禹丁五世身上:“来,你过来。我知道你是禹丁五世,你这一任世皇干得也不错,不打仗,不折腾老百姓,让他们有饭吃。”
世皇忙趋前行礼,担心耶耶也会在夸奖之后转为责斥,比如耽于嬉乐,疏忽政务,但耶耶没有说这些。其实人群中最担心的是——妮儿。近来的接触中她已经非常了解耶耶,正如他自称的,他是个“粗人”,性格草莽,不一定玩得转政治搏弈。虽然对耶耶重生后该说些什么,他俩已经仔细筹划过,但她仍担心耶耶会说出什么漏风的话。不过,就眼前情形来看,耶耶的表演相当不错。关键是他有一种不言而威的气势,令众人在无形中就被慑伏。这种气势是他在数万岁人生中修炼出来的,这种阅历普天下唯他独有,连教皇也无法企及。妮儿轻声说:
“耶耶刚重生,不要多说话。请进点流食,休息一会儿。”
教皇忙令人呈上早就备好的流食。耶耶靠在软垫上慢慢呷着,不在意地扫视着人群。他的目光落到哪儿,那儿的众人就恭谨地垂下目光。他的目光向上扫视,那儿是透明的穹顶,太阳高悬在中天,正当亭午时分。耶耶忽然一愣,盯着太阳仔细观察,良久之后他收回目光,苦笑道:
“莫可啊,你可真为我的重生选了一个好时辰。”他指指天上,“马上就会有一次三月食日了。”
满场皆惊。息壤星有三个月亮,日食是很常见的天象,但三月食日这种天象极为罕见,被普遍认为是凶兆。教皇偏偏选中这个时辰请耶耶重生,确实犯了大不敬罪。但这个日期并非莫可所选择,而是根据考察队的日程而随机决定的,如果说责任,只能由妮儿来承担。但——耶耶已经把话撂前边了,谁敢与耶耶争辩?而且由谁来负责倒是小事,眼下众人更为担心的是:故老相传,这个凶兆一定会带来灾难。果真如此,会是什么样的泼天灾难?耶耶看看大家,平和地说:
“星体的运行归朝丹天耶管,我也没力量改变。不过你们不必担心,幸亏我正好醒了,就由我来做一次禳解吧,朝丹天耶总会给我面子的。”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肯定是在用灵识与朝丹天耶沟通,众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尤其是教皇。没人知道,此刻众人中最忐忑的正是耶耶本人。他对科学非常信服,但对息壤星眼下的科学水平还没数。妮儿推算的时间真的准确吗?如果不准确,三月食日不出现,他也准备了应急方案——宣布三月食日的天象已经被他禳解,当然,这样的空口白话,效果会大打折扣。心中忐忑的人还有一个世皇,密谋的知情者。他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个天象的准确时间,所以耶耶此刻的言行肯定是演戏,至于效果如何,就要看妮儿的计算是否准确了。
大厅内是坟墓般的死寂,是上千个惨白的面孔和上千双恐惧的眼睛。在沉重的氛围中,耶耶忽然心中一喜——日食果然开始了。红色的太阳缺了一块,然后是两个缺口,三个缺口。黑影向太阳中心推进,慢慢把太半个太阳吞食,白天迅速变成了黄昏。教堂高大的穹顶下栖息着很多鼠蝠,它们以为黑夜到了,叽叽地飞出来,在人们头顶盘旋,这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众人把希望寄托在耶耶身上。在千双目光的聚焦中,他喃喃地念诵着什么,口唇微动,频率越来越快。当太阳只剩下不连贯的弧线时,人们的恐惧也到了顶点,这时耶耶开口了:
“孩子们,不用担心了。日食将很快结束,朝丹天耶已经许诺,尽管他没取消三月食日,但它不会带来灾难。”
大厅内是千人如释重负的吁气声。多亏耶耶的禳解,虽然遇上千岁一见的凶兆,但灾难将与息壤人擦身而过。但耶耶不让大家有工夫喘气,紧接着说:
“我刚才说过,莫可七世这任教皇干得不错,只是未能善待光身人,惹朝丹天耶不高兴。莫可啊,你年纪大了,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我建议你任终身名誉教皇,永远享受子民的敬仰,朝丹天耶也会喜欢。莫可七世,你的意见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教皇,脸上的刀疤似乎变得狞厉。众人震惊无措。事发突然,教皇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退位。但他不敢反抗。这是神圣的耶耶当面说的,金口玉言,还是朝丹天耶的意见。何况上天正以凶相示警,如果他反抗,继之而来的恐怕是血光之灾。他略微思索,平静地说:
“耶耶既然作出圣断,莫可必当服从。只是容教廷挑选……”
“至于新教皇,就由妮儿担任吧。朝丹天耶说,该由一个光身人担任教皇了,这是对数百岁以来光身人所受苦难的补偿。但是妮儿,”他转向妮儿厉声说,“你登基后必须平等对待卵生人和光身人!不许干涉两种人通婚!还有,卵生人的财产不许剥夺!”
在场的卵生人贵族绝对想不到,耶耶会任命一个光身人女人来当教皇,极度震惊中开始滋生愤懑。但没人敢公开反对。因为此前已经有了足够的铺垫——大家知道妮儿甚得耶耶的喜爱,被耶耶收养为圣孙女;知道朝丹天耶和耶耶都是光身人。还有,“三月食日”的凶恶天象还在头上,如果此时忤逆耶耶,也许太阳永远不会出来了。在众人的惶惑迟疑中,尼微、押述、成吉、苏辛齐齐向妮儿跪下,齐声说:
“我们拥戴妮儿为新教皇!”
耶耶把严厉的目光转到世皇身上。禹丁此时的震惊不在教皇之下,内心中激烈搏斗着。他虽然事先参与了妮儿的密谋,但并不知道妮儿会任新教皇。现在,他头上仍将有一个教皇,甚至是权力更大的教皇,这个前景他当然不会喜欢。这时,妮儿声音朗朗地说:
“我在耶耶面前发誓:如果我任教皇,必善待卵生人和光身人。还有,我将把精力用在物学弄求上,教廷事务和世俗事务将全部交世皇代管。”
禹丁知道妮儿这是在向他表态。虽然口头上的表态并不可靠,但在这种局势下也不容他做出别的选择,于是他在心中叹息一声,也上前跪拜:
“禹丁谨遵照耶耶的圣训,拥戴妮儿为新教皇!”
禹丁表示拥戴后,大局基本已经决定。世俗之皇虽然是由教皇加冕,但现任的世皇握着世俗权力,包括军队,在眼下局势中有足够的份量。耶耶撇下老教皇,对众人厉声说:
“在场众人都来向新教皇参拜!”
场内众人被耶耶慑伏,顺从地向妮儿参拜。至此大局已定,妮儿走向莫可七世,低声说:
“陛下,我谨向你发誓,必尊敬和善待你,善待卵生人,也善待所有信众。”
莫可世事洞明,到此刻已完全理清了事情的脉络,知道他落入了一个事先准备的精致陷阱。但反抗是无用的,关键是——这明显是耶耶本人的意愿。要想改变,除非你否定耶耶本人,但那也意味着把耶耶教的合法性连根拔除了。甚至这还是朝丹天耶的意愿,否则,不可能正好在今天以“三月食日”的天象来示警。数千岁来神圣的耶耶一直活在亚斯白勺书中,今日重生后却与教会一向不大喜欢的物学家勾手,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也许——妮儿从前的推理是对的?莫可曾听过密报,说妮儿在她的课堂上说,她认真弄求了亚斯白勺书,发现耶耶很可能并非神灵,而是蓝星的物学家,是他指挥飞船把息壤人播撒到这个星球上。这种荒诞说法当然是亵渎神灵,但妮儿没有对外散布自己的观点,依照惯例,宽厚的莫可没有降罪于他。莫可当然熟读亚斯白勺书,只是从前是戴着宗教的有色镜。现在,如果换用另一种眼镜,那么,亚斯白勺书中诸多记载的确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你就没法解释神圣耶耶对物学家妮儿如此的偏爱!
莫可对这个陷阱的设计者不能不佩服,各个步骤环环相扣,一步紧一步,令对方根本不及反抗。耶耶刚才还令新教皇推行一条新政:允许卵生人和光身人通婚,这个改变虽然眼下看不出效果,但从长远看,其实是卵生人的灭顶之灾。据历史记载,息壤星人卵生人曾占多数,后来光身人逐渐增多,现在已经两倍于卵生人。原因很简单——无法严禁卵生人男人去找大胸脯的光身人女人寻欢作乐,但一旦他们有了后代,百分之百都是光身人,这就导致光身人的数量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增加。如果再放行两种人的通婚,那卵生人的比例会更快地下降。他敏锐地提前看到了这个危险,但无法可想。可以说,卵生人的统治本来就是沙砌的塔楼,只要有人抽走一块基石,它的坍塌就无法避免了。他苦笑着低声道:
“妮儿,我相信你的誓言。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嘛,一点儿不担心自己的晚年。非常庆幸啊,教廷过去一直被丑陋的老男人占领,从现在起总算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教皇。我现在担心的是——教堂的帷幕不会被你的目光点燃吧。”
妮儿暗暗佩服这个“老男人”,在这样的时刻还有心调侃。她笑着说:“谢谢你对我容貌的夸奖。我力求我今后的功绩也能得到你的赞誉。”
“但是妮儿,我的新教皇,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请讲。”
“我猜你孜孜努力来夺得权力,并非为了权力本身,而是想发展你的物学,发展你的生物演化论、日心说和唯物论,是也不是?”
“没错。它们是宇宙的真理,不应在宗教的桎梏下枯萎。我的旧教皇,你不认为教廷过去滥用权力压制它们的发展是错误的吗?公平地说,在诸任教皇中,你对物学是最宽厚的,但也仅限于把物学家当作弄臣。”
在妮儿犀利的反诘之下,莫可七世无话可说。他机敏地转换了角度:“我从未干涉物学弄求,只限制它们对宗教信仰的毒害。妮儿,我过去对你说过一句话: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可怕的。妮儿,你有敬畏吗?”
“我当时已经回答过的:我敬畏大自然。”
莫可七世轻轻摇头:“不,这种敬畏太空泛,大有即大无。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把这种大敬畏转化为人生中的小敬畏。比如,你这次精心编织了一个陷阱,让我,恐怕还有你忠心的情人禹丁,都掉了进去。在编织陷阱时,你有敬畏吗?”
妮儿对他的呦呦不休开始不耐烦,怒声说:“我有的!我的敬畏就是:虽然不惧玩弄权术,但它必须服从一个纯洁的目的,我的作为要符合息壤人的长远利益!”
对妮儿(新任教皇)的发怒,莫可七世立即低下眉眼,表示服从。但他狡黠地瞄她一眼,低声说:
“妮儿啊,我赢了。”
妮儿一震,知道莫可七世的潜台词是:“你已经开始用权力来压制我的说话自由,所以在这场辩论中是我赢了。”不,他的潜台词还不至此。他的赢是因为戳到了自己的疼处,因为,在这场夺权斗争中,妮儿考虑的只是取胜,确实没有任何道德或亲情上的顾虑,比如说,在把自己与世皇的情爱也用做工具时,她从来没有犹豫。此时,在她对旧教皇的恼怒之中也掺杂着敬佩,这个老绅士在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但精神上并未被打垮,还保持着令人不能小觑的尊严。
耶耶不耐烦地唤了她一声。那是在提醒她,大局初定,此刻不能分心,不能被老教皇的铁口利牙搅乱心神。妮儿不再理莫可七世,回到耶耶榻前,面向众人宣布了几项任命:任命尼微为教廷总管,成吉为御医总管,两人拜领了。然后她笑着问禹丁:
“尊敬的世皇,这些年来我已经离不开押述的护卫了。能否请你割爱,让押述做我的卫戍统领?可以让教廷卫队统领李比洛接任押述的职位。”
在这样的场合禹丁没有拒绝的余地,何况让押述掌握教廷军权,总比一个陌生人来干要好,便慷慨地同意。妮儿宣布了对押述的任命,笑着说:
“押述,向你的老主人告别,从此把忠诚献给我吧。”
押述过去向老主人行了大礼,然后回来,向新主人庄重行礼,宣誓效忠。妮儿继续宣布:
“耶耶告诉我,蛋房中藏有知识的宝库,十辈子都学不完。这是最宝贵的财富,当然必须掌握在尊贵的教会手中。我宣布从今天起建立教会物学院,不,教会科学院,耶耶说这个名字更好。我本人兼任院长,由苏辛任副院长,所有教会神职人员均自动转为科学院成员。你们要用毕生精力破译这些知识,并把它们服务于人类。耶耶说,如果做到这些,那么息壤人就会具有神的力量,能飞上九天,潜入深海;能轻易与万里之外通话,能看到遥远的星体;能吃到神灵们才有资格享用的美食,能用医药永远赶走病魔……耶耶,你是这样说的吗?”
耶耶笑着点头:“我是这样说的,但你转述的太少太少,那只是科学法力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的娃崽们啊,你们曾信仰耶耶教,崇拜伟大的操蛋……朝丹天耶和他的儿子耶耶。今天我坦白告诉你们,其实你们错了,你们信仰的是树枝而不是树根。因为你们的耶耶信奉的是科学。科学最实在,不玩虚的,能给所有人带来真正的实惠,比耶耶教管用。以后耶耶教干脆改称科学教,好不好?”
妮儿一愣。这番话属于耶耶的临场发挥了,超出了此前的策划范围,并且有点过头。她连忙机巧地转圜:“耶耶虚怀若谷,更令我们钦敬。但耶耶教的名字不能改,我们仍然崇拜伟大的朝丹天耶和他的儿子耶耶。”
妮儿考虑到这次的夺权太过轻易,也许宗教势力在日久醒悟后会凶猛地反扑。到时候该如何反制?要知道,耶耶虽然重生,会全力护佑她,但耶耶并没有无边神力,不能举手横扫千军——那样的神器是有的,但目前还睡在蛋房的电脑内。至于她与世皇的政治结盟乃至婚姻结盟,也不是完全可靠。所以,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必须继续把耶耶供奉在神位上。
大厅众人都被妮儿和耶耶描绘的前景所迷醉,人们山呼万岁,伏地叩拜。在众人喃喃的赞颂声中,妮儿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是老教皇:
“妮儿陛下,我的新教皇,我也能参加教会科学院吗?”他笑着说,“虽然我年迈脑衰,但我会用十倍的努力来弥补它。”
妮儿知道这是莫可七世的隐晦反抗,他想弄懂科学,这样才能从内部反对它。但妮儿完全不担心,她相信科学的力量,只要莫可七世沉浸于科学典籍,他就会比照出亚斯白勺书的粗陋俚俗、前后矛盾,甚至建立起像她一样的信仰。她热烈地说:
“再好不过了。前皇陛下,我会在科学院为你安排一个尊贵的职位……”
“不,谢了,我不需要任何职位。我将是一个最普通也最勤勉的学生。”
妮儿笑着说:“好的,恭敬不如从命。但今天你得担任一个职位——看哪,日食已经结束了。有了耶耶的禳解,息壤人必将安然无事。在这个欣喜的时刻我还想宣布一则喜讯:我和禹丁五世将借耶耶重生的喜庆举行婚礼,这是教会和世俗皇室的联姻,是卵生人和光身人的联姻,它定会带来息壤星的千岁和平。前皇陛下,耶耶已经答应做主婚人,我和禹丁想请你当证婚人。”她说,“尊敬的前皇陛下,你一向不顾卵生贵族的反对,大力推行一夫一妻制,耶耶说他很赞赏。但我和禹丁的婚姻无法遵照它,因为历史情况,我将和原皇后婉非并列为后。对不起了,这是特殊情况,请你通融。”
她走近禹丁,笑着偎在禹丁的怀抱里。禹丁则心情复杂。没错,两人的婚姻,以及对原皇后的安排,都是预先秘密商定过的。但这位看起来小鸟依人的妮儿在执行中过于强势,连婚礼日期都是由她代为宣布。这令禹丁不快,但也无法反对。事情走到这一步,他比妮儿更需要这桩婚姻,何况这一切都是出自耶耶的主意,谁敢忤逆耶耶大神的圣意?禹丁是个聪明人,不会因心中的小小芥蒂而影响政治大局,便笑着搂紧妮儿,默认了她的安排。
刚才莫可七世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精致的陷阱,但到这会儿才真正知道,陷阱是何等精致。原来,连女教皇与世皇的联姻都早已策划好了。如果二人真正联手,那他们的权力就稳如磐石了。他在心中长叹一声。他还没有死心,想凭借多年的威望做“最后一搏”,但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他温和地说:
“没关系的,一夫一妻制尚未严格执行,何况是这样的特殊情况。耶耶,我很荣幸做他们的证婚人。”
妮儿在人群中找到两位熟人:诗人和乐师,便笑着说:“还有你们两位,一定得参加我们的婚礼。”
乐师高兴地答应了,但诗人的态度令妮儿意外,他冷淡地说:“尊贵的新教皇,这是命令还是邀请?”
“当然是邀请。”
“那我就要告罪了。我马上就要离开教廷,离开王城,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至于我离开的原因也不妨告诉你——文学和音乐马上就要死亡了,被扫地出门了,既然这样,倒不如及早离去。”
妮儿定定地看着他,这位曾经的情人,曾咏叹过“你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墙”的诗人,叹息道:
“怎么会呢?新教皇怎么会把文学和音乐扫地出门?何汉,我还期望你为我写一首新诗呢,我也不在乎诗里是否有‘让那话儿坚硬如枪’的调侃。诗人,你对我的误解竟然这么深吗?”
诗人摇摇头:“不,我不是针对迷人的妮儿,而是针对一位物学家教皇。我记得老教皇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可怕的。我想补充一句:没有敬畏就没有文学和音乐。”
“是吗?这真不像风流浪子何汉说的话。”妮儿淡淡地讥刺,“你那首‘坚硬如枪’的诗里也有敬畏?”
“对,有对男女性本能的敬畏,对男女之爱的敬畏。如果像你的生物演化论所说,男女之爱只是大自然为保证生物繁衍而发展出的技术措施,那我的诗心就死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可是,我不能为了保护你的诗心就叛逆物学真理。动植物的性确实是大自然为维持生物繁衍而进化出的技术措施,只是人类把它诗意化了。诗意化并非坏事,你尽可为它描绘七彩外衣,但外衣并不代表本质。诗人,那我就不挽留你了,请到大自然中自由地行走,为你心中的敬畏感而歌唱吧。我觉得,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生活。”
诗人过来对莫可七世行礼。他虽然是教廷御用诗人,但一直享受“进殿不拜”的特权。这会儿他仍是长揖为礼,庄重地说:
“陛下,我要走了,要到田野中流浪,为昆虫畜兽的性爱而歌唱,为七彩的云霞而歌唱。我也会让一位开明仁爱而蒙受不公命运的教皇永远活在我的诗里。”
莫可七世微笑着回礼:“诗人,你只用为大自然歌唱就行啦,再见。”他不想让诗人因为“政治”而获罪,这句话是隐晦的善意规劝。
诗人与老教皇告了别,完全不理睬新教皇及御榻上的耶耶,扬长而去。忽然殿上一声沉喝:“站住!”是耶耶。他冷厉地说,“你这个大胆的家伙,竟敢对耶耶不敬?”
就在耶耶怒喝之前老教皇已经心中凛然,诗人的举动确属对耶耶的大不敬,这是死罪。他正在想办法为诗人缓颊,耶耶已经高声喊:“来呀,妮儿,用电鞭鞭这小子,鞭到他对新教皇服软为止。他若一直不服软,就鞭死他!”
诗人面色苍白,但强自镇静,倨傲地挺立着。妮儿知道耶耶是想杀人立威。她不忍心诗人送命,一边从苏辛手中接过电鞭,一边用目光频频向耶耶求情,但耶耶浑似未见。两名侍卫过来,剥下诗人的上衣和鞋子,妮儿举起了电鞭,但目光还在向耶耶求情。耶耶阴森森地问诗人:
“小子,你服不服?快向新教皇跪拜!”
诗人此时肝胆碎裂。圣书中描述的电鞭随耶耶来到凡间,而自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这真是“不世之遇”啊。但他横下心,冷笑一声,抬眼望天。耶耶暴怒地喝道:
“鞭死他——谁敢为他求情,照样处置!”
妮儿在心中悲叹一声,知道诗人今天恐怕难以幸免了。她狠心抽了一鞭,诗人立即倒地,浑身抽搐。妮儿再度扬起鞭子,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她想恐怕只有世皇还能劝动耶耶,便用目光向世皇示意。世皇看到了,略微犹豫,趋步上前对耶耶耳语一会儿。耶耶一直脸色阴沉,最终勉强点点头。世皇走过来,俯下身对诗人低语。不料诗人竟然高声喊:
“莫再叨叨了,一死何惧!”
满座皆惊,知道诗人这回肯定没命了,众人都看着耶耶。耶耶面色冷厉,起身向诗人走去。地上的诗人虽然已经横了心,此刻也难免惊惧,他已经尝到了电鞭的威力,不知道神力无比的耶耶会如何折磨他,叫他求死不能……但局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耶耶忽然放声大笑,指着地下的诗人说:
“这臭小子!有点臭脾气,倒蛮合我的脾胃。禹丁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杀他,让他快滚,莫要留在这儿惹我生气,也冲了婚礼的喜庆。”
然后心平气和地回到御榻。禹丁心中感激,知道耶耶大神是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莫大的人情送给他了。他拉起诗人,低声笑骂:
“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快滚快滚!”
局面急转直下,幸免一死的诗人倒愣住了。他被世皇用力拽着,脚步踉跄地离开。出门时他忽然挣脱世皇,回身朝御榻方向跑来!众人的心再度提起,不知道这个疯诗人又要耍什么疯。但诗人的举止出人意料,他忽然跪下,心甘情愿地向耶耶行了大礼,又转过身,向新教皇妮儿行了大礼。妮儿忙把他搀扶起来,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往日的情意……诗人长笑一声,扬长而去。
耶耶笑微微地看着诗人离去,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赏。
教堂大厅中原是一片血雨腥风,但风雨转瞬即逝,化为艳阳普照,和风习习。老教皇心中感慨,对耶耶的行事多了几分敬服。还有一个想法是——恐怕大势真的不可逆转了。旁观耶耶包括妮儿的行事,心思周密,智计过人,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慈悲心肠,尽管他们是用宫廷政变的手段上来的,但肯定能把握住局势,收服人心。莫可七世自认是一个好教皇,在位十一岁(110息壤年)推行了不少善政,四海宾服,但现在看来,新教皇应该也不会差吧——只要她不在发展物学上走火入魔。莫可七世在心中长叹一声,彻底放下了“他日或可复位”的念头。
该进行婚礼了。虽然当天就举行两皇的大婚未免仓促,但今天是耶耶大神复生的日子,又是耶耶亲自促成的婚事,所以教廷和皇室众人也都觉得顺理成章。婚礼进行前,妮儿让耶耶先到一个房间休息。侍从伺候耶耶沐浴,穿上妮儿为他准备的新衣。耶耶的身体四肢已经完全恢复,在屋里精力充沛地走来走去。人们常说“伟人只可远观”,确实不错。神圣的耶耶现在只是一个低矮粗胖的老头,白发飘拂,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走路一窜一窜的,不是尊贵者应该有的从容步伐。但妮儿对他有发自内心的崇敬。正因为他不是神力无比的神祗,而只是一位所知有限的凡人,他那波澜壮阔、丰富多彩的一生才更令人敬佩。
浴后进了餐,妮儿、禹丁和莫可作陪。这是耶耶复生后第一顿正式的饭,教庭御厨自然用尽了解数。耶耶恢复了好胃口,吃得风卷残云,口中却不停地贬损:
“这就是教廷的美味佳肴?可怜的莫可,看你都吃的啥东西啊。真留恋我年轻时在蓝星上吃的大碗扯面,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陪客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达宛车面”,想来是蓝星上有名的美味吧。妮儿笑着说:“怎么吃不到?你教我怎么做,我亲手做给你。”
“教也不行。我虽然把麦子带到了息壤星,但这儿的麦面已经不是蓝星上的味道啦。”
饭桌上禹丁向妮儿请示:“陛下,婚礼中你穿什么衣服?我此前为你备了婚纱,但现在你已经登基,恐怕穿帝服更合适。”
莫可不由看禹丁一眼——既然禹丁已经提前准备了婚纱,看来他也是宫廷政变的参与者,这一点不必怀疑了。不过,莫可微讽地想,那时这位参与者也许不知道,他将娶回来一位新教皇吧。莫可说:
“对,应该穿帝服。来不及的话,我倒有一套刚刚完工的新帝服。我与妮儿身高差别不大,应该能用的。”他开了一个玩笑,“除非你想把帝服改为裙装,毕竟你是耶耶教廷中第一位女教皇。”
妮儿立即说:“谢谢前皇陛下的慷慨。但今天我就穿禹丁准备的婚纱就行,今天我想忘了我教皇的身份,只记着我是世皇的妻子。至于今后教皇的帝服改不改裙装,我想用不着的。我说过,我以后的第一要务仍是物学弄求,教廷事务和世俗事务一并交禹丁为我打理,所以嘛,我坐在御座上的时间不会太多的。”
莫可看看世皇,笑而不言。禹丁当然不会相信妮儿这番话,但知道妮儿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再度给自己吃定心丸,便笑着说:“但职责在身,那个座位你是必得坐的。”他也开了一个玩笑,“我觉得还是得正式设计一种女式帝服。因为——你若还想穿当年那种半裸的时装,只怕是没这个福份了。”
众人都会意地笑了,大家都知道当年妮儿的癖好——爱穿很节约衣料的衣服,所谓“让每个毛孔都与与大自然相通”。妮儿不置可否,一笑而罢。她说:
“禹丁啊,请你记住,以后,凡是在私下场合,你我都要以名字相称。‘陛下’那样的官称太严肃,在饭桌上听见会影响食欲,在卧室听见会影响性欲。”
满座大笑,禹丁说:“好的,遵命就是。妮儿,有件事恐怕这会儿就得定一下,今晚的新房……”
他谨慎地点到为止。他已经在世俗皇宫为妮儿秘密准备了新房,但对于妮儿的新身份来说,是否去那里住,他不敢草率决定。莫可看看他,暗暗赞赏他的心窍玲珑。这个看似简单的事,实际牵涉到很多政治的考量,甚至政治上的风险。教皇与世皇通婚是从未有过的事,没人知道它该适用什么样的礼仪。不过,如果让妮儿随夫君回世俗皇宫,则难免会给人以“主次颠倒”的印象。何况妮儿初登大位,又是以非正常手段登基,纵然有耶耶大神的全力支持,新教皇的行止也该万分谨慎。更何况,莫可冷冷地想,也许新教皇对自己的夫君也不敢完全信任哩。妮儿还未回答,耶耶似不在意地说:
“新教皇刚登基,忙得脚不沾地,新房就设在教廷吧。莫可啊,你是主人,你为他们安排。”
他早就对妮儿交待过,婚礼之后要住在耶耶宫中。如此剧烈的权力交替,教廷肯定会有人意欲反抗。他们住在这儿,也就是让那个“泡泡”保留在这儿,耶耶可以通过高维空间,洞悉所有人的内心。至于世俗皇室那边估计不会有反抗,更何况世皇本人也要留在耶耶宫。莫可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从耶耶的决定也猜出了大半。他笑着说:
“我已经不是主人啦。既然有了新教皇,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儿,我的寝宫就用做新房吧。”
耶耶点头:“也好!妮儿,禹丁,你们就领受老教皇的好意吧。不过莫可你先别离开。告诉你吧,蓝星的时间是24小时为一天,我虽然到息壤星已经数万岁,至今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么漫长的夜晚,让我一觉睡七八十个小时,能把我急死。莫可,今晚你得辛苦一点,陪我说说话。明天我让禹丁为你安排好新的住处,你再搬走。至于耶耶我还是要回蛋房的,回蛋房前这段时间打算和你一直住在一块儿——以后我不想再掺和那俩皇帝的事。你是退位的教皇,我也差不多是退位的耶耶,咱俩肯定能聊到一块儿。禹丁,你安排的住处可得让俺俩满意。”
禹丁干脆地答应。莫可也笑着说:“那是我的荣幸。”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不是耶耶尊贵的布衣之友,而是——人质。耶耶大神和妮儿在攫取权力时一步一个脚印,但至少他们还给自己留足了面子,莫可已经知恩了。
耶耶说他还不适应息壤星漫长的一日,但这种长的日时也自有好处,能让他们在一日之内从容地准备婚礼。莫可召集了教廷的左右执事、司库、司礼等一众官员,让他们全力准备婚礼和新房。很多官员还不能接受教廷的巨变,对莫可的突然被迫退位内心不服,更对光身人女人当新教皇强烈不满。但——重生的耶耶大神就坐镇在那里,用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众人,谁敢有贰心?那位不怕死的诗人的例子摆在那里。虽然耶耶在最后关头饶恕了大不敬的诗人,但其他人可不敢再企盼同样的幸运。再说,连莫可七世本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变动,甚至为新教皇准备婚礼和新房,其他人又能怎样?他们只有在心中暗叹,顺从地开始忙碌。
另一件大事是教廷卫队的接收。这对押述来说并非难事。过去,作为世俗皇室的卫队统领,他与教廷卫队接触甚多,对卫队统领李比洛、千人长、百人长、甚至一些十人长都很熟悉。教廷卫队和世皇卫队都有同样的弊端:光身人军人即使再能干、再忠心,也只能干到十人长的低级职位(只有一位光身人盖吉凭卓越的才干当上了百人长),而百人长以上的职位都由卵生贵族占据。偏偏卵生贵族中愿意当军人的不多,他们更愿干其它不那么辛苦、更加逍遥自在的活计,这就决定了卵生人军官大多数是庸材,像押述和李比洛这样的精干军官是极少数。这样的弊端押述早就清楚,但积弊已深,而且是缘于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实,不可能有解决办法。可现在呢,一夕之间,耶耶把它彻底解决了。
押述同李比洛去办理交接。路上李比洛讥刺地说:
“恭喜你啊押述统领。你带头向新教皇表了忠心,从此将是那位光身人女教皇的第一近臣了。”
这番话内蕴恶毒,不光是说押述善于投机,也隐指押述与新教皇的肉体关系。押述平静地说:“这是命运吧,当世皇派我去干那个苦差使——担任考察队的卫队首领时,这个命运就决定了,我没得选择。咱们都知道新教皇是谁一手扶上去的。如果不服,除非……”李比洛顿时汗流浃背。押述说得不错。如果有人想反抗,除非反抗耶耶大神本人。谁有这个胆量?连在心中想一想都是死罪。押述接着说,“新教皇让我当教廷卫队统领,我说谨遵圣命,但要对原统领李比洛做出满意安排,我个人建议他换任世皇的卫队统领。新教皇和世皇都给了我这个面子。”
李比洛羞愧无地:“押述兄弟,哥哥刚才说话太混帐,你别跟我这样的混人一般见识。我记住兄弟的恩情。”
“咱弟兄多年交情,说这些就生分了。记住,咱俩互相帮忙,稳住两个皇室的大局,也就保住了咱俩的前程,甚至是保住了咱俩的身家性命。老哥你千万记住我的话!”
李比洛凛然点头:“哥哥记住了。”
到了教廷卫队驻地,李比洛集合了全部人员,厉声宣布:
“耶耶大神重生后册立了新教皇,新教皇命我与押述统领的职务互换。我请求弟兄们服从新统领。谁对新统领忠心,就是给我面子;谁要跟押述统领过不去,就是和我李比洛过不去!现在请押述统领训话。”
押述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语气平和地宣布:“耶耶大神重生后发布的第一条谕令就是:对卵生人和光身人一视同仁,从此光身人在职务上的升迁再没有任何限制。所以,所有出身光身人的弟兄们,只要有本事,你们就可劲儿干吧。”
队伍中一片欢呼声——当然,都是士兵和十人长,卵生人军官则面面相觑。押述又干脆地宣布了任命,把一大批光身人的十人长提升为副百人长、副千人长,光身人出身的百人长盖吉提升为千人长。这回没有欢呼,但所有被提升者都目现异彩,而卵生人军官则目光阴郁。押述说:
“耶耶大神的谕令中有一条:不得剥夺卵生人的财产。我自作主张加一条:至少在五年之内,不得免去卵生人军官的官职。我本人就是卵生人啊,希望我的光身人部下能谅解我这点私心。但我不敢保证五年后这个命令还有效。所以,我的卵生人部下,如果想保住你们的职位,那就得从此振作精神,干出个样儿来。”他的态度转为严厉,“坦率说,我,还有李比洛统领,早就知道,你们中好多人算不上是合格的军官。你们得记住,过去那种养尊处优、混吃混喝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谁敢消极怠工,贻误圣命,我能饶得了你,新教皇饶不了你;新教皇饶得了你,耶耶大神饶不了你,大神可是神目如电!”
他的威严慑服了众人,尤其是卵生人军官。然后他的态度转为霁和:“我相信兄弟们,无论是卵生人还是光身人,都会干好的。现在,成越和盖吉,”他点了两位千人长,其中成越是卵生人军官中比较能干的一位。“你们负责安排好两皇新婚之日的巡逻,这是本统领履职后下派的第一件任务,相信你们会干好,我就不插手了。”
李比洛对新统领的手段衷心佩服,也有点汗颜。他与部下告别,押述陪他到世俗皇室卫队驻地办交接。这边有世皇的谕令,交接相对轻易。交接之后押述立即回到耶耶宫,他毕竟放心不下。检查之后他放心了,两位千人长代行统领之权,已经把皇宫的守卫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向懒散的卵生人军官也打起了精神。押述口头嘉奖了两位军官,又向妮儿教皇作了禀报。
婚礼的筹备很迅速,到了当日的第五个白天,盛大的婚礼在耶耶宫大厅中举行。这是从未有过的两皇的婚礼,又有耶耶大神的亲临,可以说是万年唯有的盛事。此前,为了迎接耶耶大神的复生,教廷诸贵和皇室百官已经基本汇集于此,所以婚礼就不必另发请帖了。只是这场婚礼太过突然,各人来不及准备礼物,妮儿和禹丁干脆谢绝了所有贺礼。只有皇后婉非早有准备,送来了贺礼,新婚夫妇笑纳了。婚礼中允许普通百姓进入耶耶宫,于是他们有幸目睹了耶耶大神的圣容——纵然从外表看他只是个貌不惊人的矮胖老头,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他身上散发着无形的威严和神性。虔诚的信徒们络绎而入,膝行上前,轮流接受耶耶的施福。但朝觐人数实在太多,于是耶耶大神不得不展现了神迹(借助高维空间):在某个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耶耶的手放在他们的额头,于是在万众赞颂声中结束了对耶耶的朝觐。
新郎穿着威严的帝服,潇洒倜傥,如玉树临风。但还是新娘最吸引众人目光,她身着绯红色婚纱,面庞明艳照人,笑容宛如春风,胸前波涛汹涌。夫妇俩向众人挥手,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和致礼。今天耶耶亲自任主婚人,但他其实一直斜卧在御榻上,笑咪咪地看着众人,婚礼进程实际是由教廷司礼主持。他引导新人拜了天与地,拜了神圣的朝丹天耶和耶耶大神(与以往所有的典礼不同,只有今天耶耶是以肉身出现!),也引导了夫妻对拜,但很聪明地抛弃了最后一道仪式:新娘向丈夫叩拜。虽然这是传统的习俗,但今日的新娘是教皇,教皇是不能向世皇叩拜的。他做对了,因为无论主婚人、证婚人还是一对新人,乃至来宾,都对这一道仪式的缺位没有反应。
然后是一项古老的仪式:夫妇交换火镰和匕首,同时交换鲜血。两位新人先交换了火镰,再用自己的匕首割破了指尖,滴在对方的脉门上,随后把沾着自己鲜血的匕首互换。这个仪式中不需要新人致辞,但妮儿深深地注目着禹丁,低声说:
“禹丁,我的夫君,我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
纵然是在新婚的亢奋中,禹丁心中还是泛出一波谐谑:教皇妻子这番话未免太谦虚了吧,实际上倒过来说倒差不多。当然这点谐谑是不能外露的,他庄重地说:
“妮儿,我的教皇和妻子,我会把忠诚和爱情一并献给你。”
妮儿微微一笑,与丈夫亲吻。禹丁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新婚之夜中,妮儿还会继续这个话题。
太阳已经西落,三个月亮中的仲月先出来,挂在东边天空。婚礼结束,新人送客人离开,按惯例要接受每个客人的祝福。由于客人多,这个过程会延续很长时间,耶耶对老教皇说:
“咱们两个老家伙可以提前离开了。你给我安排的房间呢,走,领我去休息。”
教廷左执事领他们到客房,耶耶让他把两张床安排在一间屋里,他要与老教皇好好聊一夜。左执事态度恭谨地照办,伺候耶耶上了床,然后富有含意地看看老教皇,老教皇照样用目光制止了他。左执事悄然退出。
耶耶已经很安逸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莫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是耶耶大神邀他共眠,但摊手摊脚睡在耶耶面前,总免不了渎神的味道。莫可已经干了多年的教皇,平时只习惯信徒们诚惶诚恐的目光、手足无措的举止,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样。当然,睡在床上的耶耶身上并未笼罩着神性和神光,只是一个相貌普通(他不敢说丑陋)的肉身凡人,但——在万千信众中笼罩着神性和神光的教皇,如果回到日常生活圈子中,也是这样的肉身凡人啊。耶耶看出了他的心情,哈哈一笑:
“睡下,睡下,你肯定也累了,咱们躺着好聊天。莫可,今天你不是前教皇,我也不是大神耶耶。咱们是两个活了一大把年纪、看破世道的老家伙,难得有缘聚到一块儿,好好说说心里话。快躺下,再给我玩那些虚礼我就要发火了!”
莫可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也确实累了,便舒适地躺在床上,当然,仍用“目视礼”看着邻床的耶耶。耶耶指指门外,夸奖道:
“你那个左执事不错,对你很忠心的。我知道,尽管是耶耶我亲自立的新教皇,他还是为你抱不平,两次瞅机会问你该咋办,说他一切听你吩咐。”莫可心中陡然一惊。左执事确实曾两次对他耳语过这句话,包括刚才,莫可都立即制止了他。这是谋逆之罪,左执事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自己也难逃厄运。但耶耶似乎浑不在意,“莫可我可没监视你。不过,我有天眼天耳,至少耶耶宫范围里的任何事情,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他呵呵一笑,“莫可啊,你别担心,我不会怪罪他的。我说过,总的说你是个好教皇,但我急着让孙女当教皇,对你很不公平。你,还有你的手下,心中有点怨恨是正常的。你坦白说,是不是有怨恨?你不要把话藏着掖着。我明白说吧,你把心里话藏得再严,我的天耳也能听见。”
既然是这样,莫可也就不隐瞒了:“好,谨遵耶耶的吩咐,今天我向耶耶披肝沥胆。我的确有点怨恨,但看了耶耶和新教皇的行事,我已经敬服了。我相信,这位光身人的新教皇肯定能很快站稳脚跟。大势已经不可逆转,我不会策划复辟,让我忠心的手下送命。我只求妮儿教皇善待卵生人,我想这点应该没问题。还有,只要妮儿不在物学弄求……科学弄求上走火入魔,对这一点我可没有把握。”
耶耶大笑:“我的前教皇啊,你知道不,我为啥急煎煎地要立妮儿为教皇?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干孙女,不是因为她是个漂亮女人,恰恰因为她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因为她信科学信得真诚!耶耶我今天给你透底吧,我重生之时正好赶上三月食日的天象,那件事儿一点儿不怪你,是妮儿精心安排的,以便借这个凶日震慑众人。”莫可十分震惊。“莫可,耶耶给你玩了点阴谋,你别记恨我。但三月食日的准确时刻是妮儿算出来的,使用的是教廷认作异端邪说的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学说。好,现在咱们比一比,你信奉耶耶教,说天体运行是神圣朝丹天耶的职权,但你无法预知三月食日的时间;妮儿信奉物学,能预知这些天象的时刻。你说说,谁的信仰更好一些?”
莫可无言以对。如果单单是这个例证还不足以说服他,他不会因某种“奇技淫巧”的偶然取胜而动摇他对宗教根深蒂固的信仰,但今天说这话的是——耶耶!正是他信仰的主体,是朝丹天耶的儿子,朝丹天耶指派的牧人,息壤人地上的父!莫非真如妮儿所说,耶耶并非神灵,而是一个来自圣星的物学家?莫可70年的信仰坚硬如山,但耶耶这番话已经把这座山震出了一条深长的裂缝。他沉默无语。
“莫可,你信仰亚斯白勺书,亚斯白勺书上的许多记载,尤其是前两章《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上的记载都是正确的。卵生人是耶耶我用飞船从圣星上带来的,飞船是科学,你说它是神力也未尝不可。也是耶耶我在蛋房里把一群卵生崽子带到十二三岁,后来,蛋房的能量快要耗尽时,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狠心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其实蛋房的神力还保存着,让我活了这么多年。莫可,你给我背诵那段话,就是有关蛋房知识的。”
莫可流利地背诵:“我的卵生崽子们,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哪天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
耶耶半仰起身盯着他,尖刻地问:“背得不错,一字不差。但你信不信?你肯定说:信。既然信,为什么千岁以来,没有一任教皇去找这些知识?你是做得最好的,派了一个考察队,但也只是去找蛋房和耶耶的肉身。甚至还让尼微随身带着圣杀令,一旦考察队发现的事实太危险,就要杀人灭口。这是对耶耶的忠心吗?是一个耶耶教徒该行的善事?”
莫可面红耳赤,甚至汗流浃背!自从耶耶重生并突然让他退位后,他当然是满心愤懑,只是慑于耶耶的神威而勉强压制。后来,目睹耶耶和新教皇的行事,他的愤懑有所减弱,但内心仍然不服,是无奈和冷眼旁观。只有耶耶这番话一下子抽空了他的精神支柱,让他从精神上一溃千里。他羞愧无言。
耶耶哈哈一笑:“莫可啊,你也不必太自责。知道你的信仰很诚心,心诚者难免走火入魔。你办那些事都是为了耶耶教着想,若是耶耶我处在你的位置,肯定比你做得还绝。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咱们从头开始。告诉你……”耶耶忽然停止,精神入定,片刻后叹道:
“我说过,耶耶宫内发生的一切事,我不想知道都不行。你那位左执事这会儿正在和一位千人长密谋,想干点谋反勾当。我已经告诉妮儿,通知他俩自己滚到这儿来,领受耶耶的处罚。”
莫可对两人的命运只有长叹,但也无可奈何。耶耶随即抛开这件事,继续说:
“莫可,卵生人光身人都是我的崽子,我万里迢迢地带到息壤星,当然是想让你们过好日子。亚斯白勺书中那条记载是真的,蛋房里的确保存有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你们要是弄懂了,就有福了,就能成神了,可以长寿千岁,可以到星星中去遨游,可以有天目天耳,甚至可以也像我一样,把血脉后代播撒到其它星星上去。这些本领,你说是物学技术也行,说是神力法术也行。我早就急着把它传给我的傻崽子们,可惜学会这些本事也得有起码的悟性。我找了一代又一代,直到见了妮儿,才见到了要找的人。她是当今一流的物学家,虽然和蛋房中那些知识相比,她知道的连零头都算不上。可至少说,依她的悟性,她知道该如何学这些东西。莫可啊,我为啥急煎煎地把一个不错的老教皇撵下台,把一个光身人,还是女人,硬扶上台当教皇,你知道是啥原因了吧。”
他含笑看着莫可。莫可心中波澜汹涌。凭一位多年教皇的历练,他相信今天听到的都是肺腑之言,是历史的真貌。原来亚斯白勺书上的记载确实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让耶耶教的信徒,包括他,转换视角也不是太困难的事。现在,耶耶仍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祗,是息壤人的父亲,他用神力把息壤人从蓝星带来,播撒到息壤星上——只不过,他的神力不是超自然的、虚无缥缈的,而是通过物化的手段,仅此而已。过去教会说,信徒们可以通过虔信、苦修、接受天启等手段超凡入圣,现在则可以用学习知识、发展物化手段来同样达到。显然后者更容易,更可靠。
一生的信仰竟然被他信仰的主体——耶耶大神——亲手粉碎,他不由喟然长叹。当然,他也没有彻底宾服。以70岁人生的沧桑,他总觉得耶耶大神的做法有点——太硬,太躁、太急。他用强大的神力,利用耶耶大神的威望,硬生生地截住了一条大河的流水,又让它反向而流,这样陡峭的剧变,难免会造成堤毁人亡。这些话他藏在心里,不愿冲撞耶耶。可是他这会儿忘了,耶耶是有天眼天耳的。耶耶说:
“你在心里说,我的做法太硬太急,用句蓝星的话就是拔苗助长。我告诉你,拔苗助长当然是不行的,但蛋房知识库里确实有一万种让庄稼加速生长的办法,都是蓝星人用熟了的。你们要是学会,至少能让田里收成增加十倍。所以嘛,转弯陡一点也没关系,以后会顺当的。”
莫可笑着同意:“好的,莫可谨受教。反正我已经加入了教会科学院,我的余生都会花在对科学的弄求上了。”
那边的回答是雷一般的鼾声。
莫可不敢入睡。耶耶大神说他还习惯于“蓝星节律”,每8个小时睡眠后就会醒来,要莫可陪他聊天,莫可只好保持清醒,以求不在大神醒来时失礼。虽然听着他如雷的鼾声,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很难把这个矮胖老头(莫可不敢加上“粗俗”这样的贬意词)同信徒心目中罩着神圣光环的耶耶大神联系起来,但莫可世事洞明,思维清晰,断定这绝不是冒牌货。他是真耶耶,他近乎鄙琐的肉体散发着无形的威严。
耶耶睡得很香,莫可枕着双臂想心事(不知道耶耶熟睡中能否洞察他的思维?)。正如刚才说的,耶耶硬生生地截断了息壤社会之河的流向,甚至让它反向流淌,不知道此举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也许,耶耶描绘的前景(一个用物学手段造就的天堂世界)确实值得追求?它的美妙甚至超过了信徒心目中的天堂,如果真是这样,没人会在意它是来自耶耶的超自然神力,还是来自物学和技术。但莫可心中,在最深的地方,一直有恐惧和警惕,一个声音低声地、不停息地喊着,不要掉进去,那是魔鬼的诱惑……
外边有人叩门。莫可怕惊动耶耶神,连忙出去。原来是两名卫士押着左执事和一位千人长来了,来接受耶耶的惩罚。两人都被牢牢绑着,神态极为狼狈,更浸透着恐惧。他们不敢设想神力无边的耶耶会怎样处罚自己。见到是老教皇出来,他们的恐惧中迸出一丝希望,但莫可只有苦笑。他的身份半是清客,半是人质,没有资格为两人求情的。忽然听耶耶说:
“不用打搅我的睡眠,你来处置吧。”
莫可愕然四顾。耶耶当然没有在身边。那么,是自己的幻觉?不像。但无论如何,他不敢凭“脑中的声音”来行动,否则等耶耶醒来后他该如何交待?他听见耶耶格格地笑了:
“没错,是我在说话。我在睡觉,也能借助高维空间对你说话。你自己处置吧。告诉他们,耶耶我只饶这一次。”
莫可不再怀疑,对卫士说:“松开绑绳吧。”卫士尴尬地看着前教皇,不敢听他的命令,但也不好意思拒绝。莫可温声说:“是耶耶的意思,他正在屋里睡觉。”他转身对两个犯人说,“耶耶说,他只饶恕你们这一次。左扫事,千人长,我谢谢你们对我的忠心,但不要以卵击石了。耶耶神目如电,对你们的秘密策划全都清楚。”
卫士们信服了莫可是奉命行事,解开了二人的绑绳。两人向莫可叩谢,也隔着房门向屋内的耶耶叩谢,心灰意冷地离开。
在由教皇寝宫改成的新房内,一对老情人尽情享受了初夜(作为夫妻的初夜)。在情热中,禹丁一直命令自己保持着清醒。怀中的妮儿已经不是当年的光身人物学家了,而是地位尊贵、智计殊绝的教皇。他相信妮儿仍挚爱自己,但既然她已经置身于权力场中,权力和利害肯定会重于爱情。当然,眼下两人的利害是一致的,但这种盟友关系很容易就会转为敌人……妮儿在他耳边说:
“禹丁,我的爱。今天我不满意啊,你的表现比当年那个疯狂的情人差劲多了。”
禹丁笑着否认:“怎么可能呢,我仍是那个吃不饱的情人。”
妮儿微微一笑:“不是的。你有很重的心事。”禹丁一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妮儿搂紧了他,很干脆地说,“禹丁啊,我的性命从此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是第二次说了,禹丁不知该如何作答。妮儿松开拥抱,让两人放松地睡好。然后双眼平视屋顶,语气舒缓地说:
“禹丁,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耶耶一手策划了这次剧烈的权力更替,虽然很顺利,但失去利益者在痛定之后,必定会拼死反扑,即使耶耶的威望也不足以制止它。当然,我并非不相信自己的才干,如果我一心一意地当这个教皇,相信能稳住局面的。但我的心用不到当教皇上,我离不开我的科学弄求。禹丁,也许别人不会相信我的话,你曾是我的学生,你会相信的。”
禹丁心中突然来了一波强震。这波强震震碎了他近年已经习惯的政治铠甲,十几年前的禹丁又复活了。这个青年禹丁相信妮儿的话不是权谋,而是真心。曾记得十几岁前妮儿老师有一次在课堂上说:“……你们已经学了光的折射定律。光在经过不同介质时,为什么不走直线,而要选择这么一条折线呢?因为它恰恰是所有路线中费时最短的一条,而且是唯一的!为什么如此?我们只能说,这就是自然规律。但为什么自然界不是乱七八糟而是蕴含极为精巧的秩序?这种秩序在任何空间和时间中都是普适的,并且是唯一的。为什么?我真愿意相信是一位有无限神力的朝丹天耶安排了这一切。只是,我觉得这个解释太肤浅,太幼稚,不足以表现我深切的敬畏。所以,我的学生们,把你们的全部生命都献给物学吧,因为在物学中,我们能得到更虔诚的信仰。这是理性的信仰,而不是盲目的信仰!”
妮儿老师的激情布道曾让学生热血沸腾,很多学生也确实终生献身于物学,像苏辛就是。可惜自己的福缘较浅,关键是他有皇家身份,无法逃避应负的家族责任。所以他最终走进了皇家宫室,而退出了物学殿堂。现在,突然复活的青年禹丁认真听下去。
“禹丁啊,我说过,我当上教皇后仍会潜心科学弄求,教廷事务和世俗事务都将交给你。你肯定认为这是空头许诺,不,这是真的。它甚至不是许诺,而是乞求。我乞求你接过这个重担,而我马上就要陪耶耶回蛋房,用十几岁甚至一生时间,去尝试打开他说的那个神奇的知识宝库。禹丁,我知道我今后将面临的凶险。如果我不在这个位子上,耶耶也放松对凡间的监督,原教会势力很容易会复辟,而我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别人说还存在以下可能:我的夫君不甘于做傀儡,也会发动政变,干脆把教皇世皇合一。我深知这些凶险,但我仍然无法舍弃科学弄求。所以,我只有把我的性命完全托付于你。禹丁,你愿意接过这个担子吗?”
她赤身坐起,目光炯炯地盯着夫君。禹丁疼惜地把她揽入怀中,真诚地说:“我愿意。我会永远忠于我的教皇,忠于我的爱情。妮儿,全身心干你想干的事吧,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
妮儿感激地吻他。“谢谢,谢谢。我太自私,把干净事留给自己,把肮脏事留给你。从此我可以远离权术机谋,专心我的科学弄求了。”
“好的,男人就该干这些肮脏事。以后我如果要到你身边,会先沐浴一番,不让你沾上污秽。”他开了一个玩笑,随之叹道,“可惜,你远在西方密林中的蛋房,以后咱们很难见面的。”
“也许读懂那个知识宝库后,科学家很快会造出耶耶称为飞机的东西,从蛋房那儿回王城只需几个小时。”
“但愿吧。”
那夜夫妻两人一直在深谈,妮儿把有关内情和盘托给禹丁。她说,耶耶并非与天同寿的神祗,他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早期的冷冻和此后的五维空间泡(六维时空泡)。但即使如此,他的醒来也只能是短暂的,间断的。像这次长时间的醒来和劳神劳力,必然会影响耶耶的寿命。所以她想让耶耶干完最必要的事情后,尽快回蛋房内入睡。耶耶也并非神力无边。他表现出的“神力”都是借助于科学,但他本人不是科学家,甚至是一个知识很少的粗人。这个粗人以他仅有的知识(几百个方块字,小学算术),把息壤人领到了今天,也真难为他了。但尽管他是个粗人,毕竟来自于一个曾有极高科技水平的蓝星社会,他所知道的任何零星知识,甚至是道听途说,对于今天的息壤科学界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天启……
“禹丁你不妨听听以下的概念:世界上最快的是光速。如果有一艘半光速飞船,从飞船上向外射一道光,光的行进仍然是原来的速度,不会变为1.5倍光速。要想超过光速必须用另外的办法,即从真空中挖洞,它甚至能达到亿倍光速。这些概念你能理解吗?”
禹丁知道她说的并非字面上的理解而是理论层面的理解,认真考虑后说:“不能理解。”
“我同样不理解。耶耶也只是听说过这些东西,对深层面的东西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前者属于一种叫‘相对论’的理论,后者则属于一种‘三态真空理论’。禹丁,如果耶耶的转述无误,那么,这两个理论一定是非常高深的、整体性的,足够息壤科学家们潜心弄求几百岁。”
“对,你说得没错。”
“其实我眼下最关心的,是那些比较实的信息。比如,咱们的科学家已经发明了实用的释电器,但不知道什么叫交流电。而耶耶说过,蓝星人实际使用的都是220伏电压的交流电而不是直流电。啥叫交流电?为啥要用交流电?电压是啥概念?深的东西耶耶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些零碎信息。我们得靠耶耶提供的一点点碎兽皮,拼出原来的整兽,当然难度很大,但毕竟好于从零开始。所以,耶耶的片言只语都是非常宝贵的,也许咱们多听一句,科学弄求就能节约十岁;少听一句,就会浪费十岁。禹丁,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迫了吧。已经老迈的耶耶能陪我的时间是有限的。”
“妮儿,我非常理解。从明天起,你就干你自己的事吧,你留下的脏活我全包了。”
“我的禹丁,衷心感谢你啊。”
禹丁笑了:“妮儿,这是咱们做情人以来,我所听过的最为真挚浓烈的感谢。我也谢谢了。”
没有回音。看看妮儿,原来已经入睡。而且睡得很香,很安心,鼻息绵绵细细。经过了勾心斗角的一日,她真是累了,而现在她已经知道,可以放心地靠到丈夫身上了。禹丁怜惜地看着她,在心中许诺要全力保护她。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在“度日如年”和“岁月匆匆”的息壤星,离黎明还有较长的时间,但毕竟它已经快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