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个息壤年在旅途中匆匆流过,出发时妮儿35岁,现在已经37岁了。关于计时系统,亚斯白勺书中有明确的硬性的规定:60秒为一分,60分为一时,24时为一天,12天为一日,3日为一年,10年为一岁。何以如此计时,妮儿早就思考过。在这个系统中,“日”和“年”是“实单位”,分别对应着息壤星的自转和公转。而“天”和“岁”为“虚单位”,与天文现象并无任何对应。那么,为什么要设这两个虚的时间单位?一般人从不考虑,只是习惯成自然地执行圣书的规定。而妮儿断定,这两个虚的时间单位应该来自蓝星,它们寄托着耶耶对故土的依恋。
考察队早就弃船登岸,也离开了禹丁王国的疆域,但仍在教廷的势力范围内。这里是化外之地,地老天荒,人烟寂寥。考察队越向前走,野人的语言越是难懂,好在他们都使用同样的方块字(尽管他们只认得最简单的百十个字),所以交流起来不算太困难。而且所有野人也都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自称是耶耶的子孙。看来,亚斯白勺书的记载是正确的。
尽管这些野人们尚未走出蒙昧,但对“耶耶的人马”很尊重,从没人敢来打劫,反倒常有人来献上贡品,妮儿也给予更丰厚的回赠。有些胆小的野人只敢夜里悄悄送来贡品,妮儿就把回赠品留给原地。
著名的“长崖”到了。
一条长长的断层壁立如削,向南北无限延展。它高约百米,由于过于陡峭,崖壁上很少有树木,裸露着浅红色的岩层,夹在断崖之上和断崖之下的黑绿色林木中,非常显眼。断壁上面有细细的飞瀑流下,激起满天水雾,即使在晴天也散射着迷人的光晕。这道长崖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在圣书《出蛋房记》上有记载。据说,耶耶的子孙走出蛋房后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大约三千岁后才走到这道长崖。此时他们已经形成七个支派。但在这儿,各个支派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有的支派不想再走,因为穿越断层过于艰难,生死难料;而且一旦下去,无法确保能再回来,也就无法再朝拜蛋房了。有的支派仍坚持前进,因为立在断崖顶向下望去,东边是广袤的平原,明显是生存的福地。最后有三个支派继续前行,用长绳一个个缒下断崖。其它四个支派打道而回。
继续东进的三个支派在进入草原之后,由于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便开始了圣书上记述的农耕生活,从此有了爆炸性的发展,直到建立起今天的天朝。“跨越长崖”这个历史分界点大概发生在四千岁之前。留在断崖之西的四个支派从此失去了踪迹。妮儿猜想,这些族群肯定还存在,只不过发展较慢,至今仍是未识教化的土人。
妮儿让考察队先在断层下驻扎,她与押述、苏辛、一位当地的通译及三个士兵去探路。长崖东西之间一直有小规模商业交流,所以跨越长崖的秘道肯定是有的,据推测就在附近。可惜这儿人迹罕至,无法找土人探问路径。他们沿着断层往北,劈荆斩棘,艰难地推进。第二天,苏辛突然喊:
“妮儿老师你看!”
前边地势较为平坦,有六处十几米高的圆锥形土堆,显然并非自然之物。“坟墓?”妮儿猜想。不过她想不大可能。从大小看,如果它们是坟墓,必然是巫王或帝王的陵墓群,但这儿不像曾有过繁荣的国度或部落。答案很快就有了。苏辛带士兵挖开土堆,里面竟然全部是骨头!只是时间久远,骨头已经风化,互相粘连。土堆外有薄薄一层浮土,是风力堆集而成。妮儿仔细检查骨骸,发觉大部分属于大型哺乳动物,如鼠牛、鼠羊、鼠马,甚至有少量的鼠狼和鼠虎。粗略估算,每处土堆的骨骸都对应着数万只动物,那么,总共六个土堆,对应的动物应该在50万只以上。
对妮儿的估算结果,押述和苏辛都非常震惊:什么人造成了这样超大规模的屠杀?当然,它们是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累积而成的,从骨骸风化的程度看,这场屠杀应开始于至少数百岁甚至上千岁之前。
他们依次考察,发觉骨堆的年代越来越近。在最后一处骨堆的最上层,骨骸竟然是新鲜的,大概在几岁之内。六处骨堆的排列大致与断崖平行,妮儿揣摸着,对它们的由来有了初步的猜想。当晚他们住在骨堆附近。第二天拂晓,忽然听到遥远的喊叫声,声音是从断崖之上传过来的,听来应在百人左右。押述立即让士兵做好战斗准备,妮儿和苏辛也都执刀在手。
喊叫声越来越近,夹着动物惊恐的嘶鸣。苍茫的晨色中,断崖上有火光向这边迫近。很快听到动物杂乱的奔跑声,紧接着,一只黑影从断崖上窜出,沿抛物线向地上坠落,伴着兽类的惨叫,听起来像是鼠牛,然后是重物坠地的闷响。这是第一只牺牲者,其后是一只又一只黑影,一声又一声惨叫,一声又一声闷响。等“跳崖”的队伍结束,断崖上边出现了火把的光亮。火光之下,隐约是骑着鼠马的人影。妮儿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些骨骸堆的由来——这一定是这个部族流传久远的捕猎诀窍,从数百岁甚至千岁之前就开始应用了。他们以三面包围把兽群赶向断崖,让它们在惊惶逃命中慌不择路,跳下断崖,然后围猎者就会赶到断崖下,来一次丰盛的篝火聚餐。”她笑着对押述说,“你不必再担心寻找通过断崖的秘道了。一定有的,而且就在附近——否则这些打猎者岂不是白忙活。”
押述恍然大悟,对妮儿的敏捷思维十分佩服。这时,上边发现了下边有人,立即掀起一波喧嚣,不少人向下边指点着,然后是恐吓性的吼叫。最后,几十只羽箭从崖顶射来,扎在妮儿前面不远的草地上。押述忙去保护妮儿,妮儿笑着说:
“用不着,他们只是担心咱们把猎物抢走。”
她干脆往前走几步,对着崖顶挥手高喊,指指猎物,再使劲摇手。不知道上边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正喧嚣声没有了,也不再有羽箭射来。稍过一会儿,崖顶的人影全部消失了。妮儿笑着对押述说:
“准备迎接客人吧——不,应该是主人,这堆猎物的主人。”
她让苏辛带士兵把摔死的鼠牛集中在一块儿,总共有30多只。这对一个百人部落来讲,确实是极为丰盛的大餐。妮儿还让押述准备了两件礼物:一把精美的佩刀,一具小巧的弩箭。然后是耐心的等待。
妮儿的估计不错,第一个白天刚刚结束,他们就听到了急迫的马蹄声。很快,40多名骑者鞭着鼠马急急赶来,手持弓箭和长刀,把妮儿这拨人包围起来。来者都赤着上身,穿着兽皮裙和皮靴。押述不免有些担心——怕这些粗鲁的土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杀戒。妮儿笑着劝他放心,派通译上前沟通。
少顷通译返回,尴尬地说,对方的语言一点儿也不懂。他们一定是来自于长崖之西的偏远地带。妮儿并不着慌,干脆自己走上前,使用万邦通用的肢体语言——指指那30多只死兽,再指指自己,然后摇手。又让苏辛捧着早就备好的礼品送过去。对方首领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剽悍男子,理解了对方的善意,立即让手下收起刀枪。他接过佩刀和弩箭,对这两份礼物十分喜爱。他当即慷慨地指指死兽,愿与来者分享。
妮儿笑着让手下接过一只鼠牛崽,示意其它的不再需要。她想要的是越过长崖的秘道,但这件事表达起来要困难一些。妮儿忽有所悟,让苏辛拿出纸笔,写道:
“你认字不?”
那位首领仔细看看纸上的字,为难地抓着后脑勺。但他反应敏捷,立即让一位骑者拿着这张纸,飞马向来路跑去。妮儿立即放心了,知道这个部落里肯定有识字的人。首领让手下下马,开始分割兽肉,准备火堆,也热情地邀妮儿等一块儿参加聚餐。妮儿要在这儿等那位识字人赶到,也就痛快地答应了邀请。
虽然语言不通,但双方热热闹闹地开始了这场聚餐,双方的疑忌已经消除,气氛十分友好。每人都吃得肚饱肠圆后,那位传信者领着一位老人匆匆骑马赶来。这位老人应该是位祭司,穿着兽衣,戴着兽皮帽,眼窝深陷,目光深邃。他抵达后,与首领匆匆交谈几句,就与妮儿开始了笔谈。他果然是使用同样的方块字,而且相当熟练。他写道:
“你们是耶耶的子孙?”
他的字写得恭恭正正,妮儿识读起来毫无困难。她接着写道:“对,我们是耶耶的子孙。”
“我们也是啊。”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兽皮包,细心地打开。妮儿从他庄重的动作猜出,包内一定是极珍贵的东西。原来是一本硬皮本,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纸页发黄,显然有年头了。妮儿扫一眼封面,心脏几乎停跳——封面上赫然写着:亚斯白勺书!字迹非常稚拙,肯定是初学者的笔迹。其实,它更为合理的读法是:亚斯的书!只是其中“的”字写得太散,变成了“白勺”。
关于《亚斯白勺书》名字的由来,宗教界曾有过认真的讨论。“亚斯”当是第三使徒的名字,这一点从无疑义;至于“白勺”究竟从何而来,宗教学者们多有争论,对其赋予了各种精深的含义,不过一直没有取得共识。但没人会想到它只是因为书写者(一个孩子)书法的稚拙!即如妮儿,虽然一直以物学家的分析能力对《亚斯白勺书》探幽寻微,但也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想这也不奇怪,对于所有息壤人来说,“白勺书”是从小就每日吟诵的一个词汇,早就刻印在血脉和记忆中,形成了强大的思维惯性,因而没人会从“低级错误”这个角度对其进行质疑。
老人小心地掀开发黄变脆的纸张,第一页上是同样稚拙的字迹:
“耶耶给我这个本子,让我把蛋房的事记下来。”
现版《亚斯白勺书》的开头是:
“耶耶赠我纸笔,命我记录蛋房之事。”
意义同前者完全相同,只是表述上更为圆熟。
就从这匆匆一瞥之中,妮儿已经确认这是善本真迹,而且也引发很多联想。比如,按照天朝流行的《亚斯白勺书》的记载,当时越过长崖的三个支派是阿褚、小鱼儿和亚斯的直系后裔,携带着耶耶子孙最重要的典籍。但这个说法现在值得怀疑了,因为至少在长崖之西同样留有亚斯的直系子孙,否则他们不会持有这么珍贵的真本。其实从逻辑上讲这种情况更为可信。当时是群婚制,《亚斯白勺书》上明确记载着第二使徒小鱼儿曾为阿褚、亚斯和萨布里生育过儿女。所以,经过若干代群婚之后,已经没有所谓某某某的直系后裔了,那时的支派只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并非是依据血缘。但每一支派都会自认为是“正统”,这是很自然的事。
妮儿虽然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此刻也俯伏在地,虔诚地向这件宝物行礼。她的虔诚感动了老祭司、首领和众骑者,瞬间之内,他们已经把妮儿等认成“自家人”了。
妮儿请求老人在此留驻一天,以便她能把“亚斯的书”通览一遍,这位老祭司爽快地答应。本来妮儿还为探问秘道而踌躇,她担心这是对方赖以生存的秘密,也许不会轻易告人。但此刻既然已经是自家人,而且妮儿他们是为了探寻蛋房遗迹,对方也就痛快地答应了,首领还答应亲自为他们带路。
妮儿让押述去把队伍带过来,她自己在这儿停留了一个白天,把那本宝贵的真迹通览一遍,并做了抄录。书中记载的都是蛋房的日常生活,但即使再平庸琐碎的记载,在7000岁后也成了珍贵的史料。
在与老祭司切磋的过程中,妮儿还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原来对方的语言也是能听懂的,它与书面文字仍然基本相符,只是读音漂变得比较厉害。不过,由于方块字的极度稳定性,与之基本保持一致的口语也不可能变化太大,其语言主干也是稳定的。捅破这层窗纸后,再去辨听对方的语言就不是太困难了。
第三个白天,妮儿的人马与老祭司及众人告别,后者要对吃不完的兽肉进行分割腌制,暂时不能离开。那位叫丹卓的首领独自为妮儿带路。几个小时后,他把考察队带到秘道的进口,它藏在灌木和藤蔓之中。秘道原来是一条地下暗河,洞径不大,但足以容鼠马通过,过于狭窄的地段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水量也不是太大,大部分路段可以涉水而过。越走洞子越黑,丹卓点起了事先备好的火把。
中间有一段路必须游过去,丹卓脱光衣服,盘在头顶,骑在鼠马背上,把火把高高举起,率先下水了。不久他游到对岸,高声呼唤着这边。押述询问地看看妮儿,虽然他相信妮儿不会在意,但毕竟男女有别。妮儿笑着让士兵们照样进行,于是30个士兵,还有苏辛、成吉、尼微,都脱光衣服盘在头顶,或骑着鼠马,或游泳,络绎过去了。最后是妮儿,押述在她之后保护着。
游到对岸,押述背朝妮儿,以身体做遮挡让妮儿穿衣服。当然,仅靠一具身体是遮不全的,丹卓看到了裸体的妮儿,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他自嘲地喊:
“我真是个瞎子!原来这位穿军服的小个子是女人!我一直在嘀咕,哪有这么漂亮的男人。”
妮儿半听半猜地听懂了他的话,笑着回应:“承蒙夸奖。”她在丹卓目光的烧灼下穿好了衣服,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便低声问(不想让尼微听见):
“丹卓酋长,如果不犯忌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
丹卓笑呵呵地说:“没啥犯忌的,你尽管问。”
“在你的部落里,是不是大部分都是光身人?我刚看见你的部下全都是大肚脐,包括你。”
“什么光身人……喔,我明白了,你是说喂奶人。对,我的部落大部分是喂奶人,只有少量的卵生人。”他补充道,“据祭司的记载,从前卵生人比较多,以后越来越少。”
“噢,是这样啊。”
妮儿与押述对望,押述对这个过于敏感的事没有发表意见。妮儿想,丹卓部落中对光身人的命名——喂奶人——其实更为准确,说出了两种人类的实质区别。而且他说的“卵生人越来越少”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估计这个部落没有限制两种人的通婚,那么,两种人通婚的结果就是后代全部是光身人(喂奶人),一如在天朝的情况。丹卓部落现在还有少量卵生人恐怕只是因为偶尔的返祖现象。这更证实了她过去的猜想——光身人才是息壤人的“原始配置”,对光身人的歧视是完全没道理的。
身为卵生人的押述没有说话,但他分明也理会到了这件事的含意。
那位性格粗莽的丹卓一点不耽误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喂,妮儿你有男人没?要是没有,我会带着一百匹鼠马的聘礼去迎娶你。”
妮儿温婉地说:“谢谢啦,你的情意让我感动。我没有结婚,但天朝那位世皇禹丁是我的情人。”
丹卓不敢同世皇争爱,悻悻地说:“那个家伙倒好福气。不过,看来他不知道该咋珍惜,他该和你马上结婚的。”
以后的旅程中,他一直闷声不响。尼微看出来他情绪低落,有点担心(担心这位蛮人首领在后悔为陌生人带路),悄悄向押述询问。押述笑着说明了原因——是向妮儿求婚未果——尼微这才放心。他虽然一向对妮儿有敌意,这会儿也对妮儿“战无不胜的魅力”有了新感受。
以后的洞中道路不再有水,向上的角度加大,人工开凿的痕迹也更多。两个白天后,丹卓把他们带出了山洞,前边是莽莽苍苍的大叶林。丹卓说他也不知道蛋房的具体所在,据故老传说它在最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据这儿至少还有一岁的路程。妮儿真挚地谢了他,说:
“丹卓酋长,如果你要求,我们会为你的秘道保密。但我想其实用不着,这儿很快就会成为长崖东西的交通要道,我会让天朝的教廷和皇室颁你誓书铁劵,让你的部落永远做这个关口的主人,向过往商旅征税。你们将得到丰厚的收入。”
这位酋长喜孜孜地答应了。他作为酋长不能离开族人太久,在这儿同考察队告别了。临走前他说:
“妮儿,同我抱一抱。”
妮儿笑着走过去,同他紧紧拥抱。拥抱中丹卓附耳说:“你在天朝万一有啥不如意,就来找我!在秘道这儿等我就行,这儿长年有我的眼线。”
妮儿真诚地谢过他,同他告别。
考察队已经深入到林海之中。这儿是绝对的无人区,暗绿色的大叶树林遮天蔽日,暗红色的蛇藤在大叶树上缠绕,把寄生根插到大叶树干上。蛇藤盘旋向上,直到超过大叶树顶,向天空昂着暗红色的蛇头。阴暗的林中有鬼鬼祟祟的林鼠、在枝叶中轻松滑行的鼠蝠、面目狰狞的鼠狼,长着毒牙的鳄龙,身体庞大的双口蛇蚓。士兵们在密林中砍出通路,与鼠狼和鳄龙搏斗,艰难地向禁区中心推进。由于押述的机警和谨慎,也由于成吉的高明医技,考察队至今没有减员。30名士兵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斗志,这就多半归功于妮儿了,她以女人的细心和温存,有效地凝聚了军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她施予的性爱。在禹丁特意为妮儿制作的隔间帐篷中,妮儿床上常常少不了一个男人,大部分时间是押述,有时是成吉,不过妮儿也周到地把机会分给每一个士兵,尤其是其中最辛苦最能干的。妮儿认为这既是遵从耶耶的教诲(亚斯白勺书记载,第二使徒小鱼儿为阿褚、亚斯、萨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育了儿女),也是遵从大自然的天条(生物演化论阐明,雌雄生物都有四处留情、寻找最优基因的本能,并把它化为两性交合的快感)。既然这是神意和天意,妮儿干嘛要压抑自己的欲望,何况它还能带来某些世俗的利益?
考察队中除了妮儿的学生苏辛,就只有尼微教士未曾与她一亲芳泽。有天晚上,医官成吉在她枕边说:
“妮儿,我要提醒你一句。30个性饥渴的士兵是很危险的,你已经有效地化解了它;但独独撇下一个性饥渴的男人甚至更危险,你得设法化解它。”
妮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笑着说:“谢谢啦,我倒是很愿意化解它。但也许那位高贵的卵生男人不愿屈尊俯就一个卑贱的光身女人呢。”
成吉笑着摇头:“一般来说,任何一个卵生男人都愿意为你这样的尤物把什么鬼出身抛到脑后,但那个目光阴沉的家伙……我吃不准。”
“不管怎样,我试试吧。”
第二日下午,考察队在一座孤山旁边发现了一个狭长的林中小湖,决定在这儿休整半天。士兵们牵着鼠牛和鼠马来湖边饮水,让它们在湖中洗浴。士兵们也赤条条地下了水,高声笑闹嬉戏。成吉和苏辛也下湖洗浴去了。妮儿来到湖的另一端,尽情洗浴一番,把浸透汗臭味的军服洗了,换上女式睡衣。她拎上湿衣准备离开小湖时,瞥见押述立在不远的一个高台上,衣着整齐,手执武器,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妮儿知道,整个旅途中,押述时刻把她置于自己的视野中,她感激地朝那边喊:
“押述!我要回去了,你也洗浴吧。”
“不忙,我先送你回去。”
妮儿忽然看见尼微就坐在不远处的湖岸上,他刚刚洗浴过,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梳理着披散的长发。她说:“不用送了,我去见见咱们那位‘最高’。”
这是她私下里对尼微的戏称。押述笑笑,目送她离开,下水洗浴去了。妮儿来到尼微身后,笑着打招呼:
“尼微教士,能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吗?”
尼微扭头看一眼,目光中有刹那的震惊。今天的妮儿焕然一新,与往常穿肮脏军服的“假男人”大大不同。她洗去了一身征尘,恢复了满月般的容貌,皮肤润泽,黑亮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身薄薄的白色睡衣裹着高耸的胸脯,而她的目光……不管它能否点燃教廷的帷幕,但至少能烧沸一个男人的血液。不过他很快强使自己平静,冷淡地说:
“那是你的自由。”
妮儿把湿衣放到草地上,在尼微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尼微教士,虽然当今教皇反对婚外性关系,但亚斯白勺书中并无此项戒律。《亚斯白勺书》《出蛋房记》中明确记载,当阿褚和小鱼儿等带着二百多弟妹走出蛋房后,小鱼儿曾为阿褚、亚斯、萨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了儿女。不光小鱼儿,其它女人也是这样。亚斯白勺书还透露,神圣的耶耶在年轻时,在他的故土蓝星,也有多个妻子,甚至有更多的性经历。”
尼微冷冷地说:“没错,亚斯白勺书中是这样记载。”
“而咱们的考察队只有我一位女性。按照亚斯白勺书的教诲,我有责任、也愿意向每个男人奉送性爱。尊贵的尼微教士,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光身人出身的话,我的帐篷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只是——我觉得教士似乎一直对我有某种成见。”
尼微在月光中看看她,冷淡地说:“我对你没有成见。但我记得教皇说过一句话:没有敬畏的物学家是可怕的。”
妮儿笑着反驳:“我怎么没有敬畏?我敬畏大自然,敬畏星空,敬畏大自然赋予息壤人的天性。”
“对,但拜物教徒妮儿从不敬畏道德。”
妮儿没有想到尼微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她想了想,坦率承认:“对,道德只是尘世中的临时约定,而生存是永久有效的天条。生存大于道德。”
“也就是说,如果考察队困在密林中、快要全部饿死时,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分食一位美女的肉体?”尼微平静地问,但话语深处含着极度的锋芒。
“是的。实际上,亚斯白勺书中正有这样的记载:当年,耶耶门下第一使徒阿褚就在极度困境中分食过伙伴的身体,第二使徒小鱼儿曾对此表示过反感,但耶耶并没有责罚阿褚。”
尼微勃然大怒:“胡说!亚斯白勺书中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这只是悖逆之人的歪曲!”
妮儿微微摇头,没有反驳。亚斯白勺书中关于这件事有记载,但很含糊,妮儿认为这是“记事者”、第三使徒亚斯有意使用虚笔来为尊长讳,但宗教界则认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这件事是争不出结果的,而且她今天来,并不是想来非难尼微的信仰,便和解地说:
“好啦,我承认亚斯白勺书对这件事的记载确实很含糊,也许你的理解是对的。而且,尽管我认可‘生存第一’,我本人并不想被别人分食,哪怕吃我的人是一位尊贵的教士。”她怕这个玩笑激怒尼微,连忙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个玩笑本身就隐含着邪恶,尊贵的尼微教士不会欣赏它的。”
尼微尖刻地说:“妮儿,尽管你对教皇曲意逢迎,但我知道在你内心里从来没有宗教的位置,其实,连教皇陛下也十分清楚你的内心。不过,正如物学家爱说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那么,宗教的存在难道不是一种合理?”
妮儿惊讶地扭头看看尼微,这一刹那中对尼微的印象有了改变。原来,这个目光阴沉的教士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干瘪无味,其实也是个有见解的人。妮儿心中确实没有宗教的位置,但尼微的话让她有了一个新视角,一个顿悟:在她心目中,耶耶教会一直是黑暗愚昧丑恶的代名词。但它既然能天长地久地存在,赢得万千信众的虔诚信仰,甚至能显著地自我净化,难道没有历史的合理性?她真诚地说:
“尊贵的尼微教士,你的诘问确实有分量,我会认真思考的。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帐篷休息吧。教士,我的邀请仍然有效: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卑微出身,那么我的帐篷门始终向你敞开。”
她站起身,准备去拿草地上的湿衣,尼微突然拉住她:“我更愿意伴着美景和美女度过良霄。来,让我抱着你。”
月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灼热。妮儿略略犹豫后,顺从地扑入他的怀中,但心中有些嘀咕。她触到了一具肌肉张紧的男性身体。两人肌肤相接处,她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战栗,但那不像是通常的性兴奋,而更像是某种防御或抗拒。她忽然明白了——尼微并非想同她来一场欢爱,而是来一场贴身肉搏,以教徒的自制力来对抗女性的诱惑力,最终战胜一个不信神的荡妇。
妮儿心中颇为恼火,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既然这样,那就让他经受一场煎熬吧。她佯做不懂尼微的居心,腻在他的怀里,热烈地吻他,揉搓他,冷眼旁观他在高涨的欲火中勉力坚持。但令她佩服的是,这个男人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然熬住了,甚至逐渐平静下来,肌肉的张力也逐渐卸去,最后竟达到一种入定的状态。到了这会儿妮儿只有悻悻地认输,打算结束这场肉搏战了。她对这个意志力坚定的家伙甚至有了某种敬意。那就赶快撤退吧,押述不会放心她留在野地,此刻肯定躲在暗地里监视着,她不忍心让押述一夜无眠。但——就这么躺在一个无欲望的男人怀里也是从未有的经历,她不由得放松了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息壤星黑夜长达100个小时。妮儿睡得很熟,只是遵照某个冥冥中的节律,每隔8个小时会醒一次,警惕地看看四周,随即再度进入沉睡。她在朦胧中感觉到,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很疲乏了,有时轻轻挪动一下,以便稍微缓解一下酸麻的肌肉。妮儿恶意地想:既然是你挑起这场战斗,那就活该受罪。但半夜的一次短醒中她终于忍不住了,恼声说:
“尼微,我承认你赢了。不必煎熬了,来,咱俩换换位,你趴在我腿上睡吧。”
尼微有些犹豫(如果趴在妮儿怀里睡觉,似乎就不是彻底的胜利),但60个小时的僵坐实在超出了耐力的极限,他没有坚持,顺从地换了位,趴在妮儿的腿上,很快入睡。妮儿也进入浅睡,任一些不连贯的念头在脑海中滑过……这个永远裹着黑色教袍的男人其实也蛮强健的……他赢了,自己也不算全输,相信经过这一夜,他再看自己时,那双一向冰冷的目光中总会有一丝涟漪吧……亚斯白勺书中说,第一使徒阿褚在13岁那年第一次吻了小鱼儿,小鱼儿曾为此惶惑,向耶耶求问。耶耶说这是好事啊!我的卵生崽子总算长大了,睡醒了。这会儿阿褚似乎就躺在小鱼儿怀里,而耶耶在不远处默默观看……
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年迈的、脸上有刀疤的耶耶就在不远处飘浮着,默默地观看。他是在看阿褚和小鱼儿,还是尼微和妮儿?……妮儿豁然醒来,看见三个红色月亮仍散布在天穹上,但高高的天顶有了一抹红光。已经凌晨了,旭日还在地平线之下,湖对岸仍是黑黝黝的密林,完全隔断了东方的晨曦,五个小时后,晨曦才会逐渐驱走黑暗,让红光从枝叶缝隙中艰难地渗过来……不过,为什么密林中有一处已经透出红光?虽然很微弱,但分明是一团红光。
妮儿在朦胧中随意地想着,又滑入浅睡。她梦见阿褚、小鱼儿及众人睡在蛋房里。亚斯白勺书中说,蛋房在内部看非常巍峨,下雨时蛋房最高处总会留有一片蓝天,红色的阳光从那里洒到蛋房内。早晨也是一样,当蛋房四周还被密林遮蔽时,房顶有一处会首先被阳光照射,让蛋房内部提前沐浴着红光……妮儿忽然惊悸一下,完全清醒了。定睛望去,刚才看见红光的地方依然漫溢着红光,而且更浓了。她环视着月光和晨曦下的小湖,还有湖对岸的那座孤山,心中突然一震,失声喊了出来:这不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记载的坟山和人蛋湖吗?关于蛋房附近的坟山和人蛋湖,每个息壤人都在亚斯白勺书中读过千百遍,但——也许是因为它们过于神圣,以至于亲眼看到这座平凡的小山和普通的小湖时,竟然没有立即认出来!她急忙摇醒怀中的尼微,高声喊:
“尼微,红光!是蛋房的红光!蛋房就在那里!还有,这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记载的坟山和人蛋湖!”她朝远处喊,“押述,你是不是在附近?赶紧过来!”
尼微立即醒了,顺着妮儿的指向,惊愕地盯着那片红光,也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小湖和孤山。他在片刻中认可了妮儿的推断,也陷入狂喜之中。亢奋中妮儿紧紧抱住尼微,给了他一个热吻,而尼微也下意识地给了热烈的回应……不过他马上醒悟了,粗鲁地把妮儿从怀中推开。不过妮儿并不生气,她知道尼微此刻的抗拒是假的,是一个教士的理性决定,而刚才下意识的回吻才是他的本心。
一直呆在附近的押述也跑来了,后边还跟着妮儿的学生苏辛,两人惊喜地盯着黑暗中的那团红光,也重新打量着孤山和人蛋湖,一时不敢相信胜利就在面前。妮儿下令:
“押述,你快集合士兵,朝有红光的那个方向搜索,我先去了,苏辛你跟着我!”
她脱去衣服,盘在头顶,跳入湖中,向红光的方向游过去。苏辛紧紧跟着。身后押述吹响了骨号。
蛋房果然在密林中。一个圆滚滚的球体,被大叶树和蛇藤遮蔽和盘绕着。墙壁是透明的,向外漫溢着红光。亚斯白勺书上的记载是对的,朝蛋房打眼一看,就会生出一个强烈的印象——这个球形蛋房本身并非球形,而是被某个看不见的球面挤压所成。蛋房外的一些部分,像它的底座(圣书中还记载了它的奇怪的别名:船尾天线)向上翻卷着,紧紧地贴合着那个无形的球面,看起来很柔软。但用手摸摸,它分明是坚硬的金属。
他们小心地前行,走进了那个无形的球面。眼睛只要一越过球面,视野立即有了奇怪的变化。这幢从外面看圆滚滚的、并不高大的蛋房,从内部看立即变得十分巍峨,墙壁近乎无限地向上延伸,顶部浸泡在红色阳光中,蛋房内的红光就是从那儿来的。要想看到顶部,你得努力向上仰着头。但只要向外一侧身,眼睛滑出那个无形的球面,蛋房就立即缩起身子,重新变回那个并不高大的、被藤叶遮蔽的球形。两者形成了完全割裂的画面,令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苏辛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
“老师,我从不相信神力,可是你看这幢奇特的蛋房,任何一种物学原理都无法解释它啊。”
妮儿温和地说:“也许明天的物学原理能够解释。苏辛,先去寻找房门吧。”
他们很快找到了房门,门边有一个圆形的轮子,显然是开启装置。苏辛试着去开启,妮儿赶忙制止了他:
“不要动!——等尼微教士赶到,共同开启吧。”
苏辛理解老师的用心,捺下性子等着。
不久,尼微、押述、成吉和30名兵士都赶来了,他们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尽管蛋房的奇异早就耳熟能详,但当书中的文字变成真实的场景,仍然令人震惊、震撼、无法置信。尼微有时也把震惊的目光从蛋房转向妮儿。无疑,发现蛋房的第一功应记在她身上,这让尼微第一次对妮儿产生了惧意。耶耶教的最高圣地竟然被一个不信神的光身人女子发现,也让尼微很是气闷。妮儿迎着他的目光,恭敬地说:
“尼微教士,房门就在这儿,请你下令开启吧。”
尼微心绪复杂——尽管妮儿态度恭敬,但尼微总觉得她的恭敬中暗含嘲讽——定了定神,下令开启房门。
房门很难开启,四个士兵用尽了气力,才让房门开启了一条细缝。立即响起尖锐的呼啸声。妮儿注意观察,是蛋房外的气体向内流动,看来蛋房内的气压较低。不过二者相差不会太大,随着门的开启,啸声很快变小,房门的开启也变得轻松了。
尼微率众人在门外跪拜,请求耶耶原谅凡人来打扰他的清静。尼微回过头,见妮儿也刚刚跪下,唯独苏辛直橛橛地立在那里。尼微正要愤怒地喝斥,苏辛看见了,机灵地说:
“尼微教士,耶耶怎么会怪咱们来打扰清静呢,我们正是遵从他的圣谕啊。他曾说过:‘我的卵生崽子们,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一旦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所以,今天他看见咱们,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尼微觉得这并非他的由衷之言,但无法责斥,只好隐忍。他回过身,带众人念诵着耶耶的名,轻轻举步进入蛋房。视野中所有东西都是美仑美奂,神力天成,令人惊叹和敬畏。墙壁薄而透明,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接茬。墙壁上有供人攀登的梯子。房内的很多物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它们都异常精致,没有一点儿瑕疵。物件上刻着奇怪的文字,这些文字之下写着熟悉的方块字,比如“控制室”“轮机间”等,显然都是手写。据亚斯白勺书记载,蛋房已经存在数万岁(数十万息壤年),但漫长的时间没有在蛋房上及蛋房内部留下一丝沧桑。人群中敬畏感最强烈的也许是妮儿和苏辛。在信徒眼里,眼前的一切都是神物,是神力所造就,只用把敬畏献给神就一了百了。但妮儿和苏辛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物学和技术的功劳。那么,这该是何等先进的物学和技术啊。蛋房晶莹剔透,高与天齐,浑然天成,显然是一次性的制造。那么,它使用的是什么材料?是什么样的工艺能一次性地制造出这么一个巨物来?实在难以想象。
而且,这座蛋房造型奇特,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房屋。亚斯白勺书中曾用过这样的称呼:飞船。顾名思义,应该是天上飞的船吧,不,不是在息壤星的天空飞,而应是从那颗蓝星飞向息壤星。如果是这样,那么蛋房奇特的形貌就好解释了:它的封闭船体是为了隔绝真空,保住供人们呼吸的空气;双层透明外壳之间的奇怪线圈,应该是飞船前进的动力。飞船上部写着“控制室”的地方,当然是控制飞船飞行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她看不懂,无法猜出它们的实际用途,但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和魔法无异。
最初的亢奋过后,妮儿迅速冷静下来。她觉得,应该劝动尼微,命令众人暂时撤出蛋房,免得不小心破坏了蛋房的原貌。然后由她、苏辛、当然少不了尼微,对蛋房进行谨慎的考察,逐个地块,逐个房间地进行。想来尼微不会反对吧……就在这时,医官成吉高声喊:
“耶耶!那是耶耶的圣体!”
妮儿浑身一震,顺着成吉的指向看去。在一个半敞的隔间内果然是耶耶的圣体,因为他脸上的刀疤在亚斯白勺书中有明确的记载,是他最明显的特征。他穿一身黑衣,仰睡在一把长椅上,并非亚斯白勺书中所说的睡在“冰的棺室”中。妮儿一直认为,冰冻是长久保存耶耶圣体的唯一办法,所以看到耶耶被这样敞开放置,十分震惊不解。他的身体状态良好,雪白的长发和长须披散在脑后和胸前,脸色保持着红润。但他显然是处于“死亡状态”,因为他的面容僵硬,看不出活人的灵性。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是亚斯白勺书。妮儿一眼看出,这就是她不久前发现的那个最古老版本,距今有5000息壤年(500岁)。如果它真的成书于500岁前,那么,很有可能,在那个时间节点蛋房曾同尘世有过一次交流,或者有凡人进入过蛋房,更可能是耶耶曾离开蛋房到过世间。
尼微率领众人趋步上前,很远就跪下,狂热地对耶耶朝拜。妮儿也热泪盈眶俯伏在地。刚才,在蛋房之外她也参加了众人的朝拜,但那只是不想惹恼尼微,是策略上的权宜之计;此刻她的跪拜是响应内心的呼唤,是对一位人类先祖和物学家的敬仰。苏辛也跪下了,他也是响应同样的内心呼唤吧。但他的内心呼唤(对未知的探索欲)一定更为强烈,因为他在众人的跪拜中忽然跪行上前,吻了耶耶的脚背,又吻了耶耶的双手。在他亲吻的同时,似乎无意中用小指勾起了耶耶的衣角。
思维敏捷的妮儿一刹那间猜出了学生的用意,立即把目光盯住那儿,不由浑身一震。医官成吉也是个目光锐敏的家伙,一瞥中看到了耶耶露出的肚脐,目光中显然也有一次猛烈的震动。尼微的方位看不到那儿,但他疑惑地看看贸然上前的苏辛,再回头看看妮儿和成吉的奇怪眼色,也许猜到了什么,立即愤怒地吼道:
“滚开!你这个卑贱的光身人,不信神的家伙,不许你亵渎耶耶的圣体!”
众士兵愕然。他们认为苏辛对耶耶的尊崇不算罪过,不理解尼微的怒气从何而来。而且他们也都是光身人,自然不会喜欢尼微对光身人的咒骂。妮儿反应敏捷,立即用和解的语调说:
“苏辛快退下!尼微教士,请你原谅,他是因为对耶耶狂热的爱才忘了分寸。我想,为了他的虔诚,耶耶不会在乎他的光身人出身。”
她巧妙地忽略了尼微对“不信神”的指责,而把重点引向“光身人”,因为——30名士兵都是同样的出身。尼微不愿惹起众怒,虽然很愤怒,但没有再说。只有成吉迅速扫妮儿一眼,表情复杂。成吉虽是卵生人,但脾气随和,放浪形骸,平时并不注重两种人的贵贱之分。只是——刚才,就在苏辛“无意间”勾起耶耶的衣角时,成吉已经瞥见耶耶的肚脐,是光身人的大肚脐,而非卵生人的小肚脐。那么,也许正像妮儿曾猜测过的,朝丹天耶的儿子,伟大的耶耶竟然是光身人?这个发现太凶险,无法预料它会激起什么样的凶风恶浪。而且显然刚才苏辛绝非无意为之,他背后的策划者当然是他的老师妮儿。成吉一时不知该如何做,只好保持沉默,沉默中对妮儿师生滋生了怒意和惧意。
苏辛顺从地退下,与老师交换着富有深意的目光。尼微再次向耶耶跪拜,然后起身,对押述和成吉说:
“亚斯白勺书中记载了第一使徒阿褚离开蛋房时的誓言:‘等耶耶的后代变得强大时,将返回蛋房,请耶耶重生。’我临行前奉教皇谕令,一旦发现耶耶的圣体,立即设法运回王城,由教皇主持耶耶的重生仪式。押述,成吉,咱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他有意忽略了妮儿。在他看来,妮儿只是教廷雇用的旅途向导。在发现蛋房之后,这个向导已经没有用处了。押述听出了尼微的话意,悄悄看看妮儿。一路上的接触,他知道妮儿聪明博识,凡是她说出的意见大半是对的。妮儿当然也听出了尼微的话意,本来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说:
“教皇的谕令一定要执行。只是,尼微教士,行前应慎重考虑。我总觉得,耶耶的圣体能保存数万岁之久,除了他自身的神力,似乎也与这座蛋房有关。你们不妨仔细观察一下蛋房内的物件,像这本亚斯白勺书、耶耶的衣服、蛋房内的所有物品,等等,全都崭新完好,一点儿不像经过万岁时间的洗礼。如果贸然把耶耶的圣体移出蛋房,万一……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尼微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扛着这座蛋房回王城么?”
妮儿回话时仍然语调温婉,但温婉中藏着讥讽:“我当然扛不动它。但如果耶耶真的不能离开蛋房,那么请教皇来这儿主持仪式也是可以的。教皇虽然年迈,肯定愿意为耶耶而辛苦一次。”
尼微一时哑口。押述小心地说:“妮儿老师的谨慎是对的,这件事最好考虑周全。”成吉虽然已经对妮儿存有戒心,但作为医师,也认为妮儿的谨慎是对的。他委婉地说:“从容决定吧,耶耶的移驾不宜仓促。”
尼微只好表示同意,令士兵暂时撤出蛋房。他还特别下令,行事莽撞的苏辛必须出去,蛋房内只留下他、成吉、押述和妮儿,商量以后的行动。苏辛当然不愿意离开这儿,恼火地瞪着尼微,但妮儿用眼神示意他顺从。苏辛气鼓鼓地随着兵士出去了。
众人离开,妮儿来到耶耶面前,再一次虔诚地合掌致敬。
自己的预言被证实了,耶耶的存在终于被确认,但他肯定不是亚斯白勺书中(尤其是后边章节中)所描绘的神灵,而是一个伟大的物学家,或者是一个伟大的飞船船长,是他把息壤人的种子从蓝星带来,撒到了息壤星上。而且,一如她此前的推断,耶耶并非高贵的卵生人,而是像她一样的光身人。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敬畏,反倒使她觉得更亲近。只是,今天各种见闻如海啸般涌来,她一时还难以理清所有的头绪。比如,为什么蛋房从内部和外部观察则截然不同?耶耶为什么不在冰冻的棺室中?是什么保持着蛋房内东西的完好?苏辛说得对,这众多奇迹简直无法用物学的理性来解释……
有时她甚至觉得,放弃理性,接受对朝丹天耶的绝对信仰,其实是最省力的,那样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于“神力”,而神的行为是不需要解释的。但她不会这样做,她还会继续艰难地思考和探索……她的思索太投入,偶然回头,发现尼微、成吉和押述都不见了,他们到哪儿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她忽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趁这个机会再掀起耶耶的衣角,确认他是不是大肚脐,刚才一瞥之间看得不是太清晰。虽然这样做对大神耶耶有点儿亵渎,但如果耶耶真的是一位物学家,他绝不会怪罪自己的孜孜求真……正在这时,忽然有低声问:
“你——是——妮儿?”
声音比较含混,没有明确的方位。语调也相当怪异,但意思应该不会错。她惊愕地四顾,周围没有人。然后又是那个声音,这回清晰多了:
“是我——在问你,你是妮儿吗?”
妮儿立即低声回答:“我是妮儿。请问你是……”
“你是一位科学家?”
妮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科学家?……对,我是一位科学家,我们称之为物学家。”她已经大半猜到了说话人的身份,心中狂跳不已。“您是……”
对方长叹一声:“我在息壤人中寻找一位聪明的科学家,找一个能同我交谈的人,找得好苦啊。找了数千岁,总算找到一个。妮儿啊,告诉你吧,我是耶耶。”
妮儿大喜,泪水盈满眼眶。定睛观察耶耶的身体,它仍处在僵死状态。那么,是他的“元神”在同自己对话?她问:
“你是伟大的耶耶?是息壤人的播种者?
“对,是我把卵生崽子们带到了息壤星。”
“你还活着?”这个问题说出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妥:它实际否定了耶耶的神的身份,而把他当成肉胎凡体了。耶耶说:
“耶耶大神与天地同寿,当然活着。”
妮儿赶快低头敛眉,考虑如何补救自己的失言。但耶耶忽然嗬嗬地笑了:“算了,不说这些废话了。好容易见到一个科学家,我不用装神弄鬼了。对,我还算是活着,虽然离死也不远了。这事比较复杂,以后再说。眼下有一件关紧事要优先处理。告诉你吧,尼微正想要杀你呢。”
“尼微要杀我,为了什么?”
耶耶微微一笑:“理由嘛倒是很充足的,因为你那位学生胆大妄为,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东西。呶,那边的情况你亲自看吧。”
耶耶神力无比,妮儿眼前一晃,立即透视到了墙后的图景:尼微等三人在一个房间内密谈。妮儿的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藏起来,但从那三人的表情判断,他们显然看不到她,于是她站着不动,悄悄地听下去。尼微厉声说:
“成吉,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如实告诉我!”
成吉垂下目光,勉强地说:“刚才那位不信神的苏辛勾起了耶耶的衣角——我想他恐怕是有意干的,是出自他老师妮儿的授意——我看到耶耶是大肚脐。苏辛和妮儿肯定也都看到了。”
押述刚才没看到这个场景,所以大为震惊。尼微咬着牙问:“成吉医师,你看清了?”
成吉叹息一声:“你尽可相信一个医生的眼睛。”
尼微阴郁地沉默片刻,阴森地说:“那么,只有采取断然措施了。押述,你立即杀了妮儿和苏辛。”他看看震惊的押述和成吉,厉声说,“你们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一旦泄露会导致什么后果。”
成吉不忍心妮儿送命,但知道尼微的决定是对的。先不说以后,就眼前而言,如果30名光身人出身的士兵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就会转而效忠妮儿了。押述非常为难,嗫嚅着说:
“尼微教士,这样做……”
“押述,我知道你与妮儿的亲密关系。但你不要忘了,我是考察队的最高指挥!”
押述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和盘托出实情:“对,我会谨遵你的任何命令,除了这一件——临行前世俗之皇对我下过密令,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妮儿的生命安全。尼微教士,我可以杀了苏辛,逮捕妮儿,等回到王城再做处置,你看行不行?”
尼微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牌,杀气腾腾地说:
“押述你敢违抗么?我有教皇亲颁的圣杀令!”
成吉和押述吃了一惊,圣杀令是教廷最极端的手段,轻易不用的,莫可七世任教皇以来就从未用过。这次他既然把圣杀令金牌授予尼微,可见其对蛋房秘密的重视程度。旁观的妮儿同样吃惊,她想起宽厚慈爱的老教皇,想起自己同他拥抱时感受到的父女之情……但这位慈和的老人,在关乎到教会生死的大事上,却是如此冷酷……押述看见金牌,不免嗒然若丧,他知道,如果再抗命,连世俗之皇也会受牵连,甚至为此丢掉皇冠。他只好说:
“我无法违抗圣杀令的,遵命就是。”尼微满意地点头……
透视场景被抹去。“看吧,他们马上就要来杀你了。”耶耶笑着安抚妮儿,“不必惊慌,有耶耶呢。”
“耶耶我不怕。有耶耶呢。”
“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三人向这边走来,押述的佩刀已经出鞘。妮儿笑吟吟地迎着押述的目光:“押述,你要奉尼微的命令来杀我么?”
尼微吃一惊,没想到妮儿已经猜到内情,但他仍用严厉的目光督促押述执行。成吉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情人。他不忍心看妮儿身首异处,但他无能为力——而且说到底,尼微的担忧并没有错,那个消息一旦公开,势必引发一场血雨腥风。押述痛苦地看着妮儿,他一向敬畏这个女人,何况还有几年的床笫之欢。他沉闷地说:
“对不起,妮儿,我不敢违抗圣杀令。我没能保护你,没能完成世皇的嘱托,我会随后自杀,以死向你和世皇谢罪。”
妮儿轻松地笑着:“你真是个傻瓜,不能违抗圣杀令,你先自杀不就得了?”
押述一愣,心想这也是一条路,虽然他自杀后尼微仍然不会放过妮儿,至少自己的手上不用沾染血腥了。尼微看出押述的动摇,气急败坏地喝道:
“押述,你敢自杀!你若自杀也是违抗圣杀令!”
押述左右为难,妮儿忽然朗声大笑:“押述你个傻宝,用不着自杀!我是和你开玩笑。押述,还有成吉,你们都放心,他杀不了我的。就在刚才,耶耶和我谈了话,任命我当你们的头领,以后,就连尼微也得听我的命令。”
尼微冷笑:“没人相信……”
“我会让你相信的。押述,耶耶刚告诉我,亚斯白勺书上多次记载过的电鞭就在那边的冷冻棺室中,请你取来。”
众人都吃一惊。据圣书记载,264个卵生崽子离开蛋房时,耶耶把这件宝物送给了第一使徒阿褚。此后的圣书章节中还提到过电鞭,再往后就不提了,可能是在族群迁徙的途中遗失了。它怎么还在蛋房中?押述习惯性地看看尼微,但未等他许可,就向妮儿指的方向跑去。少顷,他捧着一件东西急匆匆地过来,脸色惊喜不定。它肯定就是亚斯白勺书中多次提到的神物电鞭,木柄有一肘长,上边有精致的刻花,捏手部位异常光滑;鞭身是由柔软的铜丝编结而成,金光闪烁。当年,第二使徒小鱼儿正是用它狠狠惩罚了行谋逆之事的阿褚等人……妮儿嘲讽地说:
“尊贵的尼微教士,为了让你心服口服,请你先用它抽我一鞭,看电鞭是否会听从你的命令。”她脱下鞋子,解开上衣,露出一只胳膊,“你已经知道,电鞭施刑时要脱去衣服。来吧。”
尼微已经被妮儿的气势所压倒,但此刻困兽犹斗,咬咬牙,取过电鞭,恶狠狠地向妮儿抽了一鞭。电鞭在妮儿的膀上留下一条红印,但也仅此而已。妮儿冷笑着说:
“你在给我挠痒吗?电鞭的威力在圣书上是述之甚详的,看来它不听你的话。拿来吧,让我试试。”
她从尼微手中劈手夺过鞭子,按耶耶教的方法打开了秘密开关。此刻妮儿的脸色十分狞厉,恶狠狠地说:
“尼微,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家伙,竟然想杀我和苏辛灭口!耶耶说,你未得圣令,胆敢在神圣的蛋房中开杀戒,命我严厉地惩处你!”
她对尼微裸露的颈部抽了一鞭。尼微立即瘫倒在地,身体痉挛着,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妮儿扬鞭要再抽,但犹豫了,最终没能抽下去。她想起昨晚与尼微的相处,那时尼微用超强的自制力抵挡住了异性的诱惑,那样的自制力令她钦佩;也想起尼微与她的的哲理讨论,尼微说:宗教既然存在,就说明它是合理的。这句话确实给了她一个新的视角。尼微虽然行事狠毒,但站在他的角度(为了保护由卵生人建立的教会),倒也不算十恶不赦。或者说,他的恶是为了信仰,是群体之恶而非个人之恶。妮儿冷冷地说:
“尼微,我本可以处死你的。但耶耶说,你只要宣布效忠于我,就可以赦免。”
局面突然转折,尼微虽然心中不服,但不敢抵抗。无论是因为眼前高悬的电鞭,还是因为耶耶的谕令(这会儿他已经相信,这个光身人女子确实得到了耶耶的神谕),对耶耶的谕令他只有服从。他挣扎起来,向妮儿行了跪拜礼。
妮儿把冷冷的目光转向成吉。成吉明白这是要他也表示效忠,虽然有点不情愿——他还一时接受不了这场风云突变,光身人片刻之间获得尊贵身份!但既然连耶耶也是光身人,看来天要大变了,谁也挡不住的。于是他明智地做出抉择,敛手行礼,向妮儿表示了服从。押述一向与妮儿亲近,刚才不得不杀妮儿,心如刀割,事态能如此变化他当然高兴,便心甘情愿地行了礼。
妮儿发现苏辛在门口张望,看来是对蛋房内的事态进程不放心。妮儿招手让他进来,把电鞭交给他,说:
“你和押述、尼微、成吉出去,向众人宣布,耶耶已经任命我为考察队的最高长官。”
苏辛惊喜莫名。耶耶的任命?耶耶还活着?他迷惑地看看耶耶的“遗体”,它仍然僵硬地躺在那里。不过,眼下不是追根寻底的时候,他得协助老师赶紧控制住局势。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接过电鞭。妮儿说:
“你们出去吧,把蛋房门关上,耶耶说要同我长谈一次。”她低声对苏辛说,“估计电鞭能量不会多,不要轻易使用。另外,暂不要透露耶耶是光身人。”
苏辛喜孜孜地点头答应,“押”着尼微等人,到蛋房外去了。
妮儿回到耶耶身旁,心潮翻滚,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耶耶仍僵硬地躺着,但她分明感觉到,另一个耶耶(耶耶的元神?灵识?灵魂?)在天上飘浮,在含笑看着她,他的慈爱伸手可掬。妮儿叹息着,叹息也是甜蜜的:
“耶耶,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句话问起。首先向你问安吧。我已经知道你还活着,但我更愿看到你真正重生。”
耶耶笑着说:“对,我还活着。蛋房内有一个五围空间泡在护着我,它是一个活力场,把我弄成了数万岁不死的老妖精。”
妮儿艰难地追赶着他的话意:“五围空间泡?活力场?”
“你别追问啥叫五围空间,啥叫活力场,其实我也弄求不懂。我只知道在五围空间里,我的灵魂能离开身体活动,能站在高位看凡间。这不难,我教教你,你也能学会的。我还知道,活力场能护佑场内的所有活物和死物,而且不需要能量。可惜啊,当年我不知道这一点,发现蛋房能量快用完时,立逼着阿褚和小鱼儿他们离开蛋房,让他们白白受了那么多罪,死了不少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不过,反正他们最终把血脉传下来了,把我教的方块字传下来了,干得不错。能有这样的结果,多受点罪,也不算啥。”
“你说的受罪,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记载的缺氧?是伟大的天父朝丹天耶一怒之下施予蓝星人和息壤人的绝罚?”
“对,也不对。蓝星人受到的惩罚是天塌,息壤人受到的惩罚才是缺氧。其实后来嘛蓝星人的天没有塌,息壤星的缺氧也慢慢不缺了。但这个朝丹天耶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我上次醒来,在500岁前的亚斯白勺书中见到了这个名字,还说我是他的儿子,这是咋球弄的?我可从没这个了不起的爹。”
妮儿不由失笑:“耶耶啊,这问题该我问你才对啊。考察亚斯白勺书的衍变,朝丹天耶的名字倒是很早就有,但关于他的记载就那么几条,说他是宇宙间最高主宰,是你的父亲。曾因宇宙众生信仰崩溃,一怒之下将绝罚施予蓝星人。说你无法违背天父的旨意,只能偷偷带卵生人逃到息壤星来。不过朝丹天耶仁慈为怀,最后还是免除了尘世众生的罪孽,把绝罚取消了。耶耶,我对朝丹天耶的由来一直潜心弄求,但一直弄求不懂。”
耶耶沉默良久,苦苦思索,忽然爆出一阵大笑。他笑得惊天动地,气喘吁吁,以致妮儿总觉得那个僵硬的“耶耶”也躺不住了,马上会捧腹坐起。妮儿不知他的笑从何而来,有点儿困惑。耶耶笑足笑够,才说:
“我明白了,明白了。这样简单的事,上次醒来时我竟然没想通,真是傻逼一个。是这样的,据天乐说——他是我最佩服的蓝星上的一个科学家,有关情况以后慢慢告诉你——天塌是因为空间的胀缩,是宇宙诞生时留到今天的一个什么波,就像上帝打了一次尿颤。用我的话,是操蛋老天爷故意使坏,存心让凡人受罪。操蛋是句粗话,是我这种粗人爱说的口头禅,不该让你这样的读书人和女人听的,没的脏了你耳朵。我估摸着,一定是亚斯那小子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写到书上了,又写成了白字。”
妮儿真是啼笑皆非!万万想不到,宇宙之王,伟大的天父、耶耶的父亲,尊贵的朝丹天耶,原来只是“操蛋老天爷”的转音!她虽然一向自诩思想放达,天马无羁,没有任何道德上和宗教上的禁忌,但不是亲耳听耶耶说出,打死她也想不到这儿。认真想一想,“朝丹天耶”的出现,恐怕并非仅仅因为亚斯写了白字,而更多是宗教的需要。宗教需要一个“通天彻地、法力无边”的神,而播种者耶耶的形象太“实”,不适宜立为最高神,于是“朝丹天耶”就应运而生了。
耶耶又笑了一阵,然后忍住笑说:“顺便说一句,刚才你老说‘弄求’什么的,我听着别扭得很。这个词是从亚斯白勺书中搬来的吧?那也是我常说的粗话,读书人和女人不该说的。我估摸着你说的‘弄求’,应该是‘研究’的意思,对不?”
妮儿也忍俊不禁,笑着说:“没关系的,再粗俗的话从耶耶嘴里说出来,也是金口玉言,大雅之语。这个词物学界已经用惯了,不好改了,我们就把它当成你说的‘研究’吧。可是耶耶,你干嘛老说自己是粗人,我想,你应该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是最伟大的物学家,不,科学家。”
耶耶笑着说:“说起英雄,耶耶我吹一句牛,我算得上一个草莽英雄吧,这辈子干成了一件大事,把卵生崽子从地球送到息壤星了。但你说的科学家什么的,我可绝对不是。那些大脑袋科学家,像楚天乐、泡利、亚历克斯、贺梓舟啦,甚至包括姬人锐、鱼乐水这些半瓶子科学家,都是聪明绝顶,紫微星下凡,我给他们拾鞋也不配。我年轻时信过神灵,老喽改信科学,因为科学能带来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比神仙的法术还奇妙,像卵生人、超光速飞船、亿倍光速飞船、又硬又结实的透明球……多了去了。”他忽然转为严肃,“闲话先不要扯,今天捞稠的说。妮儿,你打算怎么办?”
妮儿虽然思维敏捷,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什么怎么办?”
“妮儿,我一见就喜欢你。看见你就想起蓝星上的鱼乐水,还有蛋房里的小鱼儿。你就像我的小孙女儿。最让我高兴的是,你是当今最聪明的科学家,是我找了千百年的人。我刚才说过,我一辈子啥都不信,到老喽却信了科学,科技比任何神灵的法术都强。我知道今天的息壤星上有教皇,有世俗之皇,那都是些狗屁。要是权力掌握在科学家手里,这个星球的发展会快上千百倍。我的蛋房里有电脑,电脑里有你们一万岁也用不尽的知识,可惜都是英文,就是蓝星上最通用的文字,我没学过,一个词也弄球不懂。不过不要紧,里面肯定有中英文字典,用你的聪明脑瓜研究一下,弄求一下,肯定就懂了,能翻译过来了。那样,息壤星的科技能一下子窜它几千年。我说的这些,你有没有兴趣?”
他描绘的前景让妮儿热血沸腾:“当然!”
“想这样干也容易,既然我是亚斯白勺书中的耶耶,名头响得很,干嘛不利用一下。我可以重生一次,陪你到王城去,把教皇、世俗之皇什么的都免了,让你当皇帝,科学教皇!你掌着天下权力,想怎么发展科学就怎么发展。这样多痛快,连地球上,我是说蓝星上,也从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乐之友最兴盛的时候,科学家也得看联合国那些政客的脸色!你说行不行?行,咱们说干就干,迅雷不及掩耳,免得教皇他们省过劲儿,暗地里使绊子。”
妮儿如饮醍醐!她一向是心高气盛的人,也从不怯于玩弄权术。只是,由于出身卑贱,不得不捺住性子在掌权者之间周旋。她曾寄望于找到蛋房,以此强化世皇的权力,再利用她和世皇的情人关系来推进科学发展。但现在耶耶说,让她直接当教皇!如果真能实现,那就太“痛快”了。她略微考虑一会儿,痛快地答应:
“好!我听耶耶的,我愿意做一个科学的教皇。不过,世俗之皇倒不妨保留,让他替我处理世俗杂务,我才能静下心来弄求科学。”
“也行。我知道这个人不错,是你的学生,也是你的情人——是你几百个情人中最适合当丈夫的一位,对不对?”
妮儿笑着承认:“对。我一向坚持独身,但如果我真的当了科学教皇,也许会同他正式结婚。”
耶耶要说话前显然犹豫了一会儿。“妮儿啊,有句话本不想说的,还是说了吧。虽然我这辈子睡过的女人不下几百个,光正式老婆就有五个,按说没资格劝你的。不过,还是希望你结婚后,改一改乱找情人的习惯。我不说那是恶事,反正也不是好事,是我这种臭男人才能干的。你要能改了,就更像我刚才说的鱼乐水了,我会更疼你。”
“可是,亚斯白勺书中说,小鱼儿也为几个男人生了孩子啊。还有,依照生物演化论,一夫一妻制并不利于物种的优化。”
“你这些道理兴许是对的。在蛋房时代,只操心着能不能传下血脉,我确实没……”
但妮儿已经乖巧地改口:“耶耶你不必解释了,不管怎样,既然耶耶说了,我一定按耶耶说的去做。”
耶耶很欣慰。“好的,好的,这件事的是是非非,从道理上我说不赢,我只是想让你在耶耶心中更干净一些。”
妮儿很感动,从耶耶的话里,她确实感受到真正的慈爱。她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可是耶耶,你怎么能到王城去?不能让你离开五围空间泡或活力场的保护啊。”
耶耶不在意地说:“这没问题。的确,我这熬了几万岁的身体确实不敢离开这个活力场。你们初进蛋房时,尼微说要迎我回王城,你马上想到蛋房可能对我有保护作用。告诉你吧,从那时起我就看中了你,我对你的聪明很赞赏。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我离开蛋房没问题的。知道为啥不?”妮儿努力思索,最后还是摇头。“保护我的并非蛋房,而是五围空间泡。这个泡泡不是与蛋房固结在一起,而是随我移动的。”
“随你——移动?”
“哈哈,就是这样!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一点,后来才揣摸出来。你想嘛,没这个随我移动的泡泡,我咋能知道长崖之东的事?”他事先截住妮儿的追问,“你甭往深处问,深处的道理我也弄求不懂。”
妮儿虽然心中痒痒地,也只好不问了。她迫切想知道有关五围空间泡(应该是五维空间吧,维度的维)的一切,因为从现有的科学原理,甚至以可以预测到的科学原理,都完全不能解释这些。不过,眼下不是潜心弄求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耶耶倡议的政治变革。想要成功,几乎是以两人之力来对抗整个社会,纵然有“耶耶”的光环,也是成败难料。兵贵神速,耶耶说最好今天就出发。现在她要集合众人,宣布这个决定。不过,在走之前,她问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耶耶,我从来不承认卵生人和光身人有贵贱之分。不过,到底两者是什么关系?从生物演化论的角度不好解释。”
“这不奇怪,因为它不是老天爷定的规矩,而是蓝星上大脑袋科学家玩的新花样。蓝星人都是胎生的,就是你们说的光身人或喂奶人。后来,蓝星人发现太阳系附近的天要塌,叫什么‘局部空间塌陷’。为了把人类种子送往外星球,科学家们专门研制了卵生人,它们更容易在蛮荒星球生存——我就是为此捐赠了所有财产。后来我带到息壤星的娃娃都是卵生的。但兴许几十亿年形成的本能更强大一些,卵生人的后代有一半多恢复了胎生。这么着,息壤星上就有了两种人。至于后来卵生人咋个成了贵族,光身人咋个成了贱民,我也弄球不清。人分贵贱也就一两百岁时间,那段时间我正好在睡觉。”
妮儿深深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的见解是对的,两种人没有贵贱之分。硬要分的话,反倒是光身人是息壤人之根啊。”
“你说得不错,没有贵贱之分。所以——你登上王位后尽可好好对待光身人,但也绝不能亏待我的卵生崽子。”
妮儿笑了:“这点耶耶尽管放心。好的,耶耶你先休息吧,我要出去宣布了。”
蛋房外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沉默下是惶惑和躁动,连14头鼠牛和鼠马都在不安地喷着鼻息,用蹄子刨着地。现在,在30个兵士上面有了三个权力中心:曾是“最高”的尼微教士,但显然他已经被剥夺了权力,从蛋房出来后就显得气丧神沮;还有士兵们的顶头上司押述;以及地位卑微但此刻手中握着神鞭的苏辛——那可是亚斯白勺书中多次提到的神物!至于苏辛的老师妮儿,那位聪明的科学家,曾温暖过每个士兵的漂亮女人,此刻留在蛋房中,在同耶耶长谈。她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消息?士兵们焦灼地等待着。
蛋房门终于开了,妮儿走出来,满脸光辉。妮儿的美貌曾让每个士兵迷醉,此刻,某种无形的气场让她的容貌更为灿烂。在这一刻,连思维最迟钝的士兵也感觉到,这不是从前那个虽然美貌聪明但出身卑贱的光身人女人了,她已经羽化,成为高贵的女神。妮儿走近人群,所到之处都激起一片骚动。妮儿让大家安静,以甜美的声音宣布:
“我亲爱的士兵们,我亲爱的押述、成吉、尼微(尼微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和苏辛,耶耶虽然还没有正式重生,但他的元神一直醒着,同我交谈了很久。他任命我为你们的最高头领。我们要恭送耶耶的圣体去王城,在那里举行耶耶的重生仪式。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在耶耶来到息壤星的千岁万年中,一个神力无比的泡泡一直在护佑着他。当他的圣体移驾王城时,这个泡泡也将随他同行。所以,一会儿,当耶耶的圣体移出蛋房时,你们将看到一个最壮观的神迹。你们不必惊慌,尽管以虔诚的心灵会感受它吧。”
这篇讲话是她精心准备的。她强调了即将出现的神迹,是为了让士兵和押述、尼微等人对她彻底臣伏。然后,在她的指挥下,押述、苏辛、成吉、尼微等忙碌着,为耶耶准备了一个舒适的担架,做好出发的准备。苏辛舍不得就这么离开蛋房,因为蛋房内有许多物学的奇迹,是物学的直观教具,可以说,其中的每一个小物件都蕴藏着无数的物学和技术秘密,更不用说蛋房本身就是一艘神奇的飞船。他走近妮儿,指着蛋房悄声问:
“就这么走了?”
妮儿笑着安抚:“只是暂时离开。耶耶说,这里有浩如烟海的物学信息,一旦弄懂它,能让息壤人的物学技术水平跃升千岁万岁。”她低声说,“别急,等我当了教皇后,会派你来长驻这里,负责信息的破译。”
这番话让苏辛惊喜万分,尤其是那个秘密——妮儿将成为教皇!他不再多说,兴冲冲地忙碌去了。
两个小时后,妮儿、押述、成吉、尼微庄重地抬着耶耶的圣体,缓缓走出蛋房。耶耶平静地躺在担架上,须发如雪,面容平静,脸上带着那道长长的刀疤。士兵们不约而同地跪倒一片,向神圣的耶耶虔诚朝拜。然后四个士兵从护灵人手中接过担架,开始行路。密林中虽然已经开了路,也只能步行,30个士兵将轮流换班。等走出密林,交上水路,就会轻松了。
随着担架离开蛋房,妮儿预言的神迹果然开始显现。在蛋房外部,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弧形从房体上滑过,所到之处蛋房完全割裂。弧形之内保持原状,蛋房仍然蜷曲着,被大叶树和蛇藤遮蔽。但弧形之外,蛋房猛然伸展了身躯,向高天伸去,迅速升高的房顶驱走了层云,沐浴着阳光。等弧形完全离开蛋房,蛋房也整体恢复了巍峨的身姿,恰如在蛋房内部观看的形状。
这样的神迹让所有人无比敬畏,他们俯伏在地,向恢复巍峨身姿的蛋房虔诚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