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世俗之皇禹丁五世来到物学家妮儿所在的皇家观星台前,下了鼠马,把缰绳交给侍卫长押述。押述按惯例率领侍卫们停下,守在门口,只有禹丁一人笑吟吟地进去。他的鼠马不愿离开主人,撒娇地用它的尖嘴和两排硬须蹭着禹丁的腿,押述捧出麦豆喂它。十几个光身人百姓很快聚过来,笑嘻嘻地围观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侍卫们则眼观鼻鼻观心,浑然不为所动。百姓们对皇家的风流韵事有天生的好奇,何况世皇与妮儿的私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上至教皇莫可七世和世皇后婉非,下至贩夫走卒,个个都知道。这不奇怪,皇家观星台大门口经常停着的一队膘肥体健的御用鼠马,还有一队剽悍的御林军,就是两人关系的活告示。而且,无论是尊贵的禹丁五世,还是美貌睿智的物学家妮儿,对这一点从不刻意避讳。
天朝皇家观星台在王城的边缘,离教皇皇宫和世皇皇宫的距离差不多,它本来就是两家王室共同拥有的。观星台原来只是一座露天的高台,在这代物学家们发明了望远镜之后(妮儿不是首创者,但在望远镜的改进和推广上起了很大作用),禹丁五世慷慨出资,把观星台改建成一座宏伟的穹顶式建筑,配有活动观察窗。此外还修建了不少辅助房屋,包括物学家们聚会的学术大厅,当然也包括他和妮儿的小小爱巢。现在,这儿已经成了最有名望的学术中心,而妮儿又是这个中心的中心。妮儿并非只具有美貌,她的天才和物学造诣是物学界公认的。尽管她的男女同事们对她的性关系稍有腹诽(他们在私下议论时,谨慎地避免使用像放荡、淫乱这类贬意过重的词),但却公认她是物学一个新时代的代表。
禹丁五世从祖辈那儿继承了一个昌盛的中央王国,疆域广大,而且王国的疆域像水面上的油渍一样不停地向四方扩散。周边那些不开化的部落纷纷要求内附。要求内附的理由很充足,他们说自己同样是耶耶的子孙(确实如此),同样使用着由第三使徒亚斯传下来的方块字(只不过仅限最常用的百十个,其余的字都被他们的祖先遗失了)。但禹丁五世登基以来一直耽于玩乐,对那些要求内附的上书一概置之不理,原因是——麻烦。
在观星台院内碰到了妮儿的学生苏辛,后者早早垂手避在一旁,含笑行注目礼。禹丁登基前曾在妮儿门下学过十年,与苏辛当过三年同学。苏辛比他小10岁,两人关系不错。虽然地位悬殊(苏辛和妮儿老师一样,也是出身卑贱的光身人),但只要是私下见面,他从不让苏辛大礼跪拜。
禹丁笑着问:“要离开?今晚不陪老师观察天文?”
苏辛说:“老师让我离开的。”略顿后他加了一句,“据我猜测,老师今天想同你好好聊一聊。”
苏辛走了,他的话点燃了年轻世皇心头的火焰,恐怕还有肉体上的火焰。禹丁加快脚步,兴冲冲地走进观星台。禹丁今年35岁,风流倜傥;物学家妮儿与他同岁,风流美貌,既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情人。今天她仍像惯常那样穿着极为暴露和宽松的衣服,俯在望远镜前观星,赤裸的后背上披着红色的月光。妮儿老师多年来都是如此,她说,只有赤身沐浴在星光和月光中,让每一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才能更好地激发灵感。她的学生早就习惯了她近乎半裸的衣着。
禹丁走到她身后,把那具精灵一般的漂亮胴体紧紧搂住。光身人妮儿虽然出身卑贱,但其美貌是社交界公认的,身体曲线迷人,一双美眸勾魂摄魄。但最令所有卵生人贵妇嫉妒的,还是她波涛汹涌的胸脯。神圣的朝丹天耶把人分为高贵的卵生人和卑贱的光身人。卵生人生下来就能走路,也不须吃奶。所以,卵生人贵妇的乳房小巧玲珑,和男性差不多,绝不像光身人妇人那样粗蠢臃肿——偏偏这种粗蠢臃肿的东西最能吸引所有男人的眼睛,包括卵生人男人的眼睛!妮儿一向是社交界的宠儿,每个高贵的卵生人男子都会忘记她的卑贱出身。这一点实在令卵生人贵妇们心理失衡,但她们无可奈何。
此刻,在情人的搂抱、揉搓和亲吻下,妮儿仍气定神闲地观察着星星,甚至没有回头。她曼声说:
“先把你腰间的匕首和火镰去掉,硌着我了。”按照教规,匕首和火镰是每个息壤人须臾不能离身的武器和工具,不过在贵族中它们已经变成袖珍化的精美首饰。禹丁解去挂有二者的玉带,重新抱住情人的乳胸。妮儿唇边挂着浅笑,调侃地说:
“可怜的男人啊,你们的眼睛如果少在女人胸脯上停留,也许会在物学上做出更大成就。”
禹丁笑着自嘲:“这没办法。当宇宙主宰、伟大的朝丹天耶委托耶耶造人时,就在男人体内埋下了炽热的情欲。据我所知,即使年届70的尊贵的教皇大人,对你的美貌也并非无动于衷。”
妮儿回过头微微一笑:“你说对了。诗人何汉说我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幕’,太夸张了,这句诗也许献给教皇更合适。我每次朝觐教皇时,他的目光能把我的衣服点燃。”
禹丁笑着加了一句:“所以,你在朝觐教皇时一向穿最暴露的时装。”
“没错,我没有钱财奉献给教廷,只有奉献美色啦。”
两人大笑。妮儿停止了观察,把头仰靠在情人的肩上:“呶,我正准备告知你一个重要的信息。我的观测和计算表明,在40年后……”她摇摇头,“我一向不喜欢用息壤年来计时,总觉得它太快了,不符合自然和人生的固有节律,我还是用亚斯白勺书上规定的‘岁’吧。在4岁之后,将会出现邪恶的‘三月食日’现象。”她笑着说,“当然,物学家认为它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只是比较罕见而已,说它邪恶只是教廷和百姓的说法。不过,你作为世俗之皇,也许得提前做一些准备,预防民众中出现动荡。”
“能推算出准确时间吗?”
“毫无问题。只要承认息壤星围绕太阳转动而三个月亮围绕息壤星转动,那么计算这样的天象并非难事。当然,尽管我教授过你日心说,但你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敢承认它,因为你得顺从教廷的观点:我们所在的大地才是宇宙不动的中心。”妮儿笑着说,语气中有微微的讽刺。
禹丁不以为忤,笑着说:“但我也一再对外申明,你的太阳中心说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可以简化运算的数学假定。既然它只是一个假定,教廷和皇室就没有必要干涉你在课堂上讲授。这种两全其美的结果难道不好吗?”
妮儿轻叹道:“好的,很好。其实我非常赞赏你的聪明和开明。我的同事们都说,有你这样一位开明的世皇,再加上那位相对宽厚的教皇,是这代物学家的福分。”
“谢谢啦,交往这么多年,难得听见你一次褒扬。”禹丁的搂抱加大了力度。“也谢谢你预报的重要信息。我早就说过,我的妮儿是我最好的智囊。这个天象发生之前请你再验算一次,给我一个准确日期,我会提前公布,那样就不会有什么风波了。至于现在,我的妮儿,物学话题或政治话题是不是该暂告一段落了?”
妮儿不会放过每一个讥笑他的机会:“可怜的男人啊,你们的智慧并不比女人差,可惜它总是被性欲淹没,难怪男人总是在物学殿堂上缺位。”她回过身搂住情人,目光炯炯地说:“不过听你的,咱们先把物学话题放开吧。我今天正要告诉你一件重要决定,和男女之事有关的决定。”
禹丁嬉笑着:“是否和你我有关?快讲快讲,我已经等不及了。”
“你知道我曾发誓终生独身,因为我已经把爱情献给了深奥的物学。但教规规定,每个有生育能力的妇人必须生育,我当然不能例外。所以,虽然我不需要丈夫,但我想找个好男人来提供一颗种子。”
禹丁的身体有刹那的僵硬。当然,能同妮儿有儿女是他的夙愿。问题是,卵生人和光身人交媾的后代笃定是胎生,从来没有例外。虽然在皇家条例甚至教规中,都未禁止卵生人男子找光身人女子寻欢作乐,但一旦以非卵生方式生下后代,那就只能作为卑贱的光身人,这点是从不含糊的,即使其父亲是皇室成员也不能例外。那么,他能忍心自己的儿女一生受人歧视么?而且,贵为世俗之皇却有卑贱的后代,于他的声名也很不利,会给教廷留下不小的把柄。这些年来,尽管他同妮儿非常恩爱,但世事洞明的妮儿清楚他的难处,从不提及生育的事,而他也同样回避。所以,今天妮儿突兀的要求让他措手不及。睿智的妮儿当然清楚情人的心理,平静地说:
“至于这个孩子的未来,我已经有了妥善的筹划。你当然知道,光身人蒙教皇特恩可以抬籍为卵生人,其后代也享受同样的荫庇。我过去从不屑于做这件事,但为了咱俩的孩子,为了你的名声,我愿意违心地去求教皇。”
禹丁沉吟着。“我知道教皇很宠爱你,但蒙特恩之人必须对教廷有大的功勋。所以,这件事并不好办,即使……”
妮儿大笑:“即使我与他有肌肤之亲?禹丁,我的情人,不要嫉妒。我虽然只是你的情人,没有责任为你守节,但也不打算用肉体到老教皇那儿换取特恩,更不说那位道德高洁的老人也不会同意。告诉你吧,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筹划,打算为教廷立下一个不世的功勋——同时也是物学上的功勋,甚至还是对世俗皇室的功勋,可谓一箭三蝠!不过,这件事说来话头比较长,你说吧,是先把这件事讨论完呢,还是先干你垂涎的那件事?”
“当然是第二件!”禹丁笑着抱起那具艳色逼人的身体,来到观星台中特意分隔出的一间密室。这儿尽管简陋一点,但一向是两人的爱巢。他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火热。虽然妮儿一向爱取笑他“雄兽般的肉欲”,其实她的情欲并不亚于禹丁。此刻,妮儿用双臂紧紧搂着他,同样情欲汹涌了。
一个小时后,两人身心舒泰,紧紧拥抱着躺在床上,聆听着对方的心跳。这会儿,透过观星台的槽形观察窗,神圣的伊甸星系正在头顶。该星系中一颗橙黄色中等亮星即是亚斯白勺书中说的“父星”,据说是神圣的朝丹天耶的居所,而天耶之子,耶耶,以及他的三名使徒(在亚斯白勺书中又称兄姐),同样来自那颗星星,所以它一向被教徒们作为圣星来崇拜。禹丁仰面躺着,盯着父星,随意地吟哦道:
“神圣的父星啊,你何时失去了璀璨的蓝色?”
这是一首著名古诗“天问”中的一句。《亚斯白勺书》中明确说父星是蓝色的,有如水波之色,但实际看到的父星却是橙黄色的。在无神论者对亚斯白勺书的诘难中,这是常提到的一个错误,而宗教界从来没能做出有力的解释。有一种假说,指父星也有季节(天文季节),在耶耶离开父星数万岁之后,它已经由春入秋,一如息壤星上春天的墨绿变成秋天的枯黄。但这明显不是一个好的解释,因为天界诸星从没有这种随季节变色的例子。妮儿听情人吟了这句诗,漫声说:
“禹丁,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
“真的?”
“真的。我得到了一本最古版本的《亚斯白勺书》,与当今教廷的正式刊行本有所不同。书中并非说耶耶和三个使徒及其它兄姐来自父星,而是说他们来自父星的第三行星。那版亚斯白勺书还透露,这个‘第三星’上有大量的水。这么一来,答案就非常明显了:所谓‘蓝星即父星’的说法只是亚斯白勺书流传中的衍改。蓝星并非父星本身,而是父星的第三个行星,一个遍布蓝水的星球。可惜,我的望远镜能力太弱,还无法从父星系中分辨出这些行星。”
禹丁沉吟着:“这倒是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但为什么教廷要删改古版亚斯白勺书……”他忽有所悟,不再说了。
妮儿笑道:“我想你已经悟出教廷的动机了。如果父星有了绕它旋转的行星,那么物学界早就提出的‘日心说’岂不有了直观的例证?教廷就难以自圆其说了。”
禹丁笑而不言。他曾跟着妮儿治学十年,十年中,他的宗教信仰已经被妮儿老师戳了不少破洞,甚至被基本颠覆了。但作为世俗之皇,他的皇冠是教皇戴上的,所以他历来言辞谨慎,从不表示任何对教会法定观点的质疑,即使是对最亲近的妮儿也是如此。而且两人一向有默契,当禹丁笑而不言时,妮儿也会适时地转移话题,不让场面太尴尬。但今天妮儿没有中止,她半仰起身,盯着情人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的禹丁,这正是我想为教廷所立的功勋。”
禹丁笑着摇头:“什么功勋?你想说服教廷接受它一向厌恶的日心说吗?你今天的思维跳跃太快了,我赶不上你的思路。”
妮儿讪笑着:“思维迟钝的男人啊,难怪你只能当世皇而不能当物学家,因为世皇这个职位不需要高智商。来,我慢慢告诉你。”
她偎在情人怀里,抚摸着情人的胸膛,似乎随意地说下去。但她要谈的话题绝非随意,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有相当的凶险,她已经筹谋很久了,今天,此刻,就要走出第一步。她很清楚,一旦她走出这一步,就不容回头了。她说:
“你知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一向鄙薄亚斯白勺书,认为它凌乱悖误,矛盾百出;语言更是粗鄙俚俗,不可卒读。”
“我知道。幸亏你一向把这些观点严格局限于学堂中,局限于学术讨论中,所以教廷虽然听到一些风声,至今没有为难你。”
“那是因为有一个宠爱纵容我的老教皇,更因为我有一个尊贵的情人,所以,想找我麻烦的人多少有顾忌吧。”妮儿抓住时机笑着恭维了情人。“但近年来我觉得,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亚斯白勺书,尤其是它的前两章《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竟然能从中搜检到不少物学的金沙。”
“是吗?”
“是的,而且很多。随便举一个例子:亚斯白勺书中用相当的篇幅,对息壤星的动物植物做了详细的命名。我曾嘲笑亚斯白勺书的作者是越俎代庖,抢了博物学的衣钵。但你不妨看看这些命名。所有的有乳动物中,有小小的鼠子、大个的鼠牛鼠马、食肉的鼠狼鼠虎、天上飞的鼠蝠……为什么都有一个‘鼠’字?”
“我想没什么高深的寓意。鼠子是自然界数量最多的动物,可以做为有乳动物的代表,所以把其它生物的命名都加上‘鼠’字,借以表示它们的属类。”
“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耶耶和九个兄姐初到息壤星时,只带来鼠子这一种有乳动物,其它种类都是由它分化出来的?它们的相貌有太多的雷同,都有小眼、尖嘴和硬须。我说过,一种进化成熟的动物一旦来到物种的真空,就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分化,占领各个生态位。”
禹丁笑着说:“又在推销你的生物演化论?你不觉得这样的假设过于大胆么?你一向提倡严谨治学。”
“所以,我想去证明它!”
“怎么证明?挖掘几万年前的动物尸骨?据我所知,你已经尝试过,但没有什么发现。”
“不,这次我先去证明亚斯白勺书中最容易证明的内容。”
“是吗?愿闻其详。”
“亚斯白勺书中说,耶耶带着九名兄姐和300多名弟妹逃到息壤星,此举违背了神的意愿,朝丹天耶在怒火中曾对他们施予以严酷的天罚。幸亏一位远方的隐名的神赐予一座蛋房,可以隔绝天罚。它高大巍峨,下雨时阴云只能到蛋房的腰部。亚斯白勺书中还说,当七名兄姐带着257名弟妹最终离开蛋房时,耶耶独自留在蛋房内长眠,等待万岁之后的复生。教廷说蛋房是真实存在的,它就隐藏在那道‘长崖’西边的原始密林中。既然如此——既然蛋房有确定的方位又是如此高大,我想它应该很容易找到的,只需要越过‘长崖’的阻隔。”
“长崖”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大断层,长达数千里,壁立如削,基本隔断了东西的交通。天朝的西边边界到此中止,长崖之西都是蛮夷之地。不过,虽然有这道长崖的阻隔,小规模的商业往来还是有的。也就是说,教廷如果有心派一个考察队,长崖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
禹丁默然,心中揣摩着妮儿的用意。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教廷中从未有人提议去验证蛋房的存在。至于其原因,对教廷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如果蛋房果真像亚斯白勺书中描写的高入云天,那它肯定不会被原始密林遮蔽,但迄今未止从没人看到过。再说,如果说蛋房圣地是在长崖西边,那也就是说,天朝的国祚是从蛮夷之地开始,这也颇为犯忌。所以,教徒们总是把亚斯白勺书中有关蛋房的内容看成是寓言,是不可实证的。妮儿说去验证它,说白了恐怕是想去证伪它。禹丁不快地说:
“妮儿,难道你放弃了一向的谨慎,想公开对教廷扯起反旗么?”
怀中的妮儿完全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责问,笑着吻他:“哪里哪里!你误解我了,我过去对这种传说嗤之以鼻,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真的想去证实它。知道我为什么改变?我刚才提到过那本古版亚斯白勺书,其中有这么一节内容,它说蛋房十分巍峨,在蛋房内看下雨,房顶总留有一片阳光。尤其是阴雨天的拂晓和黄昏,蛋房顶被鲜红的霞光照耀,美得有如仙景!还有,这么高大巍峨的蛋房,但一走出去再回头看,它就变软了,团在一个无形的圆球内,被大叶树和蛇藤所遮蔽。这样真切的描述,非身历其境者很难写出来,我倾向于相信它。”
禹丁不免哂笑:“是怎样的神力能让巍峨的蛋房团起身躯?当今世界上最聪明的物学家也相信这样的神话?”
怀中的妮儿把他稍稍推离,定定地看着他:“我确实无法解释,但问题的关键不是我能否解释,而是它是否确实存在。如果它确实存在,那么,物学家必须尝试去解释它,而且是用物学的逻辑来解释,而不是归结为神力。”
禹丁再次默然。到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妮儿的决心。她心目中显然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会尽一切力量来推行它,今天和自己的谈话就是她迈出的第一步。他熟知妮儿的为人,她从来不随便说话,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但这个计划暗含着许多政治上的凶险,比如——耶耶的出身。
当年,禹丁求学时,妮儿老师曾同学生们有过一次“纯粹假设性的”讨论。妮儿老师说,虽然今天社会中卵生人无比高贵而光身人无比卑贱,但在初民时代可能并非如此,因为尊贵的耶耶很可能就是光身人。证据是——亚斯白勺书中多次记录着耶耶对子民的昵称:我的卵生崽子们。妮儿老师说:
“你们想过没有,这种称呼其实暗示耶耶与孩子们的出身不同?比如,他为什么不称呼‘我的两腿崽子’,或者‘我的两只眼崽子’?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和他的崽子们都是两只腿和两只眼。耶耶强调‘卵生’,恰恰是强调崽子们与他的相异之处。”
那时的禹丁已经觉察到这个话题的凶险,不想老师继续下去,立即站起来说:“老师,这种纯粹架空的推理太不可靠。这不是物学讨论,只是玄学的冥想。我建议抛开这个话题。”
当时妮儿笑道:“你说得非常对,我刚才说的只是不可靠的间接推理。但我也有过硬的证据。比如,孵化期为两岁的卵生人不需要吃奶,也没有胎盘,为什么卵生人同样有乳房和肚脐?虽然它们要小一号。对此只有一种解释:光身人才是息壤人的原始配置,而卵生人只是它的一种变型。还有,大家都知道,如果尊贵的卵生人和卑贱的光身人交媾,其后代一无例外地会是胎生方式,这说明,两种生殖方式相比,后一种是更强大的本能。”
禹丁勃然大怒:“妮儿老师你太过分了!我不允许再谈论这个话题!”
当时满堂愕然。妮儿老师的课堂一向享有充分的学术自由,禹丁的表现相当失态。但他虽然只是一名学生,却也是皇长子,所以他的反对有足够的份量。同学们虽然不服,但大都噤声。只有苏辛气愤地站起来想指责他,但妮儿老师轻轻摇头制止了苏辛。其后,妮儿老师真的不再提这个观点。
禹丁虽然觉得对老师失礼,但并不内疚。他的干涉其实是对老师(和情人,那时他和妮儿之间已经有了私情)的爱护。妮儿因物学上的睿智和过人的美貌,一直被世俗皇室宠爱,教廷也对她相当宽容。但是,如果她越过某条红线,那么,无论是她在物学界的赫赫名声还是她勾魂摄魄的眼睛,都不能救她。妮儿老师对禹丁的心意其实也是清楚的,所以从未怪罪他的那次失礼。
现在她在推行一个巨大的计划,以她的睿智,她当然不会不考虑到这个计划的所有结果——比如,发现了蛋房,还发现了蛋房中长眠的耶耶,发现耶耶长着大号的肚脐……教廷对寻找蛋房从不挂心,恐怕正是因为这个说不出口的原因……禹丁把妮儿从怀中推开,冷酷地说:
“妮儿,也许你的主要目标并非发现蛋房,而是想确证耶耶是光身人?你想在普天之下掀起一波血雨腥风?妮儿你不要忘了,我虽然是一个百依百顺的情人,但我首先是世俗之皇。”
这句话中蕴含着浓重的杀气。妮儿并不着慌,微微一笑,起身,开始穿衣服,也示意情人把衣服穿上。“禹丁,我尊贵的陛下,我怎么会忘记你的身份呢。所以嘛,让我们穿上代表各人身份的衣着,再进行以下的谈话吧,那样的气氛更正式一些。”
禹丁摸不透她的心思,但按她说的做了。两人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坐在一张书桌前。在红色的月光中,妮儿从书桌上拿过一本摊开的书,让禹丁看摊开的一页:
“这就是那本最古版本的亚斯白勺书。你看这一节。”
禹丁在月色中辨认着那段字:
耶耶说:
我的卵生崽子们啊,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哪天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
她说:“我皇,我的情人,耶耶说的神奇知识是巫术或法术吗?教廷认为是这样的,但我觉得更可能是物学知识。也就是说,这位带着卵生崽子从蓝星来到息壤星的耶耶并非神人,而是一位杰出的物学家。他说的礼物肯定是海量的知识,可以让息壤人在短时间内跃升数百岁乃至数千岁。禹丁,你对这个前景难道不向往吗?我知道你是向往的,你的内心与我相通,你了解物学进步对社会的意义。”禹丁默然未答,她继续说,“我皇,你说得对。如果发现蛋房,确实有可能顺便发现某些有杀伤力的事实,比如确认耶耶是光身人——但主要是对教廷的杀伤力。对皇室来说,反倒可以借势而上,把权力揽过来,以你的强力统治,开启一个物学昌明的新时代。你意下如何?”
这段言论是公然的谋反,禹丁十分震惊和震怒,但妮儿抢先说,“我皇,在发怒之前,先请你回答下面三个问题。”她停下来,直视着禹丁的眼睛,问:“第一,如果某种信仰建立在谎言基础上,它能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么?第二,物学能够永远被监禁在宗教的监狱中么?第三,”她更加重了语气。“你是想做开辟一代盛世的伟大君王,还是想让你的后人永远从教皇手中乞讨皇冠?”她微微一笑,“别人说你是个耽于玩乐的嬉君,那不是真的你。比如,你一直对蛮夷部落的内附要求置之不理,并非你嫌麻烦,而是一种聪明的避嫌。你不想让你的国土扩张太猛,赶上和超过教廷的势力范围,惹得教皇对你出手。我说得对不对?禹丁啊,请你记住,如果我能看透你的内心,教皇就更能看透了。”
这番话有效化解了禹丁的怒气,而且其内蕴的份量使他大为震动。他一向知道妮儿不是凡人,但他还是没料到妮儿有如此的胆略,竟然不动声色地策划了一场对教廷的全面战争。禹丁师从妮儿十年,对物学的信仰是他的本心,而对宗教的信仰只是保护色。现在,妮儿为他指出了一条光明的路,虽然途中也有极大的凶险,但预期的收获更大,值得做一次尝试,否则他真的愧对妮儿的勇气。只是——他也对一向亲昵的妮儿有了畏惧之心。妮儿一向颇得老教皇的宠爱。尽管那位老人世事洞明,目光敏锐,肯定也想不到妮儿会有这样的密谋吧。妮儿端详着禹丁的表情,长叹一声:
“我和你谈这桩密谋,说来颇对不起一向宠我的老教皇。但我不能因为感激他,就听任物学永远被宗教所监禁,也不想永远在他面前扮演一位女弄臣。不过我事先向你请求一个恩惠:如果你夺取了教廷的权力,请善待这位开明慈和的老人。”
妮儿这番话又使他的畏惧加深了一层——显然,妮儿完全洞察自己刚才的心理活动。禹丁长久的思考着,妮儿不言不语地等待着。禹丁最后做出了决断,但把这个决定深藏在内心中。他微微一笑,转为公事公办的口气:
“妮儿老师,你想以物学手段来证明亚斯白勺书的正确,我对此很赞赏。”
妮儿知道这种“官方表态”的内涵,也给出了“庄重的回应”:“对,我想为教廷立下一件不世功勋。”
“这是件好事,我想你当然会征得教皇的同意。再说,蛋房所在区域在天朝疆域之外,教廷的势力还多少能达到那儿。所以你想去那里,教皇的许可是必需的。”
“对,我已经向教皇提出求见,教皇让我明天去。”
“如果教廷同意你的考察,他肯定会派得力教士与你同行。”
“是这样的,我也很乐意。”
“如果教廷同意,依照惯例,教皇会敦促我准备必要的物资和随行人员。我会遵奉教廷的指示努力筹备。我可以派30名精锐的士兵,就让你熟悉的押述带队。”
“那太好了,谢了,我慷慨的陛下。”
“但你知道的,这些士兵只能听从随行教士的指挥,我是没办法遥控的。我只能在行前向押述下达一个私人命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全你的性命。”
妮儿当然能听懂他的潜台词:如果教廷识破了你的真实意图,或者你因某种原因与教廷闹翻,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了。妮儿笑着点头:
“我知道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的爱。”
第二天,妮儿应约来到教皇所住的耶耶宫。她带着学生苏辛,而苏辛吃力地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内中装着此次表演所需要的道具。这差不多成了惯例,每次教皇召她进宫觐见,总让她带来某件物学的新鲜玩意儿,或表演某个物学的小杂耍。这已成了教皇的爱好,而妮儿也很愿意配合。妮儿认为,凭着这些小杂耍,可以使教皇对物学最新进展保持着了解,也可借此化解教廷对物学的敌意。比如几年前,她曾把新发明的望远镜送给教皇一架,教皇笑纳了,以后望远镜在社会上的推广就没有碰到大的阻力。否则,难保某个宗教狂热分子会以某种古怪理由(比如:不许卑贱的光身人窥视神的住所)来阻挠它的使用。这次,她更是精心准备了一次更刺激的表演。
耶耶宫是按照亚斯白勺书中所描绘的蛋房所建,巍峨的球顶高高耸立。此时正是每天教皇接受信徒朝拜的时刻,满头银发的莫可七世站在塔楼的窗户里,含笑向信徒们施福。宫殿前广场里聚集着数以万计的信徒,他们俯伏在地,虔诚地跪拜,吟哦着亚斯白勺书上的经文。他们大都是衣着褴褛的光身人,也有衣着华丽的卵生人贵族。数万人的诵经声汇成低沉的声浪,隆隆地卷过广场。它反过来震击着每个信徒的心房,让他们更为亢奋,使他们泪流满面。每个信徒都带着息壤人必带的匕首和火镰,在起立跪拜中两者常常发生撞击,汇成清亮的金属声浪。妮儿和苏辛也悄悄过去,加入朝拜的人群。
物学家妮儿也是历史学家,对几千岁来教廷的罪恶和黑暗知之甚详。她知道在这座巍峨壮观的宫殿之下埋着多少冤魂,藏着多少丑恶。但公平地说,近百岁来,耶耶教已经逐渐变得开明了,特别是莫可七世登基以来,大力提倡仁慈、包容、行善、谦卑,大力鼓励和资助艺术,对物学的发展也相当宽容(只要物学发现不影响到宗教的根基)。他还尽力推行一夫一妻制——这件事其实有违教规。因为,依亚斯白勺书的记载,耶耶只关心女人多生孩子,从未限制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虽然阻力很大,莫可七世仍坚决地推行着。
不过依妮儿的看法,教皇在推行这件事时更重视女性贞节观,而对卵生男人的纵欲相对宽纵,对此她难免有腹诽。
妮儿多次蒙教皇召见,对这位年届70的老人印象颇佳。但她在精心制订针对教廷的阴谋时并无内疚。她没有想颠覆教廷,只是想削弱它,让它不再以僵死的教规来桎梏物学的发展,不再干涉日心说、生物演化论和电学。宗教应该缩回到教堂中,干它应该干的事——净化人的灵魂。这对社会、对物学,甚至对教廷的长远利益而言,都是好事。所以,她对禹丁说她要为教廷立下一件“绝世功勋”,也算不上是谎言。
朝拜仪式结束,教皇照例在内庭接见她。虽然耶耶宫不可能全部用透明材料建造(亚斯白勺书说蛋房是通体透明的),但在球顶处还是尽可能多地设置了透明天窗,使幽深的宫殿内时刻沐浴着一方阳光。妮儿像往常那样除去外衣,以一袭最性感的晚装来觐见。以她的说法:智慧和美色是她唯一能贡献给教皇的礼物,而且教皇陛下对这两个礼物绝不讨厌。接近内庭时,远远听见明亮的七弦琴声,是教廷乐师梅普在演奏,教廷诗人何汉为他击节。在场的还有宗教甄别所的执法尼微教士,此人是个狂热的信徒,妮儿与他的关系一向颇不融洽。正在奏琴的梅普远远瞥见妮儿进来,立即转换了乐曲,旋律由庄重沉稳转为缠绵谐谑。听到这首乐曲,在场的何汉,甚至教皇,都会意地微笑了。只有尼微厌恶地皱着眉,但鉴于教皇的反应,他也不敢表现得太过火。
才气过人的诗人何汉也是著名的风流浪子,自然和同样风流的妮儿有过缠绵。在情火熊熊燃烧时,他为妮儿赋过不少艳诗,从“圣洁妖娆的雪山双峰”唱到“黑草丛中神秘的生命之门”。这些艳诗广为流传,但流传最广的是这一首:
你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墙,
能屏蔽三个月亮的光芒;
能烧沸70岁男人的血液,
使他的那话儿坚硬如枪。
从教廷到宫廷到民间,这首艳诗几乎无人不知。梅普干脆把它谱成歌曲,使其流传更广。现在他弹奏的就是这一首。
虽然谁都知道诗句中的“70岁男人”是暗指哪位,也有尼微这样的狂热教士为此义愤填膺,但教皇本人倒是一笑了之。这位老人自律甚严,比如他虽然喜爱美貌可人的妮儿,有多次私人性质的接见,但在接见时从来都有人作陪,何汉、梅普和尼微都是经常的陪客。用妮儿的调侃,教皇是“醉心赏花而从不折花”。由于他的自律,他有足够的道德优势对那首艳诗付之一笑。
在缠绵谐谑的旋律中,她和苏辛行了跪拜礼,吻了教皇的手。教皇让她平身,用目光仔细刷过她的全身,从面庞,到裸露的双肩,曳地的长裙,裙衩中隐现的玉腿,缕花皮鞋中纤巧的双足。她也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但就连这两者也比别人的精致,更像是女性的环佩而不是武器工具。妮儿像惯常那样,从容地微笑着,承受着老人目光的烧灼。良久,教皇叹息一声:
“妮儿,你真是一个迷人的尤物啊。”
今天这句赞语多少越出了教皇的身份,妮儿立刻应和道:“谢谢陛下的褒扬!社交界公认,对女人的美貌而言陛下是最高雅的鉴赏家。如果陛下允许,我会把你的赞语刻成金字,拿到社交场合去炫耀。”
教皇笑道:“以我的年纪而言,还是免了吧。但你的容貌确实迷人,连我都为之心动,何况那位血气方刚的世俗之皇。”
妮儿笑着说:“那是位饕餮之徒,只会匆匆填饱肚子,哪里会像陛下这样细细品赏。”
教皇大笑:“是吗?太可惜了,不过不要紧,等他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有细细品赏的耐心和情趣了。说吧,今天你来教廷,带有什么新鲜把戏?”
“当然有的,今天的表演应该比平常的更刺激。苏辛你准备吧。”
苏辛起身,从硕大的背囊中取出各种器具,开始做准备。妮儿则撒娇地说:
“但今天表演前我要预先请求陛下的赦免——如果我的表演被人认为亵渎了教会。”
教皇平淡地说:“不要装模作样啦。你恐怕算不上胆小谨慎的人,据我所知,你平时并非没说过渎神的话。但只要局限在你的教室,而不是向民众宣扬,我何时计较过?”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向衷心感激陛下的宽仁,但我今天仍然要预先请求陛下的赦免,因为以下的表演将涉及亚斯白勺书中最重要的一种神器——‘电鞭’。陛下,我对这件神器毫无不敬,恰恰相反,我的表演正是歌颂它的威力。但为了避免某些教士过于敏锐的联想,我还是想预先获得陛下的赦免。”
旁边的尼微皱起眉头,他知道妮儿这番话是针对谁的。教皇,包括旁边的何汉和梅普也都心如明镜。教皇看看尼微,微微一笑:
“好的,如果你坚持,那我就答应吧。我谨在此宣布:无论你今天的表演有无不妥,我都赦免你。”
妮儿再次拜谢。“谢谢陛下的仁慈。”
那边苏辛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东西从外观上看,与亚斯白勺书中的神鞭毫无共通之处:简易支架上支着一个圆滚滚的桶状物,外形粗糙,上边缠满了铜线。桶状物的中空处嵌着一个内筒,上面也缠满了铜线。内筒两端都有外伸轴,支在外筒端面的支承环上。其中一端外伸轴通过一对大小齿轮连着一个曲柄,此刻苏辛正在试着转动,原来内筒是可以旋转的。从外筒端部还引出两条铜线,其中一条接着一根铁钎,铁钎插入地下;另一条连着一根鞭子。鞭柄是木质的,中空,铜线通过中空部分,从另一端伸出,并垂下约两臂长,成为鞭身。鞭身实际是由几十根细铜线组成的线束,金光闪烁。鞭柄做得相当考究,握手部缠着银灰色的鼠狼皮,其余部分镂有精细的刻花。在场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些玩意儿,最后把目光定在鞭子上——无疑,今天的主角就是它了,只有它才与“电鞭”有某种相似处。至于那些粗糙臃肿的圆筒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教皇认真地观看着,等着妮儿的解释。妮儿笑着说:
“恭读亚斯白勺书时,我常常觉得《蛋房记事》最后一章最为动人:蛋房内的孩子们不理解耶耶的严厉,竟然共同策划谋杀‘我们地上的父’。这是息壤人的原罪,永远种在息壤人的心灵深处。后来,第二使徒小鱼儿知道了真情,痛悔悲愤中用耶耶赠给她的电鞭,狠狠处罚了谋杀的策划者阿褚、亚斯等人,也惩罚了自己,完成了灵魂的升华。然后她奉耶耶的命令,拥立阿褚为第一头人,率领孩子们告别处于假死状态的耶耶,走出了蛋房……这个故事人所周知,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每个息壤人都从亚斯白勺书中熟知电鞭。它的名称用了‘闪电’中的电字,无疑与云中的闪电有某种共同的本质。但闪电从本质上说又是什么?……”
尼微粗暴地打断她:“闪电是朝丹天耶的造物,用来惩罚那些不信教的罪人,非凡人俗子所能理会,尤其是……”
他想说“尤其是卑贱的光身人”,但考虑到教皇对妮儿的宠爱,勉强把后半句咽下了。妮儿看看教皇,老人面色如常。她知道教皇的表情实际是说:你说你的,不必理会他。于是妮儿继续说:
“对,闪电是朝丹天耶的神圣造物,而物学家的工作就是用凡人能听懂的理论来诠释朝丹天耶的伟大。物学家们刚刚发现,电鞭和闪电的威力都来自于一种神秘的物质,我把它命名为电粒子。它存在于所有物体的深层结构中,但被牢牢锁闭,一般不会逸出,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不过,如果能用某种设备打开牢狱,把它们释放出来,就会表现出无比的威力。”
尼微冷嘲:“你要释放什么电粒子,就用你带来的那个粗蠢玩意儿?”
妮儿应声道:“正是如此!你说的粗蠢玩意儿我称之为释电器,它的功能就是要打碎物质深层结构对电粒子的锁闭。当然,我还远远达不到耶耶的神力,他能用一根小巧的电鞭来做这件事,而我们不得不用这么大的释电器才能近似模拟它的功能。我们期望到某一天也能达到耶耶的神力,但那一定是多少百年后的事情。”
尼微对这句“渎神的话”勃然大怒,严厉的斥骂正要出口,教皇熟知他的脾性,立即用温和的一瞥止住了他。妮儿说:
“但不管怎样,物学家们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可以部分再现电鞭的威力。为了庆祝这艰难的一步,也为了表达对圣书的崇敬,今天我想用一出颂神的戏剧来表现它。不知陛下是否恩准?”教皇笑着点点头。“那么,我想请在场的人——教皇除外——都扮演一个角色。尼微教士扮演第一使徒阿褚,乐师扮演第三使徒亚斯,诗人要女扮男装,扮演大川良子,而我扮演第二使徒小鱼儿。在这幕剧中,我将抽阿褚五鞭,抽亚斯两鞭,请良子抽我五鞭。”她看看尼微,微带讽刺地说,“我知道尼微教士一向不信我——一个卑贱的光身女人——的任何一句话,所以特意请尼微教士担任角色,这样做的好处是,请尊贵的教士亲身体会电鞭的威力,否则他会怀疑其他受罚者只是作戏。”
尼微冷着脸想拒绝,不愿与这位不敬神的光身人女子打交道。但他想了想,痛快地点头答应:
“好的。我今天就亲身尝尝‘你的电鞭’的威力。”他用重音念出“你的电鞭”四个字。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请求每个演员赤脚,也褪下一支袖子。因为电鞭的威力虽然很大,但必须直接接触皮肤才能表现。我猜想连耶耶本人的电鞭也是如此,因为初民时代的人们都是半裸的,只穿一条树叶裙。”
她本人率先做了,褪下一只袖子,踢掉鞋子。何汉和梅普用目光询问教皇后,痛快地照做了,走入场中。尼微不大情愿,但最终也照做了。妮儿的这番铺垫引起了教皇的兴趣,他向前俯着身体,好奇地看着。妮儿命令苏辛启动释电器,苏辛立即全力摇动曲柄,释电器的内筒越转越快,很快变成了一团光影。妮儿拿起电鞭,走入场中,悲愤地仰面向天……
物学家妮儿也是一位颇有天份的演员,在一瞬间进入剧情。她回到蛋房时代,进入第二使徒小鱼儿的内心。阿褚他们刚刚策划了对耶耶的暗杀,而自己对此是默认的。现在耶耶奄奄一息,而她刚刚得知,耶耶的严厉是迫不得已,因为蛋房的能量马上就要告罄了。他们暗杀耶耶,犯了十恶中的弑父大罪,马上就要受到报应:他们将不得不走出蛋房,不再能逃避缺氧,也没有了狮子头,没有了医药,没有一个耶耶在家里等着他们……她凄厉悲愤地高喊:
“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我要用耶耶的电鞭惩罚你们!”
惊慌和沉默。少顷,阿褚、亚斯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但内心对电鞭也有恐惧。小鱼儿恶狠狠地举起鞭子,正要向阿褚抽去,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痛悔地说:
“既然我默认了这次密谋,就该首先接受惩罚。大川良子,过来!”良子迟疑地走过来,小鱼儿把电鞭交给她,命令:
“抽我五鞭!”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小鱼儿厉声说,“快!”
她的面容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狠下心向小鱼儿抽来。小鱼儿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她倒地地上,每一鞭都带来一次猛烈的抽搐。良子迟疑着,不敢再抽,小鱼儿咬着牙喊:
“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耶耶呢。”
扮演良子的何汉当然不忍心真的鞭抽自己的情人,刚才他只是用鞭子轻轻扫过妮儿的身体。但他没料到,这轻轻的一扫竟然有如此威力。他不忍心再抽,但在妮儿的催促下,狠下心,抽完了这五鞭。舞台外的苏辛同样不忍心看老师受苦,摇曲柄时一直紧闭双眼。御座上的教皇也很动容,他看出妮儿的痛苦是真的,并非是作戏。他克制着感情,继续观看。五鞭之后,妮儿在地上喘息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从良子手中要回电鞭,声音冷硬地说:
“现在轮到你们了!”
她对亚斯(梅普)抽了两鞭,这样的鞭数在亚斯白勺书上有明确记载。梅普也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小鱼儿拎着电鞭向阿褚(尼微教士)走来,声音嘶哑地说:
“你是密谋的头领,我要抽你五鞭。准备接受惩罚吧!”
此刻阿褚(尼微)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恐惧(他看到了妮儿和梅普的痛苦,那肯定不是作假),也有恨意——他想妮儿今天肯定是借机报复。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不想让一位卑贱的光身人对他作威作福,反正当妮儿扬起的鞭子开始落下时,他突然出手去抢夺鞭子。这个动作超出了剧本的情节,让周围人吃惊。真正震惊的是妮儿,她立即嘶声喝:
“不要抓!……”
但已经来不及了。尼微抓到了鞭子,强大的电流顿时把他击倒在地。其他受罚者都是被一抽而过,痛苦是瞬时的。而这次尼微抓牢了鞭身,电流使他的手部肌肉收缩,把鞭子抓得更牢。在电流的持续冲击下,他的身躯在地上猛烈地弹动,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周围人惊呆了,好在妮儿临危不乱,反应神速,用衣服包着手,一把扯断了鞭柄后的电线。此时苏辛也停止了转动曲柄。尼微的身躯这才停止了弹动。妮儿忙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其他人包括教皇也都赶快上前察看。妮儿看清他并无大碍,长出了一口气,抬头安慰大家: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陛下请放心。电鞭虽然威力惊人,但它的神力都是缘于电粒子,只要一断电就不会再伤人。尼微教士休息片刻就会复原,不会有后遗症……尼微教士啊,你怎么想起来去抓电鞭?按亚斯白勺书的记载,连蛮勇过人的阿褚也不敢这样。”尼微已经基本恢复,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但目光十分羞怒和仇恨。妮儿笑着说,“按照亚斯白勺书的记载,应该抽阿褚五鞭的。但刚才这一鞭抽得太实在,尼微教士应该充分领教了电鞭的威力,下面四鞭就免了吧。”
尼微已经基本恢复,恶狠狠地瞪了妮儿一眼。他甚至不愿与这个“邪恶的光身女人”离得太近,便一瘸一拐走出圈子。教皇踱步过来,好奇地端详着电鞭,但谨慎地不去碰它。妮儿笑着说,电鞭已经断电,可以放心触摸的,于是教皇小心地捧起它,仔细观察着,问:
“你说它的威力缘于电粒子,那么,那些电粒子此刻在那里?它们——会用完吗?”
“它们已经回到原处,在物质很深的内部,但被重新锁闭了。它们不会用完,只要释电器开动,被锁闭的电粒子会再次被释放,永远循环不已,就像流向大海的河水会变成水汽上天,然后返回河流上游化作雨水。”
教皇仔细观察了很久。他刚才亲眼看见了电鞭的威力,而且肯定不是因为鞭抽之力(几次鞭抽都用力很轻,只是鞭梢从受罚者身上一滑而过),心中已经信服了妮儿的说法,即:亚斯白勺书中那只电鞭的神力就是缘于所谓的电粒子,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平时被锁闭在物质的深层结构中,需要用那台形状奇怪的释电器才能放出来。换句话说,耶耶的无边神力,恐怕正是因为他掌握了释放电粒子的方法。当然这个想法无法说出来,它未免有点儿……渎神。最终教皇笑着说:
“我不相信耶耶的电鞭同你们的方法有什么关联,不过我承认,你的电鞭也很厉害的。关于这点,我想尼微教士的体会最深,是不是?”他回头笑着问尼微,巧妙地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这个“丑角”身上。众人都笑了,只有尼微阴着脸不作声。“但是妮儿,你的电粒子有什么实际用处吗?”
妮儿摇摇头:“眼下我也不敢确认,只有一些猜想。我相信,电粒子的释放是自然神秘之门的一次豁然洞开,是朝丹天耶对息壤人的慷慨恩赐,它肯定会带来一个无比辉煌的新时代。”
她的话蕴含着激情,但在场众人除苏辛外都没有什么共鸣。教皇笑着说:
“好的,谢谢你今天的有趣表演。但请你记住,有些话只能局限在你的教室和我这里,不可以对民众讲的。”他没有明言,但妮儿清楚他的意思——不要宣扬神圣电鞭的威力是缘于电粒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今天你来求见有什么愿望?”
妮儿向苏辛挥挥手,后者收拾好东西,向教皇行礼后退出。教皇见妮儿仍未开口,体贴地问:
“需要诗人、乐师和尼微回避吗?如果需要,今天我可以破例允许。”
“啊,不需要的,他们尽管旁听,想把我的话编成歌曲也不妨。陛下,我想求一个大的恩典。”
“请讲。”
“陛下,你知道我痴爱那位地位尊贵的情人。虽然我此生坚持独身,还是想为他生育儿女,这也是教规赋予女性的义务。但我不忍心让他有一个身份卑贱的光身人儿女。”
教皇微微摇头:“妮儿,就个人意愿来说我很乐意帮你。但你知道,教廷的抬籍特恩是十分严格的,蒙恩的人必须对教廷立下足以服众的功勋。”
“这正是我的愿望!”妮儿扬声说,“我正打算为教廷立下一桩大的功勋。”
教皇与诗人和乐师交换目光,微笑道:“是吗?说说看。”
“经过对历史的梳理,我已经实现了从物学到宗教的回归。我认为,《亚斯白勺书》中的记载,尤其是《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的记载是真实的。在长崖隔断的西方边陲、某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内,肯定藏着亚斯白勺书中所描述的蛋房;而耶耶本人就长眠在蛋房内,等待着信徒去唤醒。陛下,我准备用一生时间来找到它,即使不幸在蛮荒之地丧生,我也无怨无悔。”
教皇平静地盯着妮儿,温和的目光中暗藏犀利。妮儿知道教皇世事洞明,早就熟知自己对宗教的不恭,当然不会相信她这番忠诚表白。他肯定能猜到,妮儿想寻找蛋房只是出于考古学和物学的热情。但他没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毕竟,作为忠诚的信徒,他不能怀疑亚斯白勺书的记载。那么,找到蛋房应该是他的职责,物学和宗教在这儿殊途同归。妮儿又进一步说:
“陛下,能原谅我的直率吗?”
“请讲。”
“陛下,每人都熟知亚斯白勺书中的四条戒律: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息壤人一直在做;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人们一直在做;15岁就行播种之事,多生孩子——也一直在做,只是生育年龄有所推迟;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唯有这一条没能做到。并非信徒们不虔诚,而是因为蛋房的具体所在已经在时间长河中迷失。我们只知道它在长崖之西的密林中,只是坚持了每天向西方的朝拜。但是,如果能找到蛋房,那么每个信徒就能践行第四条戒律了。当我们离开人世去天堂服侍耶耶时,就会更加无憾。”
她以殷切的目光看着教皇。这是一条更为坚实的理由,相信教皇无法拒绝。教皇久久沉吟着,目光平静。良久他说:
“妮儿,我很赞赏你对教廷的忠诚。这很好。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物学家,但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很可怕的。希望你继续保持对朝丹天耶的敬畏。”
妮儿虔诚地点头,但心中有点忐忑,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算不上对宗教有敬畏的人,教皇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这番勉励实际是在敲打她。教皇又说:
“相信你刚才在晨祷的现场看到了信徒们的虔诚。对朝丹天耶的信仰是息壤社会的基石,它承载着社会的稳定、民众的衣食,甚至物学的发展。我知道你会珍惜它的。”
妮儿在心中反诘:但这种虔诚是建立在愚昧之上啊。口中却说:“是的,我会牢记陛下的教诲。我想找到蛋房,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但她在心中已经开始失望,听教皇的话意,恐怕是在婉拒自己的要求。她没想到教皇忽然转了口气:
“至于你的计划,教廷会大力支持的。我将派尼微教士同你一块儿前往。”
妮儿十分惊喜。当然她不喜欢与尼微同行,这家伙是一个顽固的教旨主义者,熟知妮儿对宗教的不恭,一向对她抱有很深的成见。但妮儿无可选择,教皇能同意她的计划已经是万幸了。她惊喜地说:
“谢谢陛下!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她突然说,“陛下我能吻吻你吗?今天我太高兴了,情不能禁啊。”
教皇笑着伸开双手,妮儿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把火热的双唇贴在皱纹纵横的脸上。那个瞬间,她甚至享受到了父女的亲情。教皇轻轻把她推开,笑着说:
“你能受得了旅途的艰辛么?至少你的漂亮时装是穿不成了。”
“我知道,我能承受。等我探险回来,一定会变成容貌枯稿的老妇。所以嘛,请陛下一定要记住我今天的美貌。”
“好的,我会记住。我会颁布谕令给你那位情人,让他为你准备人员和物资。不过,”他笑着问妮儿,“也许你可以直接指使他,并不需要我的谕令?”
“啊不,当然需要!我的魅力怎么能同你的谕令相比啊。”
“好啦,你可以跪安了。希望你成功,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蛋房,我就有理由说服教廷,为你抬籍。”
“谢谢陛下,我一定尽力。”她向教皇行了大礼,笑着同诗人和乐师再见,她请乐师和诗人关注她的考察,为她的成功写一首颂歌。她也友好地同尼微道了别,祝愿两人在旅途中相处愉快。尼微满面阴云,对她的示好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但这丝毫未影响妮儿的兴致。
一日半之后(也就是半个息壤年之后。息壤星的一日过于漫长,而一年过于短暂!),世俗之皇禹丁五世遵照教皇的谕令,为这次宗教上的寻根之旅准备了充足的物资,由十头个头剽悍的鼠牛驮运。另外备有四匹体形飘逸的鼠马,作为教士尼微、侍卫官押述、医官成吉和妮儿的坐骑。这对光身人妮儿是很大的恩宠,至于同为光身人的苏辛就只能步行了。禹丁在御林军中选了30名最精锐的步兵,作为旅途的护卫。物资中包括一顶专为妮儿制作的帐篷,分内外两间,外间将让押述居住。长崖之西是蛮荒之地,既有鳄龙、鼠狼、鼠虎等猛兽,也有强盗和野蛮的土人,这样可随时保证妮儿的安全。看到这顶精心制作的帐篷,妮儿不由感激情人的细心周到。
探险队将首先乘船,全部旅程有一半能走水路,然后就得弃船登岸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禹丁来到妮儿的天文台,两人一夜缱绻,恋恋难舍。禹丁说:
“妮儿,按说我明天该去送行的……”
“不,你不要去。你在心中为我送行就行啦。”
这趟旅途将十分艰难,吉凶难料。但更大的风险是政治上的。尽管此行奉有教廷谕令,但如果找到蛋房,而且真的发现了某些对教廷比较致命的事实,那么结局如何,仍然难以逆料。所以两人商定,不让世俗皇室在这件事上涉入过深(提供物资和护卫只是奉教廷谕令),这样一旦局势有变,禹丁有较大的转圜余地。因为前途难料,也许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在亢奋的性爱中涌动着感伤的暗流。“禹丁,我的爱。等我回来吧。如果我能回来,一定为你至少生一个儿女。”
“你一定会回来的。”
禹丁怀着歉疚和感伤,把情人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早上,在王城码头,船队已经准备妥当,即将启程。教廷派了何汉和梅普来送行,仍是梅普奏琴,何汉击节,琴声时而热烈,时而苍凉。皇室也派了一位内侍做代表。太阳刚刚升起,微弱的红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极目望去,河道两边尽是墨绿色的大叶树林,一直向上游延伸。14头牲畜已经在船上安顿好了,此时不安地喷着鼻息,用它们的小眼睛望着主人。30名士兵甲胄鲜明。妮儿也脱去了她的时装,穿了一套小号的军服,这种衣服结实耐用,适宜旅途生活。不过她的美貌是军服掩盖不了的,她明月般的脸庞、阳光般的双眸,令士兵们不敢逼视。这些士兵全部是光身人,天性自卑,只敢悄悄地看她的背影。卵生人出身的医官成吉就不同,他总是摆着一副鉴赏家的派头,笑眯眯地盯着妮儿看,目光简直能把她的军服剥去。队伍中只有尼微教士对妮儿的美貌免疫,他总是表情阴沉,对妮儿的笑脸和温语视若无睹。
船队启程前,尼微让全队人在甲板上集合,态度严厉地说:
“这次考察是奉教廷的谕旨,我是教廷的全权代表。行程中的日常事务由押述和妮儿决定,但各种事项的最终决定权在我手中。现在,请押述侍卫官和妮儿……”他顿了一下,才为妮儿加上尊称,“……妮儿女士确认我的话。”
押述看看妮儿,对队伍说:“我会遵从教廷代表尼微教士的命令。”
妮儿也爽快地表态:“没说的,尼微教士是考察队的最高首领!”她的学生苏辛不满地看看尼微,没有吭声。
尼微满意地点点头:“请送行的使者下船,船队启航。”
船队离开码头,缓缓向西方逆流而上。妮儿立在船艉向何汉、梅普等挥别,很久之后还能听见顺河面漂来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