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从街上急急跑回来,喊着:“爸,妈,政府又发口粮了,还是凭身份证,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一袋。”
靳强如苹赶快带上身份证和口袋匆匆出门,一边夸着儿子:“大壮,如今家里多亏你了。你喊上青云姐,一块儿去。”
经历了多次脑震后,靳强夫妇每天都昏昏沉沉的,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迷路,回不了家。反倒是傻大壮不大受影响。倒不是说他现在比别人聪明,不是的,他仍是原来的傻大壮。但就像走惯盲路的瞎子不怕天黑,他比别人更适应现在的智慧黑夜。崔家老两口儿走失了,到今天也没回来。青云哭着来找他们帮忙,靳强领着她和大壮骑自行车找了很久,到底没找到。他们不敢再走远,怕再走远认不得回家的路。青云哭了几天,没办法,只好认了。现在她经常呆在靳家。靳强知道她是在盼小飞回来,小飞说过要回来的。
一个月前,电视上说雁哨指令发布了,靳强记不得雁哨指令有哪些内容,那些事和他之间过于遥远,他懒得去记。只知道与他们有切身关系的一条:所有飞机、火车、轮船都停运了。它们一停运,小飞怎么回来?靠两只脚板?那样也好,虽然慢,安全。雁哨指令发布后,还经常有汽车相撞,有飞机和空中自行车从天上掉下来,不过这些事故慢慢少了,完全消失了——因为街上很少有车辆了,空中完全没有飞机和空中自行车了。
雁哨指令没说电视停播的事,但几天后,电视没了信号。再后来供电也不正常了。靳强他们一直领不到工资,其实有工资也没用,商店早就关门了。关门之后,政府马上派武警来,强迫粮店开门,免费给大家发粮食。管道气早就停了,只能趁来电的时候,用电炉子赶紧做几碗饭。要是连电也停了呢?
今天领粮食他们来得比较晚,路上已经有很多人背着粮食回家。粮店前面排着老长的队,一直排到大街拐弯。七八个武警背着枪在维持秩序,就连他们也是呆呆愣愣的,只会机械地喝着“排队!守秩序!”像是电压不足的机器人。靳强几个排了一会儿队,大壮忽然指着前面说:
“咦,咋多了一个人?你是加塞儿的!”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很瘦,衣服很脏,趿着一双拖鞋,流里流气的。他小声央求:“哥们儿让我站这儿吧,我家没剩一颗米了。”
青云看他可怜,说让他站这儿吧。大壮盯着他看看,生气地说:“你撒谎。我刚刚看见你背着一袋粮食回家,转眼你又来啦。政府说每人只给一份儿,不能领双份的。你这人不地道。”
那男孩被揭出老底,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老两口摇摇头,继续排队。快排到头的时候,忽然一颗石头飞来,正砸到大壮额头上,立时鲜血往外涌。青云赶快拿面巾纸捂住伤口。如苹看见一个男孩飞快地逃走了,没看清模样,八成是刚才那个加塞儿被赶走的小混混。
领了口粮回家,靳强叹息着说:“如苹,孩子们,看来得下决心了。小飞说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大乱快要来了,靠政府发口粮支撑不了几天。咱们按小飞说的回老家乡下吧,摘野果采野菜填肚子。没有房子,咱们就住在那个柿子洞里。”
如苹说:“得等小飞回来再说。”
“对,咱们先准备,等小飞回来。小飞让咱们准备好干粮,这两天如苹和青云抓紧时间烙饼,把家里所有的面都烙成饼。还要带上刀子,防备野物,也防坏人。要带上绳子、盐、笔和纸。小飞还说让带什么来着?”
靳强忘了,如苹青云也忘了,三个人努力回想。大壮忽然说:“让带火镰!小飞说打火机和火柴都有用完的时候,火镰永远用不坏。”他急匆匆地跑走了,上了阁楼。过一会儿灰头土脸地回来,手里拿着——火镰,老辈儿留下的火镰。全家人都乐坏了,试着打火。用半月形钢镰用力磕白石头,马上有一团蓝白色的火焰把石头包围。不过,拿这团火去点纸媒并不容易,试了好久,青云才点着了第一团火。全家人乐疯了,轮流吹纸媒上的小红火,直到它变成红通通的火苗。有这团火就不怕了,再黑的夜,再寂寥的旷野,有一个火堆就有人气。
青云忽然尖叫一声,手抖抖索索地指着门口。门口有一个人,是小飞!他变多了,又黑又瘦,衣服很脏,鞋破了,身上背着一个袋子。全家人跑过去,搂着他抱着他,让他赶紧到沙发上休息。这不是那个又天才又快乐的小飞了,他显得昏昏沉沉,眉头锁得很紧。在全家人的簇拥和呼喊中,他只是说:
“我先睡一觉。”
就摇摇晃晃地到卧室去。
小飞很快睡熟了。如苹高兴得淌着泪,说小飞一定累惨了,饿惨了,赶忙做鸡蛋挂面。饭做好她又不忍心喊醒小飞。青云在卧室里,用湿毛巾小心地擦着小飞的脏脚丫。又小心地把小飞的挎包从他身下掏出来,里边除了一些干粮,还有一张很精致的弩弓。
全家人都高兴,小飞回来大家就有依靠了。小飞吃了鸡蛋挂面,又接着睡。全家人也陪他睡。然后脑震又来了,把大家从梦中折腾醒。虽然难受,大家都习惯了,只是脑袋显得更为昏沉。小飞看来比大家更难受,还光着脚跑到卫生间吐了一阵。从卫生间回来他愣了好长时间,看上去瓷眉瞪眼的。大壮盯着他看,担心地说:
“小飞你咋样?小飞你是不是也变傻了,像我一样?”
大壮真是个傻子,这话说得全家人都难受,小飞更难受。小飞锁着眉头说:“是的,我也变傻了,我的智慧之火快要熄灭了。我特意跑回来,全家人抱成团儿,说不定那团火还能多燃几天。”
青云怯怯地问,“你是不是回乡下去?我也去吧,我爹妈没了。”
小飞疑问地看她,如苹心酸地解释:“小飞啊,你青云姐的爹妈都失踪了。让青云跟咱们一块儿走吧。”
小飞点点头:“青云姐,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吧。”青云哭了,不过那是欢喜的泪水。
三天后,全家人背着干粮、火镰、刀、棉衣、那把弩弓,还有家里能找来的所有铅笔,几个笔记本。小飞说得有一个人专门记日记,不能忘了写字,要是把写字都忘记,那就彻底变成野人了。咱们得把这些日子记下来,也许几百几千年后会有人看的,那就是一个氏族的历史呀。靳强说:那就由你来记吧,我们忘了不要紧,只要你没忘。如苹要锁门,小飞摇摇头说:妈,用不着锁了。如苹想了想,叹息一声,把钥匙放到客厅鞋柜上,让门大敞着,走了。
他们走了几天几夜。有的城市着了火,烧红了半个城,没有消防队来救火。公路上、野地里,无主汽车停得到处都是,也有从天上摔下来的空中自行车。火车都整齐地停在车站里,但火车站也死了。路上有一群人见靳家人背的东西多,凶狠地过来抢夺。小飞恶狠狠地取出弩弓,一箭射去,扎在领头人的肩头,鲜血顺着箭杆往外涌。那群人被吓跑了。如苹小声说:
“小飞,小飞,吓跑他们就行了,可别弄死人。”
小飞声音很硬地说:“妈,我知道。只要能吓跑,我就不弄死他们。”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青云有点被吓着了,胆怯地偷偷瞄他。
他们一路走着,不分白天黑夜。脑震来的时候反正走不了路,他们就窝在什么地方休息,歇过劲儿再走。脑震越来越重,但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头疼、呕吐、恶心、脑袋越来越木,但反正死不了。第五天他们来到黄河滩,很远就看见河滩上座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是一艘飞船!大得像一座山。透明的椭球形双层壳体,磁力加速线圈沿纵向排列,就像哈密瓜的瓜纹。他们虽然很累,但止不住强烈的好奇,都跑了过去,仰头观看,用手抚摸。这玩意儿往常在电视上见过,但那时飞船都是位于同步轨道,衬着广袤的太空,显得很小,没想到搁地上它是这么个庞然大物!而且那么精致漂亮,实在是九天之上飞来的神物,不是这个凡间能有的。飞船好像没有损坏,只是飞船里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尸首,让这个美丽的神物显出几分狰狞。靳强想进去看看船员中还有没有有气的,但打不开门,再说那些人显然已经死绝了,也就没再努力。小飞默然看飞船,过了一会儿,声音硬硬地说(他现在老是这么个语调):
“是《凌波号》。从《烈士号》失踪后,它是世上唯一剩下的亿马赫飞船。但雁哨指令后它已经去功能化了,怎么会坠落在这儿?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不过身上有忍不住的寒战。看飞船的状态,显然这是一次紧急处置引起的。那么,很可能,如果没有这个紧急处置的话它已经撞上地球了,是以虫洞飞行状态下撞击,它会轻松地撞穿地球,留下一个纵贯东西半球的孔洞,然后是地核的岩浆顺着孔洞向东西半球喷涌,把整个地球变成烟和火的地狱……
他无声地垂泪,朝飞船内的死人深深鞠躬。全家人都跟着深深地鞠躬。
晚上在小溪边睡,山很高,树不多,有很多青草。在水里抓了“旁血”,烧着吃。记日记的小飞知道这两个字不对,可是想不起来该咋写。他在旁边注上:就是那种有八条腿、横着爬的东西。
夜里很冷,大壮、小飞和铁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沟火。这个沟字也不对,应该是竹字头的那个字,但小飞也想不起来该咋写。铁子到地里偷了不少红薯,用衣服兜着回来。眼下不是收红薯的时令,它们只有鸡蛋大。铁子就是那个领口粮时加塞儿,被大壮赶走后用石头砸破大壮脑袋的小混混。大壮青云在路上碰见他,那时他被一伙人抢光了东西,打得头破血流,他不服软,嘴里日爹操娘地乱骂。青云见那伙人掏出刀子要下狠手,赶快上去求情,把他救了下来。从那之后,他就死皮赖脸地跟着这家人走。大壮记着仇,撵他几次撵不走。后来大壮看他可怜,不再撵了。
沟火真大啊,火苗子呼呼地窜,毕毕剥剥地响,把青云的留海都燎焦了。火苗有两人高。有剑齿虎不怕,有剑齿象也不怕。那时还没有老虎和狮子吧,也没有恐龙,恐龙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火柴,连火镰也没有,是雷电引起的天火。开始猿人们也怕火,和野兽一样怕火。后来不怕了,用它吓狼群,用它烤肉吃,身上的猴毛退了,就变成人了。
青云真的喜欢小飞,一天到晚跟着他,仰着脸看他,再累,还是笑。晚上只要没来脑震,她就和小飞睡在一起,两人忙忙地脱光衣服,吭吭吃吃地上下折腾,青云快活地尖声叫着。大壮有时爬起来看他俩,看得很出神;铁子有时也抬起头看,眼光贼兮兮的。靳强和如苹都使劲闭着眼不看。那不好。看着那两人的光身子,尤其是青云很好看的光身子,靳强总觉得有种很邪恶的火在小腹处烧,在往外顶,他生怕自己压不住这团火,会干出很丑的事情来。靳强想,明天我就告诉小飞和青云,绝不能再那样。倒不是干那件事不好,是干的时候让别人看见不好。
到老家了。靳强曾担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很顺利地找到了,是大壮找到的,他就像一条鼻子贼灵的猎狗,嗅着地皮就找到了。小小的洞口,原来洞口还镌有三个弯弯曲曲的篆文,虽然模糊不清,靳逸飞还是辨识出来:轩辕洞。原来这个山洞还有大名呢。洞子得弯着腰进去。进去就很大,像个大金字塔。全家人都笑啊笑啊,这是咱们的新家啊,咱们要在这儿一直熬到变聪明的那一天。
柿子还没熟,不过山里有很多东西能吃,不会饿死的。还要存些过冬。有山韭菜、野葱、野蒜、野金针、石白菜、酸枣、野葡萄、杨桃、地曲连儿、蘑菇。溪里还有小鱼和螃蟹。小飞高兴地说:螃蟹,我想起这两个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没有来震。大家也没呕吐。后来全家人都睡了。青云和小飞还是脱光衣服搂着睡。当爹的忍了忍,没责斥他们,他决定等明天再说吧。
他们这一觉一下子睡了两天三夜!是电子表上的日历说的,不会错。睡前的日记小飞记成了8月32号,小飞说这个错误真丢人,但不要改它,就让它原样留着吧。醒来后大家都发现脑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感觉,或者像一池被搅混浊的泥浆正慢慢澄清。靳强小声对小飞说:
“小飞,两天三夜,按时间肯定该来震了,是不是咱们睡得太熟,没感觉到?”
小飞摇摇头:“不会。过去夜里来震时,哪次不是把人从梦里折腾醒?不是这个原因。”
“那会是什么?是山洞把震挡住了?”
小飞苦笑:“哪能恁容易就挡住,地下几千米的中微子观测站也挡不住。这种震波是从高维世界传来的,你可以想象它是从每一个夸克深处冒出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大家都坐成圆圈,你看我我看你,从眼神看都很清醒。清醒得太突然,反倒觉得不自然,就像一下子发现彼此都是裸体的那种感觉。如苹忽然惊问:
“青云呢?青云到哪儿啦?”
铁子最先发现她。她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下意识地一直紧紧掩着领口。大家喊她时,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地下,高低不开口。大壮真是个傻小子!他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拉着青云的手:
“云姐姐,你干嘛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呢。”
青云的面孔刷地红透了,狠狠地甩脱大壮跑出洞去。如苹喊着云儿!云儿!跟着跑出去。等靳强跑出去时,青云正在一下一下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她。靳强骂:
“青云!你个糊涂娘儿们,咱们刚清醒了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哩,你还想把自己撞傻么?”他硬着心肠往下说,“我知道你是嫌前几天的事丢人,我告诉你那不算丢人。若是咱们真的变回到茹毛饮血的傻猿人,能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咱靳家还指着你哩。”
他和如苹把青云拉回去,小飞看看她,仍是用那种硬硬的声音说:
“哭什么!现在是哭的时候么,是害羞的时候么。”
青云真的不哭了,有点胆怯地过去,靠在小飞身上。小飞用手帕为她包扎了伤口。
小飞和爸爸商量,让大家出洞拾柴禾,收集秋粮——其实是偷。干这件活儿铁子最是熟门熟路,别人比不上。好在秋收快到了,粮食容易采集。得积攒足够的粮食柴禾,准备冬天用。有时也能见到村民,但奇怪的是他们好像怕人,这边一喊,他们立马没影了,消失在青纱帐中了。大家又忙了一天,夜里照旧燃起一堆篝火。烟聚在山洞里,薰得每人都泪汪汪的。大壮和铁子在笑,绕着火堆打闹。青云也不害羞了,甜甜地笑着,靠着小飞,看大壮和铁子打闹。
虽然表面快活,其实每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来震,比糊涂的时候更要怕。
但今天一直没来脑震。
早上,小飞早早就把爸爸叫醒。靳强觉得今天大脑更清爽了点儿,但还没有沉淀得完全清澈透明。小飞皱着眉头说:
“爸,我想做个试验。今天24小时洞外都要保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作用——按说是绝不可能屏蔽的,但不管怎样,我们要验证。我想让你们几个换班出去,我不出去。爸,我想留一个清醒的人观察全局。”
说这话时他别转了眼光,口气硬硬的。
靳强知道小飞心中难受,他让别人换班出去而自己留在安全的山洞,肯定觉得理亏,便安慰他:
“小飞,你考虑得完全对。我们要把最聪明的脑袋保护好,这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你一人。”
他凄然一笑:“谢谢爸能理解我。”
靳强和如苹先出去拾柴和找野菜。没多久就来震了,电子表上显示是早上9点30。就像一根大棒在脑袋里使劲搅,原来已经沉淀清澈的大脑又变成一团泥浆。呕吐,浑身像被抽了筋。歇息一阵两人强撑着回去了,洞中的人都在洞口迎候,赶快过来搀住两位老人。靳强用昏沉的目光打量着周围,喃喃地说:
“留在洞里的人没事?这我就放心啦。我就放心啦。”
第二天,靳强和如苹还要出洞值班。他俩不是不害怕脑震,只是不想让孩子们受罪。但青云和大壮硬拦住他俩,争着去了。老俩口在洞里歇了一天,脑子清醒不少。他们看见小飞竖着耳朵聆听外面,惧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像群狼包围圈里的小兔子。他虽然留在安全的洞里,也同样受罪啊,是心灵上的受罪。
到晚上10点35分,外面来震了。月光下,远远看见青云吐得一塌糊涂,然后靠在大壮的肩膀上慢慢回来。奇怪的是,大壮的情况比她好得多。留在洞内的人则一点儿都没事。小飞欣喜地说:
“不必怀疑了,肯定这个金字塔形的洞穴有超强的屏蔽作用,但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通。”
他跑到门口接过浑身无力的青云,要把她安顿在地铺上。青云不睡,偎在他怀里,两人就这么着一直到天明。
第四天仍是青云和大壮抢着出去。这几天,铁子一直躲避着不出洞轮班,别人争着出洞时他就藏到洞的深处。没人勉强他,只有大壮老是拿鄙视的眼光瞪他。但今天青云出洞后铁子忽然放声大哭,抢到大壮前边出洞了。没多久,青云铁子互相搀扶着回来。大壮抢先迎上去,把他们接回山洞。他笑嘻嘻地捶着铁子,恢复了往日的友情。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靳强瞥见她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问:
“小飞,那件事真快乐,我还想干。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事,是吗?”
靳强不忍看下去,别过脸,闭上眼睛。那边,小飞把青云揽到怀里,把她解开的扣子一个个扣好,絮絮地说了很久。
青云在小飞安抚下睡了。小飞没睡,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小飞考虑成熟了,把大家喊醒。他认真地说:
“我要问一件事,请你们认真回想一下。几天前,就是咱们连续睡了两天三夜的那段时间,你们曾发现过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大家认真回想,都说没有。小飞迟疑地说,“那么是我真的是做梦?但他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应验了。”
靳强小心地问:“他?是谁?”
小飞苦笑着说:“是一个神。”他看看周围,很快地说:“我没有神经失常。我也知道这件事太荒谬,所以一直在说服自己,说那只是个梦境。但分析几天来的情况,我现在看法变了,也许那不是梦。”
靳强看看老伴,温和地说:“不管是不是梦,你说给大家听。”
原来,那晚小飞在睡梦中看见一位神飘然进洞,形貌和人一样,只是光头裸体。身体周围有幽光浮动,仔细看,原来他是呆在一个透明的球内。球很大,从洞外逐渐飘进来,隐约可见的球壁把山洞都充满了。奇怪的是,那位神的双手还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与地球上曾用过的手铐式样相同。他神态安然,被铐着的双手托在胸前,就像那不是一具手铐而是一对手镯。神默默地盯着他,嘴唇没有动,但他分明听见了神在说话。似乎说的是汉语,或者是英语,反正是他很熟悉的一种语言。
神说:孩子,楚天乐已经不幸去世了。可是地球人还是需要一个雁哨的,我就选你来做吧。
梦中的小飞惨然地说:多谢啦。可是很抱歉,我干不来。我不是楚天乐那样的伟人,甚至也不是当年的靳逸飞啦。经历了这么多次的脑震,我现在不比大壮哥更聪明。
神不在意地说:放心吧孩子,既然选中了你,我会赐福于你的。记着我的嘱托,好好做一名雁哨,带领地球人走出百年苦难。
小飞一震,连声问道:是百年吗?它要延续一百年?百年后它肯定会过去?
神摇摇头:我说“百年”只是泛指,准确的时间此刻我也不能确认,但它肯定会过去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孩子,灾难期间,这个泡泡我就留给你了。这是一个六维的时空泡,它能隔绝脑震,任何灾难它都能隔绝。
他指指周围的透明球,球体在刹那间变得白光闪烁,耀花了小飞的双眼。白光慢慢变弱,又变回原来那个隐约可见的透明球,但球内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小飞停止了讲述,所有人都仰起头在洞内观看,寻找那个“隐约可见的透明球”。小飞摇摇头说:
“不必找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察看,搜寻,但它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已经和山洞融在一起了。但他说的球体对脑震的屏蔽作用——你们都看见了。”
靳强问:“楚天乐真的去世了?”
“很可能。在我离开乐之友总部前就知道《雁哨号》已经失去联系,差不多和《烈士号》的失踪是同时。”
他讲完后周围是沉默。小飞从不是顺嘴开河的人,大家都认真对待他说的话。但这件事过于荒诞,一时难以令人信服。何况五个听众中至少有三人是绝对不相信神灵的:大壮、靳强和铁子。铁子笑嘻嘻地说:
“既然老天爷干了这么多操蛋事,我不相信天上还有一个好心的神,巴巴地跑来给咱们送宝贝。小飞哥,说不定他是一个好心的外星科学家?”
小飞点点前沿:“这也是个解释,不过——一个驾着透明球的外星科学家,可以倏然出现倏然消失,这和神也没什么区别。”
小飞妈和青云则相信这位肯定是神,一位慈悲心肠的大神。争论一会儿,小飞果断地说:
“这件事的真伪不去争它了,但至少这个山洞的屏蔽作用是真的,已经经过实际验证了。过去,乐之友的科学家们设计过两种智慧保鲜办法,其实这儿才是真正的保鲜室。爸,妈,这个保鲜室太宝贵了,不能让它闲置。我要赶紧返回乐之友总部,抢救刘苏、洛韦尔和成城等领导人,抢救一批科学家,把他们带过来,靠这个奇异的山洞来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火种。至于召他们来后该怎么办,这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现在去乐之友总部只能步行,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几次脑震足以把我再次弄成白痴,那时的我能不能记得回山洞的路?甚至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靳强、如苹和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你只用说明去乐之友总部该咋走,再列一个要抢救的人名清单就行。大壮也憨乎地说,我替你去吧。小飞摇摇头:
“不行啊,你们能替我去洞外值班,但这件事你们替不了。不必争了,我去。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间。”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爹妈的目光。靳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在山洞的保护下思维也清晰了,能看透儿子内心的恐惧。他避开其它人的目光,把儿子喊到角落里,柔声说:
“小飞,还是让我替你去吧,我一定努力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保护着,对不?”
小飞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撸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
“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我虽然没有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变成白痴!”
他的心灵自白让父亲心酸。靳强低声说:
“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这是我的事,我必须自己去。我明天就出发。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铁子一块儿活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撑到灾变期过去。”
靳强看看山洞另一边的几个人,庄重地点头。小飞说得对,眼下的局势,谁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飞真不敢说能回得来。他忽然起了一个随意的念头:不知道青云是否已经怀上小飞的孩子?如果怀上那就好了,以后不管怎么艰难,大家也会把孩子养大。
大家都知道小飞要走了,大壮非要跟他一块儿去,被爹妈勉强劝住。青云默默地为他准备行装。这些天小飞已经总结出脑震的规律,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5点来震,小飞要赶在脑震之后立即出发,这样在洞外可尽量利用无震的时间段。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正要出去找她,她歪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强笑着说:
“我出去为小飞验证了,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
大家为她的苦心感动。虽然小飞已经算出是5点来震,但她不放心,宁可以自己的痛苦来一个直接验证,这样小飞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飞忍着泪,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无力地安慰着:
“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没别的本事,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
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他没有多停,背上挂包,看看大家,很决绝地掉头走出山洞。
小飞走了,大家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说是人类的希望。如今他们有了山洞的保护,但他们不想在人类灭绝过程中充当唯一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一天后还痴呆呆的,有点像梦游中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洞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大家产生了错觉,认为有了山洞的保护,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爹妈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还是过去的水平。这使家人更加怜悯他。
第二天傍晚,青云基本恢复了。她坐在接近洞口的洞内,惊惧地望着洞外的夕阳。靳强知道她是在怕什么——按照推算,马上就到来震的时候了。呆在洞里的几个人自然不怕,但小飞呢,洞外的小飞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10天的旅程中要经受六次脑震啊,但愿六次脑震的累积不至于击垮他。
将要来震的时刻,全家人都陪着青云坐在洞口,默默地为小飞祈祷。忽然——来震了!也许是坐得太靠洞口的缘故,今天这个“被赐福”的山洞一点儿没起到屏蔽作用。五个人都被击倒了,大口大口地呕吐,大脑也都变成了一盆浆糊。他们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内就这么难受,洞外的小飞不知道咋样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飞用半天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前边是一座城市。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闪亮的红绿灯,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几个行人都目光痴呆,走路的样子像僵尸。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猪啦,狗啦,鸡啦,鸭啦,都挣脱了主人的约束,在城市中任意游走,为城市增添了活气。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很多车辆,大都是撞坏了的。他忽然发现一个院内停着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状态良好。院内无人,他略为犹豫,翻墙进去。没错,这架小蜜蜂状态完好,点火钥匙也在。检查发现它的金属氢燃料是满的,飞到南极都不成问题。他坐在驾驶椅上犹豫着。按说他不敢驾驶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飞行时突然来了脑震那就麻烦了。作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贵重,不能轻忽。但这些天他对脑震的规律已经摸透了。下一次来震是傍晚6点13分左右,距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小蜜蜂足以飞到乐之友总部了,这样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经历四五次脑震。他只需掐准时间,在脑震来临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开危险。
他下了决心,启动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飞去。机下也是一幅静景,没有航班、火车、汽车和行人。天上的卫星应该还在正常运行,但在这个高度他看不见。远处是一片漂亮的水面,那是国内储水量最大的水库,前辈们孵化卵生人的小岛就在这儿。但此时库容量相当小,这说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让各水库闸门开启)确实得到了落实。小蜜蜂飞过一道东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前边出现了一片透明材质的楼房群,这就是乐之友总部了。靳逸飞看看表,5点40分,离脑震来临还有33分钟,足够他安全降落了。
楼房群迅速变大,中央是三幢耸入云天的主楼,分别是乐之友一会两院的,其中科学院大楼是螺旋形,像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由球体连缀而成;工程院大楼是金字塔形,基金会则是比较保守的圆柱形,楼顶比较宽敞。靳逸飞在三座楼的中心找一块平地降落,降落前瞥见圆柱形大楼楼顶西侧有一个人,是位女士,她正张开双臂,似乎是在闭着眼睛拥抱夕阳。靳逸飞多少有点奇怪:在脑震的多次摧残下,这位女士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他无暇多想,赶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现在安全了,那就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脑震吧。小蜜蜂降落后,乐之友总部内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出来迎接,没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飞也先不忙下机,准备在机上熬过脑震后再说——忽然他浑身一震,想到了楼顶的女人是谁: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一位亲切的漂亮干练的大姐。他也悟到刘苏是在干什么:恐怕不是在欣赏落日,而是准备在楼顶一跃而下,去拥抱死亡。这丝毫不奇怪,在脑震的蹂躏下,越是社会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此刻可能正闭着双眼淬硬自杀的决心,因为她似乎没有看见飞来的小蜜蜂。
现在是5点59分,离脑震还有14分钟。如果抓紧时间,还能在脑震来临前救下这位大姐,但时间相当紧张,因而有相当的危险性。靳逸飞犹豫着——不是为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人类雁哨”的安全。最终他咬咬牙,决定还是搏一下。他立即启动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圆柱形大楼的楼顶。小蜜蜂刚一跃出楼顶他就高喊:
“刘苏院长!刘苏大姐!我是靳逸飞!”
刘苏听见了,手搭凉棚,在夕阳的光照下向这边凝望。小蜜蜂在楼顶中央停住,刚一停稳,靳逸飞就急忙跳下来,奔向楼侧的刘苏,一把抱住她。他用力过猛,两人摔到地上。靳逸飞忙拉刘苏起来,一边打量她。漂亮干练的刘苏大姐已经变多了,目光中也满盛着迷茫甚至是畏缩。她久久地看着小飞,嘴角绽出一丝笑纹:
“你——是——小飞?”
“对,我是小飞。”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该驾驶的。危险。有脑震。”
靳逸飞感受到她真诚的担心,感动地说:“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叹息一声:“我每天来看。电梯——停电,得一级一级爬。我想看落日的辉煌。”
原来她并非自杀,而是来凭吊落日,凭吊人类文明的落日。靳逸飞看看表,脑震快到了,留在楼顶比较危险,便赶快拉着她走,说咱们下楼再聊。他们从楼梯间下去,来到顶层。刘苏忽然停下来,指着前边说:
“君兰——在这儿。她说——你们约好的,在这儿等你。”
靳逸飞一愣。君兰曾和他约定在“那个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当然这儿也是“家”,第一次脑震之后他来乐之友总部开会,曾和君兰在这儿住过两夜。那时,在对未来的恐惧中,他俩尽情享受着情爱和性爱,累了就仰面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着满天的繁星。也许君兰对这儿印象极深,所以在脑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约定的地方错记为这儿了。
他立即跑过去,推开虚掩的屋门。君兰真的在那儿!她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痴痴地看天空——就如那晚一样。他狂喜地冲过去,把君兰搂在怀里。君兰盯着他,奇怪地问:
“是——小飞?”
靳逸飞落了泪:“是我。君兰,是我。”
君兰忽然泪如涌泉,紧紧搂着小飞,和着泪水吻他,吻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胸脯。靳逸飞看看表,已经到脑震的时间了,就用最大气力搂住君兰,等着那个时刻来临。他心中苦涩地想:两个人一起承受苦难,还是比独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脑震并没有来。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仍然没反应。靳逸飞回头看看,刘苏也进来了,站在门口处默默看着这对久别的恋人,她此刻表情平静,看来脑震确实没来。也许他的计算有误?就在这时,靳逸飞透过阳台看见了对面,在科学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质的大楼中,他看到一个房间中有三个人抱着脑袋,正在痛苦地呕吐——毫无疑问,这正是典型的脑震症状!这是怎么回事?靳逸飞下意识地松开了怀中的君兰,苦苦思索着,而君兰也呆呆地看着他发愣。忽然脑中一道电光劈开迷蒙,他立即起身,把君兰也拉起来,对刘苏急急地说:
“刘苏大姐!这幢楼上还有哪些人?快带我去见见!君兰你跟我一块儿。”
刘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顺从地领着两人下了一层,这一层人比较多,洛韦尔和成城也在这儿。他们虽然看上去有些痴呆(人们在多次脑震后都是这样),但显然不是刚经受过脑震的样子。洛韦尔和成城没想到靳逸飞突然出现,想过来向他问好。但他们现在的反应都很慢,没等他们开口说话,靳逸飞已经朝他们摆摆手,拉着刘苏离开了。
他们匆匆地巡视了整个基金会大楼。刘苏说,乐之友对人员进行遣散后,总部留下的有120人,都集中住在这幢基金会大楼的上部,刚才看到的科学院大楼中的三个人只是去取东西。靳逸飞发现,凡在基金会大楼顶部几层的人都没经受脑震。他们三个一直下到12层才看到不同的场景,12层以下的人,包括底层大厅里的保安,都刚刚经受了脑震,此刻正在呕吐和忍受痛苦。刘苏和君兰的思维现在很迟钝,苦苦思索,不知道为什么有两种情形,也不知道靳逸飞是在察看什么,但靳逸飞脑中刚才闪过的电光已经变成实实在在的图像。只是,这个结论太出人意料了,几乎和“神使赐福”的那个梦景同样离奇。但不管如何离奇,它是由逻辑推理得出的,并且得到初步的实证,不容怀疑。而且它还非常容易再次验证,只用等到下一次脑震来临就行。
靳逸飞松了口气,拉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女人坐下休息一会儿,舒心地说:
“刘苏大姐,召集乐之友们开会吧。也许我会送给你们一份大礼呢。”
乐之友一向是雷厉风行的,即使在智力崩溃的今天也还保持着这种惯性。十分钟后,所有人在基金会大楼顶楼的会议室聚齐。那些刚刚经受过脑震的人们,包括在对面楼上的三个人,也被连拖带拽地架来了。他们和那些未经受脑震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会议开始前,洛韦尔、成城和刘苏同靳逸飞低声交谈着。他们虽然神思昏沉,也能看出靳逸飞的与众不同,他目光清亮如昔,保持着敏锐的才思和反应。他在同其他人说话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内心的怜悯。
会议开始。靳逸飞放慢语速(他得照顾众人现今的思维速度),详细讲述了他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他经受的脑震,讲了脑震所造成的智力的崩溃。讲了轩辕洞里发现的屏蔽作用,讲了“梦景”中的神和他留下的“六维时空泡”,以及他此行的打算。众人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洛韦尔怀疑地问:
“你说——一个时空泡——可以隔绝空间暴胀?”
靳逸飞说:“是不是像缥缈离奇的神话?这也正是我当初的想法。但基于对科学的信仰,我觉得更可信的说法是:那是几千年几万年后的神话般的科技,就如我们的亿马赫飞船在200年前也是神话一样。而且,它的效果是实实在在的,确实保护了山洞中的6个人,我已经为此做过严格的对比实验,所以你们不必怀疑。但我当时的结论中也出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他强调道,“我曾认为,神使留下的泡泡是固结于那个山洞的。不,我错了,它是——”他苦笑道,“各位,这个结论比刚才的结论更加不可思议——它是固结于我个人的!当我乘小蜜蜂来乐之友时,它也跟着我过来了!”
众人一片骚动,人人都抬起头来端详四周,想找出那个“隐约可见”的球壁,但周围什么都没有。靳逸飞说:
“你们是想找到球壁吧,不必找了,我们在轩辕洞中也没找到,我只是在‘梦景’中见过一次。据我那次所见,球体的半径大致为25米,这个尺寸刚刚又得到了验证。刚才脑震来临时,我是位于顶楼,以我为中心、半径25米的泡泡罩住了八层的楼房,所以你们都没感觉到脑震,但其他楼层和其它几幢大楼的人就未受到保护。关于这点,刚才我、刘院长和君兰都去实地验证过了。”
众人的反应各各不同。没有经受脑震的人大致都明白了他的话,而刚被脑震蹂躏过的人则目光茫然。靳逸飞继续说:
“我从轩辕洞来这儿,原想把你们都接去,看来没必要了。只要我留在这儿就行了。”
他说出这个结论时表情很复杂,有喜悦,有沉重,甚至有奇怪的愧疚。“神”说楚前辈已经牺牲,让他接雁哨的班。虽然他觉得担子太重,还是慨然许诺了。但现在他才知道,他不仅仅是雁哨,而且成了救世主!地球上、甚至宇宙内唯一的可保安全的泡泡现在与他的身体固结在一起,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护佑一方。这个地位太尴尬,与他淡泊洒脱的秉性完全不符合。但是没办法,这是神赐予他的,不是他能自由决定的。神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他?或者只是偶然撞上了他?不知道。
与会众人在努力吃透他的话。乐之友留下的120人他大都认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三位乐之友掌门人更是他一向敬重的:漂亮干练的工程院院长刘苏;外冷内热、人情练达的基金会会长洛韦尔;性格内向、睿智通达的科学院院长成城。但经历多次脑震后,他们都显得相当迟钝,他们的表情明显比靳逸飞的讲述慢了几拍。靳逸飞想,以听众的智力状态,他眼下无法对这件事进行更深的剖析,便温和地说: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大家好好消化一下我介绍的情况。再请大家考虑一个问题:这个半径25米的球大致能保护1000人,那么,如何依靠这1000人来尽量保护整个人类?大家好好想想,反正此刻我心里没数。从今晚起请大家住得尽量离我近一点,要处在这个半径25米的泡泡之内。刘院长请你安排一下。”
“好的,我来安排。”
君兰拉着小飞回到顶楼那个房间,关上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像上次那样。天花板和墙壁此刻仍处于透明状态,他们就像置身于星空。不过热拥中靳逸飞立即想到了青云,想到轩辕洞中那几次“野人式的”欢爱。他走了,如果这个泡泡确实是随他移动,那么,留在轩辕洞中的家人们肯定遭罪了。特别是青云,因为走前她刚刚经受过一次脑震(她是为了自己才特意去试震),现在会不会再度变傻了?
他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欲在高涨,自己也很想彻底疯狂一下,渲泻一下心灵上的压力。但千里之外的青云此刻卡在两人中间。虽然他与青云的重逢和欢爱是诸多因缘造成的,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现在已经无法抛弃青云的情意……最终他只是拥抱着君兰,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心智迟钝的君兰体会不到他的内心争斗,但也逐渐平静下来。
靳逸飞问她分手后的情形,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两人决定分手,因为俩人都不想让对方看到一个变傻的自己,想让对方保留着最美好的印象。分手后她回了北京,但后来是怎么来到了这儿,她记不得了。甚至是不是步行来这儿,她也说不清。只能说是冥冥中的召唤吧,就像有回游习性的大马哈鱼,依照基因中的指令就游回来了。她说:
“小飞,我信你说的话——你带来的球形空间能够隔绝脑震。而且恐怕不光是防护,还有激励作用。我和你在一块儿不过半天,觉得头脑清爽多了!”靳逸飞低头看看怀中的君兰,她的目光确实变清澈了。“小飞……”
“怎么啦?”
“你现在的角色——很难的。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听了这句话,靳逸飞欣慰地想,看来君兰的心智确实恢复了。他第二天还有很多事,得养足精神,便与君兰相拥着入睡。
第二天上午,靳逸飞让刘苏领着巡视了总部,他得对这里的情况心中有数。总的说这儿情况不错。乐之友在脑震刚来的时候就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其中多是耐储存的原粮和罐头。虽然外部的供电和通讯已经断了,但乐之友有自备发电机,有足够的柴油,可以随时恢复送电的,维持两年没问题。还有五架状态完好的小蜜蜂,配有足够的金属氢燃料库存。这些硬件都会很有用的,至于究竟如何使用,此刻他心中还无数。
巡视完毕,匆匆吃完午饭,他要赶回轩辕洞,把几位亲人接过来。他要赶在明早七点、也就是下次脑震之前回来,这儿的120人已经划入他的保护范围,这个担子终生不能放下了。刘苏要为他派遣专职小蜜蜂驾驶员,但靳逸飞觉得,以他们眼下的智力,还是自己驾驶更放心一些,就婉拒了。君兰要随他去,靳逸飞点头答应。
小蜜蜂沿着他的来时原路飞去。途中君兰好奇地打量着机舱外面,她是在搜索那个半径25米的泡泡,看它是否真的随着小蜜蜂在飞。她笑着问:
“那个球形空间真的永远跟随着你?我什么也发现。”
“看不见的,但我相信它正随着小蜜蜂移动。”
君兰又问:“轩辕洞中都有哪些人?是不是那位叫青云的邻家姑娘也在那儿?”
靳逸飞扭头看她一眼,说是的。也向她介绍了其它几位,包括半路捡的铁子。君兰问:
“你把铁子也接到乐之友吗?他恐怕不大适合留在这儿。你说过,半径25米的空间泡最多能保护1000个人,等到乐之友正式恢复工作,这个名额一定会非常紧张的。”
听了这句话,靳逸飞不由得想,看来君兰的智力确实恢复了。她想得很远,心机也很深。不错,等到乐之友恢复工作,开始组织对整个地球的拯救,这1000个名额会非常紧张,只能挑选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所以,像铁子,还有大壮、青云、甚至爹妈,这几位应该是排不进这个名单中的,而以君兰的实力肯定能排进来。如果是这样,青云就不再是君兰在婚姻上的威胁。靳逸飞觉得君兰过于聪明了,但对于一个想保住“丈夫”的女人来说也不算过分,毕竟他与君兰的关系在前。他没有责备,温和地说:
“你说得对,名额会非常紧张。如果姬人锐、楚天乐等前辈还在,他们也许会严格把关,只选召最有用的专业人士,而忍痛把亲人留在球外。但我不是他们,做不到那样的冷静理智和大公无私。我更愿意遵从命运的选择,既然命运把这几个人和我连在一起,我绝不会把他们留在球外的。”
君兰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句:“很好,也许感情的选择更明智。”
轩辕洞中,靳强把大伙召集到洞的中心。脑震已经过去了一天,他们的神智多少恢复了。按照推算,下一次脑震将在明早7点左右降临,靳强让大家都呆在洞子中心,免得像昨天那样太靠近洞口而失去保护。天慢慢黑下来,青云偎在如苹怀里。这些天,特别是昨天青云强忍恐惧为小飞“试震”之后,如苹对青云更加疼爱,已经完全是把她当成儿媳妇了。大壮和铁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这些天来,大壮早忘了对铁子的“前仇后恨”(后恨是指有一段铁子躲避去洞外)。太阳落山了,气温有点冷,铁子在洞中点起火堆,明亮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推拒着周围的黑暗。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青云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说:
“咱们昨天挨了震,兴许那个宝贝泡泡跟着小飞走了?肯定是的,那样小飞就不会受罪了!”
靳强夫妻互相看看,没有吭声。这显然是青云的一厢情愿,是她心疼小飞而走火入魔了。那个泡泡是空的,又不能用绳子拴在身上,怎么能跟着小飞走呢。忽然天上传来熟悉的嗡嗡声——是小蜜蜂在天上飞过的声音,过去常听到,不过已经久违了。然后,青白色的强光倏地在洞口闪过。听见宏亮的扩音器的声音:
“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点火,我们要降落!”
是小飞的声音!大家都狂喜地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青白色的光柱,光柱绕着这一带盘旋。地上的人们高声叫喊,青云向天上打手电,大壮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起大火。小蜜蜂马上飞来,在火堆旁轻盈地落下,机下的离子喷焰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眩目的光柱中小飞跑出来,大声喊:
“爸,妈,昨晚你们是否又经受了脑震?”
靳强说:“是呀,你咋知道?都怪我们坐在洞口,可能越过了泡泡的范围……”
“不,不是那个原因。那个泡泡原来是随我走的!”
“是随你走的?”靳强不由看看青云,原来她的“胡说八道”竟然说中了!青云反应很快,不像是昨天刚刚经过脑震的人:
“小飞,那你昨天没有遭罪?”
“没有,正是从那之后我才悟出真相。现在我要接你们一块儿去乐之友总部,以后咱们全都长住那儿。”
青云的面庞立即如鲜花绽放,漫溢着动人的光辉。靳强看在眼里,不由得十分感动。青云这孩子,把心全放在小飞身上了!如苹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
“什么也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咱们得赶在下一个尖脉冲之前回到乐之友,快走吧!”
“至少得把火镰带上,有纪念意义的。大壮你快去拿。”
大壮立即回洞去了。这时,眩目的光柱中走出来一个女人:“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外表仍是那样高雅、雍容。靳家人认出她是君兰。她搀着两位老人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来。但靳强忽然若有所思,觉得这个场合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自打君兰出现,青云就沉默了,没有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别人登机时她犹豫地停在原地,在小飞的催促下才登了机,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小蜜蜂立即嗡嗡着离地了,强光扫过前方,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暗中,只能看到洞口那堆明亮的火团,但它也很快缩小、消失。一路上到处黑沉沉的,没有城市灯光和道路上的汽车灯光。小飞全神贯注于辨认方向,只是偶然和坐在她身旁的君兰说一两句,两人的交谈很简短,显示出他们的默契和亲密。机舱后面的人都不再欢笑,反常地沉默着。如苹看着前边小飞和君兰的背影,忽然回头说:
“青云,你过来,挨着妈坐。”后排的青云悄悄向她摆手。前排的君兰回头迅速看如苹一眼,没有说话。如苹笑嘻嘻地说,“小飞你知道不?青云这两天有反应,肯定怀孕了!”
小飞也回头迅速看一眼,没有说话,仍全心驾着小蜜蜂。青云对如苹阿姨的话显然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大壮听说青云怀孕,立即来了劲,笑嘻嘻地想说什么,靳强提前制止了他。然后他悄悄拉拉老伴,制止了她不合时宜的话。他想,老伴这个谎话撒得太不高明,小飞和青云在一块儿才十几天,就是怀上也不会有征兆。也许如苹本来就没打算让别人相信,她只是向小飞君兰亮明当妈的态度——青云才是我的儿媳!但小飞正在驾驶,在黑暗中努力辨认方向,这会儿她扯起这件事显然不合适。
而且,在眼前的“大黑暗”中操心这样的事,确实是女人见识。老天爷给人类降下弥天大难,好在一位大慈悲的神给小飞送了一个宝贝泡泡,可以护住一批人不变傻。以后得靠这群人来尽量多救一些人,保住人类文明不绝种。这个责任很重,很难,是黑暗中的摸索。说句不算夸张的话,小飞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救世主,是补天的女娲,至少是圣经中那位率领犹太人渡过红海的摩西。家人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干扰他。靳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和果断,他说:
“如苹啊,以后小飞会累得要死,别拿这些小事烦他。小飞,你以后会很忙的,我知道君兰很能干,以后让她在工作上帮你;青云虽说没多少文化,但她是一心扑在你身上,不妨让她在生活上照顾你。你身边有她俩,我们就放心了。”
他实际是表了态,同意两人都成为小飞的妻子。其它人有些吃惊,互相看着。大壮脱口问道:
“爸,你是不是说,让青云姐和这个姐姐都当小飞媳妇?”
他问完后自己先害羞地摇头,看来以他的智力,也知道这个答案很不对头。倒是君兰略略考虑,扭过头干脆地说:
“谢谢靳伯伯的明断。阿姨、大壮哥和青云你们不必吃惊,现在是危难时刻,也许更适合采用《诺亚公约》而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她甚至立即改了口,“爸,妈,你们放心,我会和青云照顾好小飞的。”
她用目光向后排的青云示意问好,青云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痴痴地看着她,看着小飞。君兰不再等后者的回答,微微一笑后扭回头。
小蜜蜂继续飞行。后排的青云忽然怯怯地问:“小飞,咱们去乐之友,路过我家吗?”
小飞立即说:“马上就到。我知道你担心崔伯崔婶,我这就降落。”
小蜜蜂在城市上空盘旋,寻找目标区域。城市成了无人区,只有野狗在街上游荡。小蜜蜂降落后,青云急急下来,向自己家跑去,靳强夫妇和大壮跟在后边。原来这儿并不是无人区,只不过人们反应很慢,听到小蜜蜂的声音,慢慢有人影在各家门口和窗户里出现。崔家的门口也出现两个人,是青云的父母!青云飞跑过去投入爹妈怀中,泪流满面。青云爹颤嵬嵬的,说话很不利索,喃喃地说:
“云儿,总算见到你了……那天我和你妈买粮食,迷路了……政府不发粮食了,以后咋办呀……”
靳强夫妇也下来了,向老邻居问安好。青云浏览了屋内,尤其是厨房,发现家里确实已经米干面净,不知道最近爹妈是怎么打发日子的,觉得心中酸苦。小飞进来后,青云低声对他说:
“小飞,我不去乐之友了,留在这儿陪爹妈……你别为我担心,总有办法可想的。”
小飞刚到附近几家邻居看了一遍,知道行政体系已经崩溃,不再有人发放基本口粮,不再有人维持秩序,留在城里的人已经山穷水尽了。而且不光是这座城市,全世界恐怕都一样,甚至比这儿的局势更严重——毕竟中国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期的口粮供应和秩序维持。可以说,全球性的饥馑和大乱已经开始,一个黑暗时代已经张开巨口。青云姐想留下来陪爹妈,说“总有办法可想的”,但小飞却不乐观。关键是:如果失去那个泡泡的保护,青云的智力也会迅速衰落乃至崩溃,到那时她就不能去“想”了。他果断地说:
“不,你要去,把崔伯崔婶也带上。”他扭头对君兰苦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擅自作主了。以后,哪些人可以进保护球,必须由乐之友组织集体决定。”
君兰点点头,对青云说:“听小飞的安排,带你父母走吧。”
青云感激地看看两人,然后略略收拾了一些东西,主要是影集等纪念物,和君兰搀着二老出门。靳强夫妇也回自己家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登机。这时,十几家邻居慢慢聚到附近,默默在看着准备登机的人,他们的眼神如此茫然无助,令靳强如苹不敢直视。他俩很想为老邻居们求求情,但也知道小飞是对的,那个保护球所能容纳的1000个名额必须精心挑选,只有这样才能救出更多的人。经过一番内心搏斗,他们最终没向小飞求情。小飞同样陷于感情锯割中,最后咬咬牙说:
“大壮哥,铁子,小蜜蜂各个座位下都有应急包,包里都有干粮,全拿出来给他们分了。”
大壮和铁子翻出所有的应急包,去给大家分发。小飞没去,他提前登上小蜜蜂,坐在驾驶位上,面色冷如石像。家人陆续登机后,小蜜蜂迅速爬升,把那些邻居留在黑暗的夜色中,留在不可知的命运中。
夜色渐浓。没有飞行多久,越过一道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后,前边忽然出现一片璀灿的光团!在看惯了“普天皆黑”的夜景后,这片灯光引得机上众人一片欢呼。小蜜蜂迅速飞近,光团也迅速分解。这是乐之友总部的建筑群,最显眼的是中间三幢主楼。它们都是透明材质,屋内的灯光一泄无余。靳逸飞很激动,乐之友总部的人启动了备用发电机,恢复了电力供应,说明他们的意志已经苏醒,已经开始新一波的奋争了!飞得更近时他们看到,在乐之友基金会那幢圆柱形主楼的楼顶,一群人正在向小蜜蜂招手。人很多,可能乐之友现有的120人全都在这儿。这些人围成圆形,中间的空场中站着三个人,是刘苏、洛韦尔和成城。小蜜蜂在空场中降落,楼顶爆出如潮的欢呼声。
这一趟的见闻让靳逸飞心急如焚。各地的局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可能已经崩溃,多耽误一天,也许地球上就要多失去几十万条生命。不过他还是捺住性子在乐之友停了五天,他是想让乐之友的成员有一个智力恢复期。五天后刘苏他们的智力基本恢复,可以同靳逸飞进入深入讨论了。看来这个球形空间对人类大脑不仅有保护作用,也确实有激励作用。
讨论的结果就是一个“星火计划”——在人类心智全部沦入黑暗的时期,要努力在乐之友这儿保留一个不灭的大火堆,并且要在全世界分出100个小火堆。
虽然有这个神奇的泡泡护佑,但他们面临的局势仍是十分艰难的。关键是它只能保护1000人。而且为了保护这1000人,靳逸飞必须守在家中不能稍离半步,就像蚁群中那只终生不能离巢、只负责产卵的蚁后。乐之友保有五架完好的小蜜蜂,可以向全世界派遣100名“点火者”,他们要尽量维持所在地的社会秩序,减少饥馑和死亡。可惜的是,这些人一旦派出也就失去了泡泡的保护,在若干次脑震之后,智力很快会降到被保护者的水平,从而失去点火者的作用。解决办法是建立七个梯队,一队外派,六个队在乐之友总部休养,然后轮班更换,初定一个月轮换一次(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点火者的大脑可能有不可逆的损伤)。这样的话,点火者平均只经受七分之一时间的脑震,智力不会受太大的毁损。
七个梯队需要七百人。目前乐之友只有120人,只够第一梯队的名额。靳逸飞他们决定先把第一梯队放出去,再尽快招兵买马。
虽然点火者们只经受七分之一时间的脑震,但他们的任务仍然充满凶险。他们要面对的是心智迷失的人,甚至是已经兽性化的人,谁会知道有什么意外在等着点火者?也许那些饥肠辘辘的人会把外来的拯救者架在火堆上烤着吃,这在先民史上屡见不鲜。还有,如果总部这边发生什么意外,未能及时换班,那么点火者就会在多次脑震中丧失智力,对于已经清醒的人们来说,这种结局和死亡同样可怕。
但尽管凶险,几乎所有人都报名了,包括刘苏、洛韦尔、成城、君兰。靳家人开始都没报名,不过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因为自卑。刘苏是组建第一梯队的负责人,这天,靳强领着家人包括铁子来找她,不好意思地说:
“刘院长,你知道我们这几个人文化水平都低,不够格去当点火者。可是,我们也想出一把力,不能光留家里吃闲饭。”
如苹、青云、大壮、铁子也都点头,殷切地看着刘苏。刘苏说:
“首先青云你甭考虑出去,你要一直留在小飞身边,能把他照顾好就是最大的功劳。靳叔靳婶你们年纪大了,也甭考虑出去。总部这儿也有好多事呢,我让洛韦尔先生为你安排。”
铁子急忙说:“那我和大壮哥能不能去点火?刘阿姨,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是个小混混。那就把我和大壮哥派到一处,俩人加起来还不能顶一个人用?”
两人巴巴地看着刘苏。靳强为他俩求情:“刘院长,让他们去吧。说句大实话,你让他俩去维持什么社会秩序肯定不行,但让他俩领着一群傻子找吃的,他俩肯定能胜任,特别是铁子,他的鼻子比猎狗还灵。”
刘苏忽然心有所动,觉得靳强说的很在理。乐之友打算向外派遣的人选大都是精英,他们(在智力恢复后)看问题的目光肯定十分高远深刻。但如果是要到生存线上挣扎,也许铁子和大壮这样的人更适合。特别是大壮,听小飞说,这个弱智者反倒对脑震最不敏感,在其他人因脑震而急剧变傻时,他基本没什么变化,虽说并不比别人聪明,但他就像一个早就习惯了用明杖探路的老瞎子,要比刚盲的明眼人更适宜环境。于是笑着说:
“好,我答应了,铁子和大壮加起来算一名队员!”她对如苹说,“靳婶你别担心,我把他俩派到比较近的地方。”铁子大声欢呼,大壮也高兴得张着嘴傻笑。“这队人马上就要出发,你俩赶紧做准备吧。”
临走前靳强问:“刘院长,我问个外行问题行不?”刘苏笑着说你尽管问。“小飞说脑震可能持续百十年,让一代代的人越变越傻。那变傻了的人生下孩子会不会是傻子?
“不会,你问的是人的本底智力,它取决于大脑的物质结构,而大脑结构又取决于基因。基因会随环境发生变化,但那是几万年几十万年的事。”
靳强点点头:“好的,这我就放心了。”他对乐之友决定向外派遣“点火者”的计划有不同意见,有了刘院长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可以向下推行了。
乐之友又开始以狂热的速度运转。刘苏负责第一梯队的组建,成城负责其它六个梯队的组建,洛韦尔负责总部的运转。成城的工作最难,因为全世界的交通和通讯系统已经完全崩溃,他无法和已经遣散的乐之友成员们联系,而招收其他知识界精英同样困难。有利的是:人类世界的崩溃是“软性崩溃”,仍保有雄厚的硬件基础。他准备到附近城市搜罗一些小蜜蜂或空中自行车,逐渐扩大乐之友的活动范围。但这要利用现有的五架小蜜蜂,只能等第一梯队的派送工作完成后再说。
第一梯队准备在四天后、在那天的脑震过去后的时刻立即出发,这样可充分利用脑震之间的有效时间。以小蜜蜂的性能,四五天可环球一周,这样,小蜜蜂驾驶员在失去泡泡保护后,将只会经受两次脑震,智力虽然会严重受损,但还是能把小蜜蜂开回来的。
靳强则在努力推行自己的计划。第一梯队出发前的两天,靳强拉上如苹、青云、大壮、铁子进山了,忙活了两天没回来。第二天晚上,靳强一个人回到乐之友,对刘苏说他想为外出的点火者们饯行,地点放在山里,楚天乐的旧居,因为靳家人在那儿准备了最传统的农家饭菜。刘苏开始不大同意——后天就要出发,明天再进山时间太紧张。但看到靳强祈求的眼神,而且考虑到让点火者们在告别故土前瞻仰一下楚马旧居也很有意义,就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5架小蜜蜂载着乐之友所有人降落在玉皇顶的山顶、楚马旧居的停机坪。靳强说饭还没准备好,让小飞留下来帮忙,其它人先去山里参观。刘苏领着大家看了那些著名的景点,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小水潭、水潭中的柳叶鱼、悬崖上横生的松树、悬崖边的火葬台等。小水潭中的柳叶鱼仍是鱼乐水文章中描写的样子,大小像小号的柳叶,悬浮在清澈的水中,一旦有人撒几粒饼干屑,它们就闪电般冲过来吞下。时间在它们身上是静止的,可怕的脑震看来没有任何影响。火葬台边,松木柴垛已经没有了,悬崖壁上的刻字则历久如新: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在石壁前,乐之友三驾马车率领众人向三位圣哲默哀致敬。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等人开创了辉煌的氦闪时代,他们的功绩前无古人。可惜,以今天的情况看,上帝的力量似乎更强大一些,它把人类从成功的顶蜂一下子抛到深渊。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扼腕太息。但再难也要活下去!先走起来再找路!120个人在心中默诵了前辈们留下的格言。
靳强他们准备的饯行席是摆在露天。几口铁锅架在石头上,锅下的柴火还有余烬,锅里是熘好的红薯或煮熟的苞米穗,小飞和君兰正在起锅。大壮和铁子在扒锅下的火灰,那里也埋着红薯和苞米。它们都是从附近无主的农田里采来的。这儿和轩辕洞那儿一样,也有幸存的村民,但他们同样野性化了,看见人影就跑,消失在青纱帐和山林中。
空地上还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各种野菜。宴席开始了,如苹、青云为大家分发食物。没有椅子,每人都蹲地上吃。饭菜确实是农家风味,很简单但很美味,让这些天吃腻了罐头的人们大快朵颖。尤其是铁锅上熘的红薯,皮儿烤得金黄焦脆,还沾着熘出来的糖稀,太美味了。从小长在大城市的君兰没吃过这样的饭,赞不绝口,但她忽然发现两位老人和青云一口也没吃,忙给他们端了一盘:
“你们怎么不吃?快吃吧。”
如苹笑着说:“让出远门的人先吃,俺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君兰不听,硬把这盘东西塞给他们。
靳强仍然没吃,站在人群外笑咪咪地看着。见小飞正吃得来劲,他把刘苏、洛韦尔和成城唤到贺老的屋里。这儿后来被辟为记念馆,贺老、马老、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微笑地看着后人。靳强指指屋外人群中的小飞,凝重地说:
“你们三位,小飞就托付给你们了。”
三人互相笑望,洛韦尔笑着说:“把我们托付给他才对,他是我们的保护神啊。”
“甚至是全人类的保护神,对不?”靳强加重语气问。
“是的。”
靳强摇摇头,苦涩地说:“我就是怕这个担子太重,把他压垮了。小飞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责任心很强,但内心有些脆弱。我讲一件事吧,”他讲了在轩辕洞,小飞决定出去找乐之友,却因“对失去智力的恐惧”而在洞里徘徊了三天的往事。“现在,全人类的存亡都砸在他肩上了。他是被命运很偶然地挑中,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担心他挑不动。”
三人神色凝重。洛韦尔说:“我相信他能挑得动。我们几个的智力基本恢复了,也尽量为他分担一些。”
“还有一点儿建议,我说出来有点不自量力了。”
洛韦尔生气地说:“我不想听这样自贬的话。有什么你尽管说。”
刘苏和成城也笑着说,靳伯你就别客气啦,快说。靳强说:
“我见你们紧赶着往世界各地派点火者,很钦佩你们的责任心,但觉得这个决定太草率。你们是想尽量维持各地的秩序,尽量多抢救一些生命。可是——这个担子你们担得起么?”
这话说得很重,三人一震,正容说:“请讲。”
“神对小飞说过,尖脉冲也许会维持百年,在这么长时间中,人们的心智肯定全部崩溃了,回归成野人了,凭百十个点火者就能维持各地的秩序?这个担子太重,你们担不起来的,倒不如量力而行。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那一百堆小火,而是尽力让乐之友这堆大火一直燃烧,不要灭,还要尽量亮一些。在这个象牙塔里,把知识的火种妥妥保存着,等百年之后宇宙恢复正常,那时再把各地残存的野人们召集起来,教他们知识——刘院长前天对我说过,脑震不会影响后代的本底智力,只要本底智力不受影响,野人们会非常迅速地变成文明人,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当然,如果现在不往各地派点火者,死的人会更多,死得会更快,也许全世界很快只剩下几千万,几百万,甚至几十万人。这个前景太悲惨,只要心是肉长的,谁也不忍心束手旁观。可是——还是那句话,无论是小飞,还是乐之友,都不能硬去挑你挑不起的担子。‘压断扁担’和‘少挑一些’这两者比起来,宁可要后一种。我知道这个决心很难下,我今天特意把大家请到这儿,就是想让你们想一想——”他指指墙上的先人挂像,凝重地说,“如果是贺老、马老、姬人锐和楚天乐遇到这个难题,他们会怎么选?”
三人没想到小飞的父亲,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会说出这样沉甸甸的话,不由陷入思考中。在靳逸飞提出向世界各地派点火者时,他们三个都完全赞同,而且非常急迫地开始实施,这可以说是出于“善”的本能,是深植心中的人道主义替他们做了决定。而靳强是从另一角度得出的意见,是基于“群体的长远利益”。要他们同意这个意见很难,因为它不仅牵涉到理智,更要首先把心淬硬。他们踌躇着,思索着,马老、贺老、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微笑地看着他们。靳强看出他们内心的斗争,说:
“我问一下,如果想保留完整的人类知识,大概得多少人?”
成城说:“如果是想保留完整的知识那太难了,至少得十万人吧。不过其实不需要这样。所有知识都有纸质或磁盘介质保存,我们只需要扮演导引的角色。当人类恢复智力后,由一小部分人告诉他们,人类曾经达到怎样的高度,到哪里去寻找已经有的知识,如何读懂它们。这种导引者不需太多,我想——300人就够了。”
靳强立即说:“那就选300个最聪明最有知识的人留在乐之友,包括小飞,包括你们仨,永远不要外出。你们唯一的任务是保存知识,在那个泡泡的保护下把火种保护好。1000个名额不是还剩下700吗?选700个普通人去当外派的点火者,像我、如苹、大壮、铁子都行。你们考虑一下,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更稳妥一些。这样的话,哪怕700名点火者都变傻了,失败了,失踪了,死了,只要乐之友这儿的火堆不熄灭,那就是胜利。”
刘苏、洛韦尔、成城三人陷入思索。没错,靳强的方案应该更稳妥,不会“把扁担压断”,不会因某种意外(如小蜜蜂环球飞行时失事)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初看起来,这个方案的出发点——即使700名点火者及世界民众都无法挽救,也要首先保住家里这个火堆——比较冷酷,但这种冷酷是以大爱为基点的,是以群体生存的最高利益为基点。三个人看着墙壁上贺、马、楚、姬、鱼、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心中想:也许鱼妈妈不会同意靳强的方案,但楚天乐、贺国章、马士奇恐怕会赞成的,姬人锐、阿比卡尔则肯定会赞成。
那边靳逸飞已经发现父亲和三人的谈话时间过长,猜出他们是在说什么重要话题,便向这边走过来。靳强看见了,笑着说:
“我的那个意见,请你们和小飞商量着定吧。我就不要在场了,省得小飞在老爹面前说话有顾忌。”
他出门了,在门口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走入人群。
靳强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番话促成了乐之友决策的重大改变。第一轮先遣队的出发被推迟,经过几天的商议,乐之友高层基本采纳了靳强的所有建议,确定了如下的方针:
1、首先确保乐之友这个火堆不灭。计划由成城负责,选择300位知识界的精英。他们将永远处在那个泡泡的保护之中,全面梳理以往的所有人类文明库存,把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确保它们能被100年后的人类看懂。这个任务很艰巨的,因为今天的科技术语、电脑程序、知识序列,都已经发展得极度繁复,对100年后从零起步的人类来说肯定相当于无字天书。
至于那些尚未纳入公共知识体系的秘密知识,如各个企业的工艺秘密、各研究机构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说是人类知识中最精粹的部分,当然也要尽量抢救和保存。但不包括有关军事和武器的秘密知识,这些东西任由它们消失吧。要抢救这些秘密知识,需要乐之友有足够的“远足”能力。目前仅有5架小蜜蜂肯定是不能满足的,只能边干边壮大了。
乐之友原留下的120人基本都划在这300人之内,包括君兰和青云。洛韦尔不在内,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只能发挥一下余热,执意要做一名点火者。
正如靳强所说,这应是乐之友的第一要务。他们决定,随着这项工作的开展,如果300个名额不足,那就压缩外派人员的数量。
2、另外选择700人,仍组成七个外派的梯队。但这700人不再要求是知识精英,附近的普通百姓和乐之友的后勤人员即可,这样也将降低组织工作的难度。他们将被派往全球最大的100座城市,因为毫无疑问,越是大型城市饥馑会越严重。派驻人员的第一要务是寻找食物来源,如果这个问题解决,社会秩序的建立要相对容易一些。
目前先解决第一梯队的100人,然后,当他们到达世界各大城市之后,也可以在当地挑选合适的人员,带回乐之友来培训。
除了铁子和大壮外,靳强夫妇和青云爹妈都要求当点火者,最后磨得刘苏他们同意了,把这六人做特殊对待,两两分为一组,派到国内的北京上海和邻近的东京,这样离乐之友近一些,便于照顾。其实,洛韦尔在辞去基金会会长职务时,曾力劝靳强接任。洛韦尔说,单凭靳强的那次建议,就能看出他在危难关头把握大局的能力。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所具有的只是普通人的直觉,是所谓的“民间智慧”,但在这样的历史关头,也许这样的直觉和民间智慧更为可贵。对他的劝说,靳强使劲摆手,笑着说:
“别让我脸红啦,别让我脸红啦。我那天胡说八道一通,你们能采纳,那是我的荣幸。我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干不了什么会长,你别赶着鸭子上架。”
洛韦尔苦劝不行,甚至痛心地责备他是“犯罪”,因为他拒绝了一个睿智大脑应尽的社会责任。但不管怎样,靳强不为所动,一直在进行着自己出发前的准备。
很快,出发的时间到了。
第一梯队出发的前一天,靳逸飞和青云、君兰来到爹妈住的房间,青云爹妈也跟着来了。这些天来,靳逸飞在独自从事另一件工作,一项最困难的研究。乐之友正努力成为智慧黑暗时代的唯一灯塔,但其前提是——这个神奇的泡泡能一直保持它的神力。偏偏这又是最拿不准的事。这个泡泡的保护功能究竟能延续多少时间?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离散?即使不离散,它与靳逸飞个人的“固结”又能保持多长时间?如果靳逸飞去世(这是早晚的事,而且恐怕是在尖脉冲时代结束之前),这个泡泡还能留在地球吗?要知道,空间是静止的,而地球是运动的。所以,这个泡泡作为“空间泡”来说,它依附、固结在静止的空间内才是最自然的状态,而与地球(以及同靳逸飞本人)保持同步是很特别的状态,一定有某种外界干涉,而外界干涉难免有其时效性。
虽然这段时间内他一直处于泡泡的保护和滋养之下,觉得思维特别敏锐和有效,但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能勘破这个秘密。他从未相信过这是神力,它只能是某种更高级的科技。但高度发达的科技就是魔术和神力,是前人解不开的黑箱,就像聪明的墨翟不会理解广义相对论,天才的阿基米德不会理解量子力学一样。但不管怎样他要做下去。好在他与这个泡泡已经融为一体,似乎与泡泡有某种心灵上的联系,也许这会帮他勘破这个秘密。依他的直觉,这个六维时空泡就是他研究的三阶真空,但究竟是与不是,需要确凿的证明。眼下他还没想出证明的办法。
五人一进来,君兰就宣布:“告诉你们,青云怀孕了,已经测了试纸。”她笑着说,“我很想忌妒的,只是没时间。”
两家人都很高兴,大壮笑嘻嘻地问:“云姐姐,你要是生下宝宝,是不是问我喊舅?”
青云爹笑着说:“你个傻瓜,应该喊伯伯的。”
“好啊,我要当伯伯了。云姐姐你要抓紧点,等我从东京回来,我想见到小外甥。”
“不是外甥,是侄儿。”青云妈说,“咱们出去的人是一月一轮换,一个月后你就回来了,哪能见到小侄儿?得十个月后才行。”
铁子说:“俺俩这次去东京,一定要给小侄儿带回一件最好的礼物,只要俺俩能平安回来。”
大家互相看看,佯作没有注意到最后一句话。外派的点火者虽然按计划是一月一轮换,但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一切都在未定之中。可能他们能顺利回来,也可能一去不回。如果回不来,那么失去了泡泡的保护,他们的心智会很快沉沦,也许连亲人们都记不住。所以今天的送行实际带着诀别的伤感。靳强如苹把儿子疼惜地搂到怀里。小飞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是神了,永远罩着神圣的光环。但在爹妈眼里觉得儿子既幸运又可怜,幸运的是他不会变傻(还保护一群人不变傻),可怜的是这个担子太重,一旦放到他肩上就永远别想卸下,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永远骑在落难者肩上的海老人。靳强说:
“小飞,还有君兰、青云,你们别挂念我们。就是失了联系也别费力去找,我们都会想办法活下去的。你们得首先顾着这儿的大事,只要保住这个火堆永远不灭,我们又没有死的话,早晚会顺着光亮找过来的。”
“好的,我想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小飞,还是那句话:能挑多重挑多重。不要压断了扁担。”
“爸,我记着你的话。”
“小飞,我把家传的那套火镰留给你,万一乐之友的火堆灭了,就用它再敲出火来。”靳强笑着说。
小飞理解了这句话的象征意义,庄重地说:“好的,我一定会。”
出发这天,据推算脑震应是在凌晨五点十分来,脑震一过小蜜蜂就要出发,这样可充分利用两次脑震之间的时间,也能充分利用白天。现在各地没有导航,夜间也没有灯光,小蜜蜂只能在白天飞行。五架小蜜蜂留总部一架,其余四架小蜜蜂载着100名第一批队员同时出发,但将去往不同的方向。留在总部的120人,包括靳逸飞、刘苏、成城、君兰、青云,全都赶到机场送行。送行气氛是轻松的,至少表面上是轻松的,毕竟这只是一次短暂的、为期仅一个月的分别。走的人与留的人互相招手,笑着喊再见,然后四架小蜜蜂同时上天,向各自的目标飞去。
靳强夫妇、崔家夫妇、大壮、铁子还有洛韦尔在一号机上。小蜜蜂飞快地升空,进入到阳光之中,而地下的乐之友总部还躲在山脉的阴影里,笼罩在朦胧的晨色中。留家的人打开了三幢主楼的全部灯光来为小蜜蜂送行,所以地上闪着一个明亮的光团。这个唯一的光团在浑茫晨色中显得那样温馨。随着小蜜蜂的爬高,灯光突然熄灭了,于是那儿也沉入苍茫之中。忽然铁子惊叫一声:
“呀,你们看!”
人们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在苍茫中,在应该是乐之友总部的地方,如今有一个不大的球体。球体是透明的,但球内隐有白光的闪烁和流动,这使得球壁隐约可见。依距离估算,实际它应该有一幢楼房的大小。洛韦尔喃喃地说:
“它应该就是那个一直不可见的泡泡吧。来,小张,”他唤驾驶员,“咱们返回,仔细看看。”
小蜜蜂向那个光球返回,随着飞近,它看上去越来越大。泡泡似乎是软性的,微微蠕动着。泡泡内流动的白光使它看起来纯洁而高贵。它把基金会大楼整个包起来,而大楼蜷着身体缩在泡泡的范围内,几乎变成一个球形。这让观看者十分惊异,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这幢大楼中,从内部从未察觉大楼有变形。
机上的人虔诚地定睛观看,洛韦尔说:
“好了,咱们继续原定的行程吧。在离开乐之友前能够看到这个泡泡,咱们很幸运的。小张你用通话器把这件事告诉家里的人。”
小张向地上通报了。大壮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小飞弟弟这会儿在哪儿——肯定是在那个泡泡的正中心!”
机上人都笑了,没错,大壮说了一句大实话。虽然光团内看不到人,但靳逸飞肯定是在球体的中心,这是没有疑问的。他将在这个泡泡内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
随着距离的拉远,光团慢慢看不见了。这时阳光已经向前推进,洒到乐之友所在的区域。泡泡不再能看见,而透明材质的总部大楼在旭日中闪闪发光。小蜜蜂向那儿投下最后一瞥,向上爬升,向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