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靳强又感觉到一次“脑震”,有点像车祸而导致的重度休克,大脑一下子冻住了,变成一团混沌,被黑暗完全笼罩。很久以后才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射进来,然后脑浆慢慢解冻。看看身边的老伴如苹,她也坐起来了,表情痛苦,目光痴痴呆呆的。靳强不放心傻儿子,赶紧到他的卧室里看看。大壮正在床上翻腾,但没有醒,翻腾几次又睡着了,显然他的反应不大。
如苹从脑震后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但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如苹赶紧起来给他打荷包蛋,他说来不及了,蹬上自行车就走。靳强像往日那样跟在后边护送。邻居家的忠志正在门口发愣,看见靳强,没头没脑地说:
“日他妈,今天不敢出门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行。”
街上真的没有汽车了,天上也没有空中自行车。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安全岛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脸上流着血。安全岛上的警察眼睛瓷瞪着,不下来处理事故。
靳强觉得今天手脚慢,骑车赶不上大壮,就回家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靳强想了想,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帐算不利索。靳强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说:电源咋开?我忘了。
靳强没忘,帮她开了电源。他说我陪你去吧。两人去菜市场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靳强没把握地说:我觉得不大对吧。姑娘就把一捧钱捧过来,让靳强自己拿。靳强没敢拿,他怕自己算的也不对。
回来时两人淋湿了,如苹问: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靳强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粘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咱们给小飞打个电话吧,问问咱们该咋办。
靳强担心小飞忙,说晚上再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如苹,你可得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
如苹很难过:“要是把识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
靳强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只好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
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可老俩口没能领回来。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家里钱不多了,靳强去取存款,可电脑也生病了,取不出来。怎么办呢?真把人急死了。大壮晚上回来,靳强如苹又忘了做晚饭。大壮饿了,但没有发脾气,仔细地看看爹妈,担心地说:
“爸,妈,你们是不是变傻了,和我一样了?我看八成是的。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
老俩口听了这话有点儿难过——咱俩真会变成傻子,和傻儿子一样?也有点高兴,大壮虽然傻,知道心疼爹妈,知道为家里操心,这让老俩口感到安慰。
第二天大壮去上班,去了又回来。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壮伤心地说:
“爸,妈,你们领不来工资,我要再不能上班,没了工资,咱们咋办呀。”
靳强夫妇很难过,不知道该咋安慰儿子。这时青云来了,她今天没穿工作服,刚洗过澡,长发松松地披在后边,穿着一件洁白的低领T恤,胸脯鼓鼓的。大壮看见她,忘了刚才的伤心,高兴地喊:
“云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他像往常那样,拉着青云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青云没有害羞,高兴地问:
“大壮,你说,小飞会不会说我漂亮?”
大壮猛点头:“会的,他一定会说你漂亮,比那个君兰漂亮。”
靳强夫妇互相看一眼,觉得青云和大壮今天的话都不对头,不该这样说话的。两人想把话头岔开,青云先开口了:
“靳叔靳婶,我想给小飞打个电话,行不行?我想让小飞回来,他回来我就有依靠了。我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停停她又说,“君兰做的饭肯定没有我做的香,我知道小飞打小喜欢吃啥。”
靳强越来越觉得青云今天不对头,这些话肯定不该说的。不过……就给小飞打个电话吧,现在家里乱套了,只能依靠他了。电话打通了,从手机屏幕上能看到,小飞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白云在飞快地后退着,还能看见小蜜蜂的透明机身。和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漂亮很干练的样子。青云以为她是君兰,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大壮悄声说:
“云姐姐,那不是君兰,君兰比她年轻。”
靳强伤感地说:“小飞,这些天我们明显变傻了,家里都乱套了。你还好吗?”
屏幕上的小飞笑了,但他的笑容很悲惨:“爸,妈,大壮哥,还有——我看见青云姐也在。我还好,还没有傻透。我正和刘苏院长赶往一个航天发射场,尽我们最后一份责任。完事以后我就回家。”
如苹很欣慰:“好呀,你回来就好了。”青云的眼睛也顿时发亮,高兴地说:“好呀好呀,你回来我们都有依靠了。”
小飞又是惨然一笑:“我回家后,咱们就回乡下吧。小乱居城大乱居乡,以后肯定是大乱了。你们先做点准备,尽量多备点干粮,多备点工具,像刀、斧头、绳子、盐……对了,最重要的是打火机,不,不要打火机,要火柴。不,火柴也不好,最好是火镰,永远不会用完。我知道,曾爷爷给家里留有一套火镰,不知道这些年弄丢没有。”
大壮高兴地说:“没丢,在阁楼里,我去年还玩过!”
“那就好,大壮哥你把它找出来,准备好,等我回去。”
青云胆怯地问:“小飞,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去,行不行?”
小飞点点头:“你想去就一块儿去吧,带上崔伯崔婶。”
青云顿时容光焕发!她想了想,问:“可是乡下没房子啊,咱们住哪?要不,住柿子洞里?”
小飞顿了一下,苦笑道:“好,住柿子洞最好。咱们的野人祖先都是住的山洞啊。”
听了小飞的话,靳强既欣慰又难过。看来小飞还没有变傻,至少比家里人聪明,他回来家里就有依靠了;可是,听他的话音,大难真的要临头了?人们要变回住山洞的野人了?小飞说:
“我们快到了,不多说了。爸妈、大壮哥,青云姐,都多保重吧。”
他挂断电话。大壮和青云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心目中最聪明的小飞就要回家了。靳强没法子高兴,他觉得小飞的话,还有小飞刚才的表情,更让人操心。他看看老伴,摇摇头,叹息道:
“咱们就按小飞说的,分头准备吧。”
三亚航天发射场到了,刘苏和靳逸飞下了小蜜蜂。刚才,在靳逸飞向家人交待“后事”时,刘苏和驾驶员一直静静地旁听着,什么也没说。等下了机,刘苏突然搂住小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靳逸飞能猜出刘苏的感伤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同样没说话,静静地呆在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怀里。良久刘苏叹息道:
“真不甘心啊。由乐之友开创的氦闪时代就这么急剧地结束!姬前辈和鱼妈妈这代人死不瞑目啊。”
这两天乐之友的三驾马车也安排了乐之友的“后事”,不是让它解散,而是在完成睡美人计划后就暂时中止工作。从地球人经历第一次脑震以来,迄今共经历了5次,大致是一天半一次。刘苏等乐之友高层都痛苦地感觉到,他们的脑力已经大大衰退,甚至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们觉得,以这样的智力无法对民众起什么引导作用,倒不如果断放手,让民众各依本能活下去,熬过前面的艰难岁月。
他们这代领导人恐怕熬不过这场灾难了,只有小飞这样的年轻人还有点希望。她这次到三亚航天场处理最后一件公务,有意拉上小飞,就是想让他多一次历练。
航天场颇为荒凉。自打《天》《地》《人》三个亿马赫船队上天后,地球上对于超光速飞船的建造大大放缓,现在世界上只有一艘《凌波号》亿马赫飞船,几艘低马赫飞船,包括10马赫的《烈士号》,和联合国到木星运输液氢的三艘商用飞船。地球正全力实施“睡美人”计划,已经没有余力建造新飞船了。作为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熟知这些情况,但今天目睹航天场的荒凉,她仍是免不了伤感。
褚少杰和何明在导航大楼等他们。何明显得憔悴甚至痴呆。这不奇怪,眼下所有人都是一样。只有褚少杰的状态稍好一些,也许他秉承了其曾祖的强悍基因?褚少杰同二人握手,说:
“累你们又跑一趟。计划变动比较大,只能请你们来决定。”他补充说,“我和何督察商量过,但这个老滑头不表态。他说他只是执行者,只管无条件执行乐之友的决定。”
何明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我确实只是一个执行者。”
刘苏笑着说:“没关系,我和靳逸飞专程赶来,就是要当场拍板的。”
四人进屋坐下,褚少杰立即开始陈述。他说向太阳空投核弹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他的《烈士号》已经位于同步轨道,他只用乘小蜜蜂飞去,按下电钮即可。但这些天来他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想对投料计划做重大的修改。“当初你们决定把核弹投向太阳的决定并没失当之处。具体过程是这样的:《烈士号》用空间搬运法把核弹列车送往水星轨道以内,然后《烈士号》退出虫洞状态,启动普通动力,与核弹列车拉开足够的距离,让核弹以自重坠向太阳。坠落过程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在水星轨道之内,没有任何星体能够干扰它的坠落。然后飞船再激发出虫洞状态,返回地球。空间搬运法我们早就使用得炉火纯青,毫无危险性。所以,对于10马赫的飞船来说,这只是20分钟的简单旅行——”褚少杰忽然转变口气,“但这是出现脑震之前的态势,现在不同了。试想,如果飞船正在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又来了一次脑震,使船员们丧失意识或降低反应速度,会不会导致飞船一头扎进太阳?那就会使太阳变成第二个大角星。一句老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上破,我想最好不要在太阳附近玩瓦罐。我建议把核弹改投到太阳系之外。比如,可以投到心宿二,这对10马赫的《烈士号》来说只是一年的航程。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更省事:飞船只用到达太阳系边缘某个安全地带,让飞船与核弹列车分离。然后飞船回过头来,在虫洞飞行状态下径直穿过核弹列车,它们就会变成一节透明的类中子材质的洞壁,完全无害化了。”
他的陈述脉络清晰,言简意赅,肯定早就考虑成熟了,也许是在脑震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就考虑成熟了。刘苏艰难地思索着。她觉得褚少杰陈述的理由明晰有力,但这个改动太大,以她目前的脑力,她有点害怕做出新决定,担心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她先问靳逸飞:
“小飞,你的意见呢?”
靳逸飞同样失去了对自己智力的自信,艰难地思索很久,才慎重地说:“我同意褚先生的意见。”他补充道,“褚船长说担心飞船飞行途中被脑震干扰,《烈士号》是10马赫飞船,它造成的虫洞壁是否能隔断尖脉冲尚不能确定。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对的。”
刘苏问何明:“何先生,你的意见?”
何明重复了刚才褚少杰说过的话。“刘院长,我只是乐之友派出的执行者,我的学识有限,最好不要参与如此重大的决定。”褚低声笑骂“你个老滑头”,但何明补充了一句,“但我也不反对。我仔细考虑过他的建议,觉得比较合理。”
刘苏又问了一些具体问题,与靳逸飞商量一下,果断地拍了板:“好,同意你的建议。但不要万里迢迢地跑到其他星系,因为所有飞船随之都要去功能化了,你得尽快赶回来。你可以飞到50AU的柯伊伯带,用你刚才说的办法,对核弹进行无害化处理就行了,那儿足够空旷,不怕出现什么意外。路程也近一些,来回不过两个小时。”
“好的。我现在就和何明升空,到同步轨道去执行任务。”
“好的,尽量抓紧。也许下一波脑震就快到了。”
褚少杰和何明与客人道别,褚坐到小蜜蜂的驾驶位,何坐在他身边。小蜜蜂迅速升空,把送行者和发射场抛到身后。褚少杰透过舷窗向地上的两个身影最后扫了一眼,目光中闪出得意和狡黠。刘院长、靳逸飞和何明都毫无介心地同意了他的建议,让他大大地放心了。他们都没想到他的建议还有相应的后续计划,而这次柯伊伯带之行只是他放飞《烈士号》的第一步。当乐之友高层事后得知真情后,肯定会非常生气吧。但他问心无愧,他认为自己的决定才符合乐之友的长远利益。
抱歉了,各位。他向远去的航天场轻轻点头。坐在他身边的何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表情。
同步轨道也比当年荒凉多了,眼下只泊有《烈士号》一艘超光速飞船,但飞船之后有一列长长的核弹列车填补了空白,烘托出了气势。列车有十千米长,每节都是完全透明的圆形车厢,圆形车厢内嵌有一串纵环,每个纵环上均布着十颗核弹,或为墨绿色,或为银白色。每节车厢之间用金属搭扣做软连结。这些搭扣只起定位作用而不受力,因为,当列车处在飞船之后的本域空间而随飞船运动时,是不受任何力的,连惯性力都没有。
长长的水晶般的列车安静地卧在太空中,显得如此美丽高贵和纯洁无害。也许它们确实是美丽无害的。它们本是天地的造物,是超星熔炉中百炼而成的宝贝,只是被人类赋予了杀人的恶责。但它们马上就会回归纯洁,变成透明的类中子物质,从此洗脱被强加的恶名。
进了飞船,何明首先让船长把所有船员召集到一起。飞船上船员不少,一共599名,何明多少惊奇地发现,船员中女的竟然比男的还多,至少是人数相当吧,其中包括褚少杰的妻子、通讯官柳卉,和年纪最大的女船员、39岁的科学官苏拉,一位北欧人。何明向大家问了好,自我介绍说他是联合国和乐之友联合派出的督察,全权负责这次销毁核弹的任务。他笑着说:
“我相信褚船长和各位船员的素质,你们一定会顺利完成这次任务,我只用站一边旁观。不过,万一,万一的万一,在执行任务中出现了什么异常事件,我将是最后的决定者。关于这一点,请褚少杰船长向船员们确认。”
褚少杰附耳笑骂:“我操,看你那个得瑟劲儿!”他的声音很低,船员们是听不见的,然后他提高嗓音,一本正经地大声表态:
“我谨在此向大家确认,何督察负有飞船事务的最高决定权,直到这次任务结束。”
大家笑着向何明鼓掌,何明也做了回礼。船员散去后,褚少杰留下几个主要助手,向何明逐一介绍。介绍完科学官苏拉时,他促狭地补充道:
“苏拉女士目前是单身,但《烈士号》的船规要求船员必须已婚,用我曾爷爷的粗俗说法是:每次飞船上天都是和死神亲嘴,所以走前船员们必须留种。我已经严令苏拉在一个月内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我会辞退她。”
苏拉笑着凑趣:“很好解决呀。我知道何督察是单身,而且我对他一向很仰慕的,虽然何督察年龄稍大,我不在乎的。只要船长为我们俩创造接触的机会就行。”
“没问题!我在此宣布,从现在起,你和何督察所有的接触都是飞船的正式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有机密性要求,其它船员都要回避。”
在众人的笑谑中,何明没有接这个话头,面色平静地同苏拉握手,转向下一位。
飞船做了最后一次状态检查,把飞船目标定在柯伊伯带的某点,又确认核弹列车的位置正确(全部位于飞船激发后将要形成的本域空间内)。想当初田咪他们刚刚开发出空间搬运法的时候,只敢搬运三艘飞船,而现在已经能利用整个本域空间了。检查完毕,褚船长向航天场请求启航,刘苏同意。其后就是简单的程序性工作了。在航天场的监视屏幕上,只见飞船前方爆出一团白光,整个船身,连同其后十千米长的核弹列车,都在刹那间被混沌笼罩。等空间恢复正常,飞船及核弹已从同步轨道上消失。刘苏和靳逸飞互击手掌,庆贺成功。鱼妈妈曾说过,如果全世界核弹都被销毁,将是前无古人的历史功勋。但刘苏最近非常担心,在智力崩溃的时期,这件历史功勋会不会转化成弥天浩劫,从而把乐之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现在核弹已经远离地球,她基本放心了。
《烈士号》进行着10马赫的飞行,船外的宇宙是混沌一片。40分钟后,预定的飞行结束,舰队即时性地静止。船外是空虚寂寥的黑暗太空,一片死气沉沉。柯伊伯带是彗星的产房,应该有很多冰冻的小天体,但那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眼下一个也没看到。只有透明飞船所发出的光芒,以及被飞船光芒照亮的“列车”,为这儿点缀了一点儿生气。褚少杰看着船外的太空,不免感慨。人类已经有了亿马赫飞船,早就该开始太空时代了,像这片地方应该成为京城(地球)的繁华近郊。可是,老天爷真够操蛋的,偏偏又来个害死人的脑震!在它的威胁下,为了太阳系的安全,所有超光速飞船即将被“杀死”。他理解这样的决定,但决不会让《烈士号》也遭遇这样的命运。
他开始了“核弹无害化”操作,这个操作并不困难。《烈士号》的船艏和船艉都亮起淡蓝色的火焰,前后端喷焰的方向相反。飞船以其长度中心为原点旋转了180度。现在,飞船船艏正对着那列长长的核弹列车。导航官认真核对了飞船和列车的相对方位,确保飞船将要前行的方向与列车轴线严格重合。然后,褚少杰按下了激发按钮,船艏爆出一团白光后,飞船径直撞向核弹列车,也再度进入混沌。不过这次飞船只前进几百千米就停下了。回首望去,十千米的核弹列车已经消失,原位置空无一物。不,不是空无一物,是与原核弹列车差不多等长的空心管,材质完全透明,微有萤光,在黑暗的太空中勉强能够看见。《烈士号》用常规动力向那边靠近,在飞船灯光和喷焰的映照下,透明管变得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美丽异常。
这就是那两万颗邪恶的核弹,依靠二阶真空泡激发技术,在人类即将遭逢大难的时刻,在太阳系边缘完成了彻底的净化,变成了宇宙中最漂亮最纯洁的东西。它将在地老天荒之处缓慢飘移,直到与人类或其它智能生物再次重逢。正如鱼妈妈等人说过的,单是因为这点儿进步,乐之友几十年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船员们,包括何明,都入神地看着这个透明的空心管,目光中溢着崇敬和迷醉。
何明用船上通话器向刘苏院长作了汇报,不再等那边的回音——回音要在800分钟后才能到,那时《烈士号》早就返回地球了。他在指挥舱的屏幕上发现,船员们已经再次集合在大厅里。视频是双向的,船员们也能看见这边,此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们的集体盯视让何明有些惶然,也意识到情况异常。身旁的褚少杰同样笑咪咪地盯着他,说:
“何督察,处理核弹的任务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你已经向刘苏院长作了通报,当然,她七个小时后才能收到。”
“是的,你们完成得很圆满。”
“你的督察任务是否也完成了?”
“差不多完成了。”
“但我们的活儿还没干完哩,还有后续任务。我们全体船员,”他用手划一个圈,把屏幕上599名船员都包含在内。“此前经过认真的讨论,已经共同做出一个决定:《烈士号》不回地球了,我们到G星系的息壤星去,就是我曾爷爷褚贵福此刻所在的地方。”他对着屏幕喊,“你们说,是不是?”
船员们大声回答:“是!到息壤星去!”
何明霍然而惊,尽量镇静地问:“你们为什么……”
“地球上已经决定对所有超光速飞船实行去功能化,但我们不会让《烈士号》也被杀死。超光速时代是乐之友带来的,我们不想让它轻易死亡。《烈士号》更是我们的命,它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当然,我们理解乐之友销毁飞船的理由:在一个智力崩溃的时代,这种飞船对地球和太阳太危险了。那我们就远离地球,到20光年外的息壤星去。在那儿,即使造成危险,也不会涉及到地球而最多涉及我曾爷爷的家,我相信他老人家绝对不会反对。《烈士号》并非星际飞船,但以它的能力,去20光年外完全没问题,也就两年的旅程。”
“你们准备在息壤星定居?据我所知,那儿还远远没有完成地球化,无法生存的。地球化需要几万年才能完成。”
“我们已经尽可能做了准备,包括物质和心理的准备,总能闯出一条路吧。正如我爷爷的话: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告诉你吧,这两年中,我们的科学官苏拉担负了最繁重的工作:将人类文明中所有知识尽量输入《烈士号》的主电脑。好在乐之友已经提前整理过了,苏拉只是复制。”他赞赏地指指苏拉,苏拉微笑着没有应声。“再告诉你一件事,《烈士号》上的599名船员实际是299对夫妻,我们已经准备好在那儿传宗接代啦。”
何明摇摇头,语气转为严厉:“褚船长,《烈士号》属乐之友所有,你是乐之友的雇员。你这样做是非法的。”
褚少杰仍是笑嘻嘻的:“我这人干事只管对错,不大管合法非法。而且眼下也有个变非法为合法的办法。何督察,我知道你曾是王子之吻组织的头头,你一向反对对人类文明过度自残。你认真想想,我们干的事是不是符合你的信仰?还有,洛韦尔聘你当督察时曾许诺过:如果你觉得哪件事不符合你的信仰,完全可以以督察的身份当场做出处理。好,现在我就请你做出处理:宣布我们的做法是合法的,因为它符合乐之友和人类的长远利益。”
褚少杰笑嘻嘻地看着他,船员们也都笑嘻嘻地(透过摄像镜头)看着他。何明一时无法回答。他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有点儿玩世不恭的褚少杰竟然悄悄策划了这么一个大动作,而且以何明一向的政治观点,确实没有理由反对。但何明此刻不是“王子之吻”的头头,而是乐之友和联合国正式聘请的督察。自己在接受这个职位后,在鱼妈妈坟前说过一句话:
“鱼妈妈,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那么,此刻他要践行对鱼妈妈的承诺,履行乐之友特派员的职责。他有意和缓空气,笑着说:“少杰啊,没想到你还能秘密策划这样大的动作,很佩服你的。对这件事的是非我不会表示意见,只要你们取得乐之友的批准。”
褚少杰大幅度地摇头:“实打实地说,我们的计划有很大冒险性,乐之友不会批准的。再说一句实打实的话,刘苏、洛韦尔和成城这代领导人缺少楚天乐、姬人锐和我曾爷爷那一代人的气魄,尤其是在遭逢几次脑震后,更是畏首畏尾。何督察,跟我们走吧。我知道你是单身,在地球上没有牵挂,而在《烈士号》上和息壤星上,你将有一个很好的妻子。知道我们的船员数为什么是单数吗?因为299对夫妻之外还特意留了一位女性。”他笑着指指苏拉,那位女士也笑着做出回应。“我们特意为你挑选的,她本人也很乐意。虽然有点包办婚姻的味道,但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你们可以先结婚后恋爱。”
何明表情严厉地说:“我不会……”
褚少杰打断他的话:“别把话说死,多考虑一下再表态。我把话说透吧,其实你和刘院长都没考虑到一个危险:当《烈士号》完成任务,对准地球开始回程后,如果一次脑震使飞船失去控制,难道不会造成一场大灾难?”
何明不由一惊。的确,刘苏他们同意改变核弹处理计划,就是考虑到脑震可能带来的危险,但新办法有同样的危险啊,刘苏和靳逸飞没考虑到这种明显的危险,说明他们的智力已经不敢依靠了——但自己同样没意识到,说明自己的智力更不敢依靠啊。他艰难地思考着,无法做出取舍。最后他长叹一声,中止了这些无用的思考。说到底,督察只是一个执行者,只负责监督既定计划的实施,做出新决定不是他的责任。而且他在鱼妈妈坟前发过誓的,不能辜负鱼妈妈的信任。他诚恳地说:
“褚船长,我理解你们的动机,我甚至愿意考虑永别地球,与你们,还有我先结婚后恋爱的妻子,到息壤星去闯荡。但这都只能是乐之友同意后的事。我是联合国和乐之友派出的督察,你是他们聘用的船长,咱们都无权私自行动。如果担心返程中出现危险,那就不要返回地球,就把飞船停泊在这儿向乐之友请示,征得他们的同意。像你们这种行事,说严厉一点,”他转向大伙,“就是叛逃。”
褚少杰的脸色刷地沉下来,极度恼火地说:“你他妈真是一根筋!榆木做的脑袋!这样的非常时刻你还是死扣规章,我懒得和你多说了。伙伴们,准备启航。苏拉,你负责照顾你那个一根筋的未婚夫,不要让他干扰大伙儿。何明老兄,对不起了,没办法送你回地球,只有裹挟你一块儿往前走了。”
他抛下何明,开始操作飞船。此前他已经调整好了飞行参数,只需按下电钮就行。这边,苏拉拉着扶手,笑盈盈地向何明飘飞过来。何明立即掏出贴身携带的袖珍激光枪——是官方为每一位督察配备的,个头小巧威力巨大,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使用它。他厉声喝道:
“站住!”苏拉吃惊地赶紧止住身体。何明苦楚地说:“褚船长,咱们是老朋友了,我真不愿这样。但我是督察,不会因为友谊而放弃职责。”他扫视了指挥舱内的几个人,又转向屏幕上的众船员,严厉地说,“启航前褚船长已经对你们确认过,如果出现意外事件,我作为督察享有最终决定权。通讯官柳卉,请立即向地球发出请求,如果联合国和乐之友同意你们的行动,我决不反对。”柳卉看看丈夫,没有响应。何明见褚少杰仍没有离开操作台的打算,厉声警告:
“褚船长,你是了解我的。我生就是一根筋,一条路走到头,你不要逼我做出我不愿做的事。”
褚少杰看看自己的部下,恨声说:“好啦,算咱们倒霉,碰上这么一位油盐不进的太岁爷。好,听他的,柳卉,你和乐之友联系。”
柳卉接通了与地球的通话,把话筒递给何明。何明右手持着激光枪,左手去接话筒。就在这时,褚少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飞船启动的按钮——但何明的反应比他更快,一道炫目的激光。激光过后,褚少杰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它只剩下一半,小臂连同右手落在操作台上。
所有人都呆了,连开枪的何明也呆了。指挥舱内的几双眼睛,还有大厅里的几百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断臂。
柳卉最先反应过来,立即飘飞过去,流着泪检查丈夫的伤势。那儿几乎没有血迹,激光枪在切断手臂的同时起到了灼烧止血的功能。掉在操作台上的半只手臂也很完好,但它不再属于褚少杰了。苏拉也反应过来,赶到操作台前,急急地对船长说:
“船长,不要冲动!你早就知道那家伙是一根筋。眼下咱们只能听他的。”她以尽量和缓的语气对何明说:“何督察,船长的行为太草率,我代他向你致歉。但你不要再有过激反应了,不要造成整个飞船的悲剧。我这就调整航向,返回地球,好吗?”
何明软弱地说:“只要你们不叛逃,我决不会再开枪。”他补充一句,“把断臂赶快冷冻,早点赶回地球,还能接上。”
柳卉把断臂送往冰箱。苏拉扶着褚船长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回过身来,对飞船指令迅速做了调整。指挥舱内诸人包括褚少杰和柳卉,都愤恨阴沉地盯着褚少杰。导航官意欲从何明身后偷袭,褚少杰发现了,苦笑着摇头制止。苏拉也发现了,严厉地用目光制止。何明从苏拉的目光发现了导航官的企图,转过枪口,冷厉地说:
“你非要逼我开第二枪吗?”
导航官只好怀着恨意退下。这时苏拉已经做好了飞行参数调整,对何明说:
“何督察,航向已经修改,现在指向地球,请你确认。”
何明高度警戒着,走过去检查了飞船的航向,点点头:“苏拉,可以启航。”他的声音沙哑,透着疲惫,“各位,对不住了。回地球后我会向各位谢罪,但眼下各位请老实听我的,不要逼我再开第二枪。苏拉,谢谢你能顾全大局,我命令你代行船长职责。开始吧。”
苏拉对褚船长歉然地点点头,按下了电钮,飞船启动,即时性地达到10马赫的速度,对着地球飞去。一片混沌罩住了飞船。苏拉对何明说:
“抵达地球需要42分钟。可否让柳卉扶褚船长到卫生室进行治疗?”
何明想想,歉然说:“对不起,把医疗箱拿来,就在这儿治疗吧。抵达地球前,他必须待在我的视野中。”
“好的。柳卉,你去把医疗箱拿来。”苏拉苦笑着说,“请大家配合一下吧,为了飞船的安全,此刻只能听他的。”
柳卉低声安抚了丈夫,起身去拿医疗箱。褚少杰恨恨地瞪着何明,其实这会儿他更恨自己。他原来估计,依何明一向的政治观点,应该能顺利接受这个计划的,但自己低估了何明的一根筋性格。早知这样,该把这家伙先捆起来再讲道理。他们筹划很久的行动就这样泡汤,实在于心不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没有好声气地说:
“督察大人,现在离地球应该还有20光分吧。赶快让苏拉对程序做一个调整,让飞船在距地球三光分远时自动停止激发,退出虫洞状态,然后用常规动力返回地球,这样才安全,不会因意外毁了地球。”
何明觉得这个意见是对的,但鉴于刚才的教训,他拿不准这个建议是否含有阴谋,想了想,他谨慎地说:“好的。我觉得这个意见是对的。苏拉,你按褚船长……前船长的意见调整吧,但调整要在我的监督之下。”
虽然何明有点儿过度谨慎,但苏拉还是理解的,连她也不清楚褚船长的建议是否含有猫腻。眼下局势处于失控的临界点,不敢说什么小变故就能引发全面崩溃,何况由于多次脑震的影响,褚船长、何督察,甚至包括自己,思维都不能说十分清晰。于是她顺从地服从了命令,平和地说:
“何督察,请放心。”
苏拉开始输入飞船在距地球三光分时自动停止的程序。何明仍然警惕地一手持枪,一边监视着苏拉的工作。苏拉没有耍花招,认真修改完程序。“好的,谢谢你的配合。”何明为了缓和飞船内冷厉的气氛,开了一个玩笑,“苏拉,你是个好的科学官,也是个好女人。如果乐之友最终同意你们的行动,而褚船长仍同意我参加的话,我要首先向你求婚。”
在眼下的气氛中这个笑话显得很生硬。没人响应这个笑话,只有苏拉为了缓和气氛勉强回应了:“好啊,那我太幸福了。何督察,我已经修改完了,可否按确认键?”
“请稍等,我再确认一下。”
何明仔细检查着苏拉输的新程序。他对驾驶操作不是内行,所以这项检查花了较长时间。他检查完毕,离开操作台,示意苏拉可以执行——就在这个瞬间,苏拉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全船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大家面色痛苦,不少人开始干呕。苏拉最后一缕清醒意识是:脑震来了,褚船长当时的预言不幸而言中,看来10马赫的虫洞壁仍不能隔绝可恶的尖脉冲。现在,她要赶快摁下确认的按钮……随之最后一缕清醒也飘散了,她的意识完全陷入混沌。
其它所有人,包括何明、褚少杰、柳卉、导航官,也都被这次脑震击晕了。身外的世界似乎全都放慢了节奏,变得虚浮不定,甚至变成完全的白噪音。世界正与众人的意识一道进入休眠……
当然这只是幻觉。《烈士号》仍然按照旧的飞行程序,以10马赫的速度朝着地球疾速飞去。相对亿马赫飞船来说,这只是蜗牛的速度,但在太阳系这片小小的空间,这个速度已经足够惊人了。飞船与地球的距离飞速接近,而且航向的定位也非常精确。21分钟后,它一头扎进地球,撞击点是在中国西部兰州城郊一处平静的农田中,撞击时间是在此地的午夜。没有陨星撞击地球的宏大场面,没有电闪裂空、巨声震地、天崩地裂、烟柱入云。飞船一头钻进地层,几乎没有声音和震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直径数百米的孔洞。孔洞的洞壁非常光滑,表面层是透明的,逐渐过渡到不透明。撞击点离最近的村庄有数千米,周围没有一个目击者。村民仍在自家屋内香甜地睡觉,根本不知道这次撞击。整个地球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飞船入地后毫无停滞,几乎是瞬间(0.004秒之后)就从地球对面钻出,出口是在南美洲阿根廷的门多萨。由于地球有公转和自转,这两种旋转运动与飞船的直线运动迭加,使这个贯穿孔洞略成弧形。但实际上由于十马赫的船速远远快于两种转动的线速度,迭加之后仍是相当标准的直线,可以从亚洲的夜晚直接望到南美洲的白天。在这0.004秒中,飞船依次穿过地球的各层组织:
地壳(包括地壳上部的花岗岩层和下部的玄武岩层),
地下30千米处的莫霍界面,
地幔(包括地幔上部固态的橄榄岩层和下部因高温形成的软流层),
地下2900千米处的古登堡界面,
液态的地球外核,
地下5100千米的利曼界面,
固态的地球内核;
再依相反次序穿越上述各层和各界面,在地球对面穿出。孔洞没有正好穿过地下6371千米处的地心,但以稍偏的角度穿过了地球内核。
这个孔洞将为地质学家提供绝好的研究机会。科学家们一直说,人类对地心的认识甚至比不上对遥远太空的认识,因为除了地震波,他们没有任何可以窥探地心的工具。现在,有了这个孔洞,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地心了,透明的洞壁提供了绝好的视野,甚至到地核取样也变得轻而易举。
这个孔洞也提供了绝好的洲际交通方式。飞行器不需要跑道和升空前的加速,从兰州的洞口坠入洞中,飞行器就会因重力而自动加速,越来越快。由于地球内的重力是在古登堡界面达到峰值,所以重力加速度也在这儿达到峰值。其后是较为平缓的加速运动,在地心处加速度降到零,而速度达到峰值。越过地心后是反向的重力加速度,飞行器速度逐渐减慢,恰在升到地球南美洲的地面时速度降为零,可以平稳“着陆”。当然,由于空气摩擦及出入口处的海拔差异,不会达到这样理想的程度,飞行器还是需要消耗燃料的;但无论如何,它所耗费的微量燃料与以往的跨洋飞行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贯穿地球的奇异孔洞可以谱写一首首宏伟的科学畅想曲,可惜,这些畅想曲来不及实现了,而是提前插入了另一个版本——孔洞的那层类中子态洞壁尽管有极大的强度,但毕竟抵抗不了内核的高压和近3000度的高温。它在高温的侵袭下逐渐蠕变,强度逐渐降低,最终溃塌。溃塌处最先是在压力和温度最高的地心出现。高温的地球镍铁内核是因超高压才能保持固态,一旦压力降低,它立即转化为液态,顺着无摩擦的管道飞速上升,而且是同时向东西半球的地面上升。上升的液面因高度增加而降低动能,也因温度降低而变得粘稠,这两个因素会导致岩浆的上升变慢。但强大的地心高压和高温始终提供着超量的上升动力,远远大于前两个因素。当岩浆的先头部队终于冲出地面,以后的喷发就没有阻碍了。这是地球历史上最大的火山爆发,东西半球各有一个火山口。火红的岩浆烟云喷到数万米高度,急剧地改变着地球的面貌,改变着地表的温度,也在短短几天内毁灭了大气层。普通的火山爆发在短暂的喷发后就会失去势头,但这两座火山不会,因为其喷发动力来源于快速熔化的地球内核,几乎是无穷尽的,可以连续数百天内一直不停地喷下去。地球上的生命疯狂地向南北极逃亡,那儿相对安全一些,但高热和毒瘴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数天后,喷发势头终于减弱了,这是因为地球内核已经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外核部分的岩浆开始向地心坠落以填补它。而地面上,已经喷出的巨量镍铁物堆积在喷口附近,超出了原地质结构的承重极限。于是,灾变的第二阶段开始,可怕的地震加上从未有过的大地陷,代替了火山在地球上肆虐,但这时地球上已经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生命了……
与地球的相撞并不影响《烈士号》的行进,它轻松地穿过地球后,仍然继续着原来的行程,直到船员们终于从脑震的打击中苏醒,中止了激发,飞船才在瞬间静止。这时他们离地球大约200万千米。他们残存的意识还对刚才的经历有记忆,于是怀着惊惧的心情,匆匆调转方向,用常规动力赶回地球。一天之后他们能看清地球了,又经历了一次更重的心灵上的脑震:那个蓝色的水球已经不见了,留下的是一个火球,一个被岩浆和黑烟淹没的地狱,地面严重变形,地貌已经不可辨认。大概除了南北极之外,所有生命都已完结。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自从诞生后经受了种种灾难,包括陨星撞击、火山地震、冰川、陆沉,仍然能用它的怀抱保护着一批生命,直至进化出强大的智慧——能够用人工方式毁灭地球的强大智慧。
等他们的意识恢复得足够清醒时,那个“一根筋”的、因其忠于职守而成为此次灾变最大罪人的何明,对着自己脑袋按下扳机,一道激光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那个性格草莽处事冲动的褚少杰,此次灾变的第二罪人,拾起何明抛落地上的激光枪,也对自己脑袋按下扳机。然后是苏拉,她处理危机的方法是完全正确的,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恰恰是她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陆续自杀的还有柳卉和其它船员……
这是一幅真实的图像,或者说,是一次真实的经历。幸运的是——它被归零了。现在回到撞击之前重温一遍:褚少杰趁何明不注意,按下了飞船启动的按钮,想造成既成事实。何明的反应足够快,开枪切断了褚的右臂。科学官苏拉是飞船内头脑最清醒的人,知道绝不能再让事态恶化,于是劝住了褚船长,按何明的命令让飞船返回。飞船距地球20光分时,又一波脑震袭来。船员们全都丧失了清醒意识,于是飞船一直保持着预定的航向,径直向地球飞去。现在,它就要一头扎进地球……
但就在这个瞬间,《烈士号》突然失踪了,干净利索地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许它在真空中留下了一波涟漪,但这种涟漪对地球人来说是不可见的。飞船没有撞上地球,以后的场景也就被归零。
人类对这些一无所知。地球上收到了《烈士号》的通报,说核弹的无害化处理已经顺利完成,飞船即将返回——其实应在地球收到通报前就返回的,但没有。此后《烈士号》就失联了。已经返回乐之友总部的刘苏和靳逸飞在焦灼的等待中,竭尽脑力,也想不出《烈士号》究竟遭逢了什么意外。几天后他们不得不承认,599名《烈士号》船员和何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幸中之大幸是:两万颗核弹已经妥善处理,不会再威胁人类的安全。
十天后,地球宣布了《烈士号》的失踪。因为未能确认死亡,所以官方不好举行正式的悼念活动。但乐之友作为民间组织,还是为600名烈士举行了隆重的祭典,洛韦尔、成城、刘苏、靳逸飞都以私人身份参加了。
没人发现《烈士号》曾以十马赫的速度返回、逼近地球、几乎与地球相撞、又突然失踪。在地球上,人们享受着因无知而带来的安全感。
只有神的慧目能洞察一切。神在危急关头不情愿地进行了干涉,挽救了地球。神悄悄地干了这一切,又悄悄地离开,衪从来不愿在凡人面前显露行迹,因为衪本来就不愿干涉历史的本来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