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过头。但这一次,我的身后没有一个人。
我立即转过身,再转回来。但无论我做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D和艾米丽不见了。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仍站在原地。四周石墙高耸,空气里弥漫着一片金红的色泽,一切都没有变。但是我的同伴不见了。生生从我面前的空气里蒸发了。
“D?艾米丽——”我对着空气大喊,妄图得到对方的回应。但周围只有可怖而空旷的回声,撞到坚实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然后回声渐歇,四周再次回归死一样的静寂。
我在迷宫中横冲直撞,惊恐地一遍又一遍呼唤同伴的名字。我逐渐意识到,其实自己每走一步,面前的道路就愈发狭窄,然后慢慢融合进记忆深处,重叠,然后锁定。我在无可抑制的恐惧中颤抖,因为曾经有过的最恐怖的梦魇再次冲进脑海,我独自一人,迷失在没有尽头的石墙之间。我找不到D,身边也不再有他的管家塞巴斯蒂安。
整个世界骤然塌缩成一系列逼仄昏暗的石墙走廊,把我一个人困在中间。我完全失去了方向,看不到尽头也无法找到出口。我就好像那些被抓来献给米诺陶尔的活祭,躲在石墙之间瑟瑟发抖,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降临。
然后我再次听到了声音。有人在迷宫里!
我立即循声跑去,就算他真的是米诺陶尔,我也要一探究竟。我必须摆脱内心深处的梦魇,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切已经快把我逼疯了。
我转过一个岔路,看到了声音的来源。我没有看到可怕的牛头人,却看到了D。
我泪眼婆娑,别后重逢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大脑。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但是D并没有看我。他似乎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他灰色的眼睛径直地穿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任凭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我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试图伸出手去碰触他,但是他很快就离开了原先站着的位置。他从我身边直接擦身而过,就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转过头,于是我终于亲眼目睹了自己最恐惧的梦魇,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仍旧穿着新年舞会上那条大红色的豹纹长裙,橘红色的长发高高绾起,妆容光彩耀人。她站在狭窄的石墙之间,那么美,那么高贵,仿佛一道光,照亮了面前整个晦暗不明的世界。
我脚下一个踉跄,扶住石墙才没有跌倒。我看到D走了过去,擦过我的肩膀径直走了过去,走到薇拉身边。我看到她伸出双臂投入他的怀抱,搂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私语。我看到D的笑容,私密而愉悦,他紧紧揽住对方的腰,凑过去吻上对方的嘴唇。
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四分五裂。我已经不再是舞会上的圣诞布丁,我不再是那个可悲可笑的小女孩,我变回了魔女奥黛尔,我得到了D,我已经像世间所有的姑娘梦寐以求的那样,在圣洁完美的仪式里嫁给了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眼前。每一根发丝,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逼真。我不相信这是梦境。何况墨菲斯离开之后,我早已经不做梦了。
我扑上去,用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勇气,我想把他们拆开。我想大声质问D:“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欺骗我的感情!”但是我竟然走不过去。
我拼命跑,但是每当我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他们的位置,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就好像一个被诅咒了的房间,我站在门口,而他们站在房间尽头。而当我走到房间尽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重新进入了这个房间。我被一个有限而无界的空间包裹,我以为他们就在我面前,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在那里。
我趴在地面上,嘶声呼喊D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够听到我,我希望他能够转过头看我一眼。就一眼。那样也许他就会记得我的存在,就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为了他的回眸,等待了整整六百年。
但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甚至可以清晰听到他和薇拉之间的调笑,那些喁喁细语的亲昵,但是他们听不到我。他们就好像是一部逼真的立体电影,在我眼前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撒旦啊,如果你仍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死去的话,求求你帮助我,求求你停止这一切。我失魂落魄,手足无措,我在心中不断祷念着这些话,希望可以梦想成真。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可怕的立体电影消失了。我是说,D和薇拉两个人都消失了。我艰难地咽下一口,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确认自己仍在火精灵的迷宫里,眼前所见一切都是幻觉。
我看到狭窄的石墙慢慢变得宽阔,再次恢复了之前金红的色泽。我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需要尽快找到D和艾米丽。
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但我却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如果他们没有叫出我的名字,我绝对不会认出这两个人就是D和艾米丽。他们的脸上遍布皱纹,干枯的手指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在石墙的一侧蹒跚前行。
撒旦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惊恐地看着他们,突然想起魔域空间拥有不同的时间轴。我刚进入这里的时候已经完美地验证了这一点,那时候我一个人迷失在那个浓雾缭绕的“门厅”一整天,而对于D他们只是几分钟而已。
现在则完全反过来了。我离开的那个“片刻”对于他们,是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五十年?我看着对方枯瘦的手指和混浊的眼睛,完全吓呆了,一动都不敢动。
“奥……黛尔?”我听到一个枯涩老迈的声音,从那个和D毫无相似之处的老人口中发出,我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他的脸上遍布皱纹,眼窝深陷,松弛的皮肤下面直接裹着突出的骨头,就好像是一具可怕的木乃伊。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颤抖着伸出一只鸡爪一样枯瘦的手臂,我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坚硬的石墙。
但是他仍然抓住了我。他骨瘦如柴,但是当他紧紧掐住我的手臂,我竟然挣脱不开。
“你就这么把我抛下走了,奥黛尔!”他用一种令我心碎的空旷声音对我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我们刚刚还在一起。”我颤抖着回答,“我只离开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他提高了声音,变得尖锐而刺耳,“我在这个该死的迷宫里被困了四十五年八个月零三天!四十五年!像一个可悲的囚犯,每天面对着这些一成不变的石墙!一小会儿!”他冷笑了一声,“当然了,我已经等了你六百年,再多半个世纪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我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枯瘦灰白的脸孔,那对曾经清澈的灰眼睛由于布满血丝而变得污浊不堪。我喉间哽咽,我想说话,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小会儿!就好像再‘转生’了一次,是吗?留下我一个人,困在这个被诅咒的生命里,六百年,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你,看着同样的戏码一次接一次地上演,然后继续等待着你的回返。期盼你能够认出我,再次爱上我,重复我们已经排演过了的悲剧一生。我不想再等了,奥黛尔。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我很累,我想休息了……”
“不!”我拼命挤出了一声否定,“不要……”
“……离开你?奥黛尔,看看我,看看我的样子。”他用五根鸡爪一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强行按在他丑陋衰老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臂,但是他死死地抓住了我。“摸摸我的脸,奥黛尔,摸摸这些纵横交错的皱纹,这些腐朽干枯的皮肤!我早已不再是你爱的那个D了。我变不回他。这个样子你还会爱我吗?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吗?你会接受我吗?”他用一对死鱼般的灰白色的混浊眼珠死死盯着我,“我最后求你一次,奥黛尔,别对我撒谎。”
突如其来的痛苦几乎令我窒息。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对他不离不弃,但是我竟然说不出口。我恨自己。我恨不得自己去死。因为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感情竟然如此廉价而可笑。如果D没有他出众的外形和强大的力量,我还会爱他吗?如果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木乃伊,我可能还会爱他吗?
我竟然无法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