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礼炮声中开始。
白鸟梅拉妮是在宴会开始前的最后一刻才被送进来的。也许那只天鹅为此费了不少唇舌,但总归国王最后被说动了。她一如计划中那样被成功送入了我对面的笼子。
梅拉妮穿着一袭红色的拖地长裙,所有的羽毛都被重新梳洗过,看起来洁白耀眼。她对我点了下头,红眼睛射出的光芒沉稳而坚定。我忍不住想,她可能是我们之中最镇静勇敢的人了。
然后宾客陆续落座。他们之中有我上次见过的色彩斑斓的绿咬鹃和火烈鸟们,也有那些我只在生物课本上看过的濒危珍禽,泰卡鸡、带斑伞鸟、婆罗洲孔雀雉和马岛蓝鸠,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老态龙钟的渡渡鸟!我以为是自己眼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海鹦鹉(在座确实有不少),但当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近,最终被侍从搀扶着在我身边落座,那独特的钩形长喙给了我肯定的答案。我不敢相信,一只早在17世纪就已经灭绝的渡渡鸟!
此刻这位老人家正坐我身边,不小心被香槟呛到,忍不住地咳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顶激烈颤动的蓝灰色羽毛和混浊的眼睛,只希望在将要发生的变故之中(如果有的话),这只珍稀的渡渡鸟能够因年事已高而躲过一劫。
耳边的音乐增强了声量,原先悠扬舒缓的调子突然变得宏伟而高亢。我努力把目光从正在努力站起来的渡渡鸟身上移开,抬起头看到那只硕大的彩虹巨嘴鸟,头戴高耸的黄金王冠,身穿镶满了珍珠和各色宝石的深红色天鹅绒礼服,宛如帝王加冕一般,在一大群五彩斑斓的金刚鹦鹉的簇拥下走入宴会厅。他身后带斑点的毛皮斗篷足有十米长。
巨嘴鸟在王座前站定,他转过身,挥手让宾客落座。
这时我注意到那只天鹅。他大喇喇地坐在国王右手下方,占据了宴会上第一主宾席的位置。他旁边就是那只粉红色的凤头鹦鹉,此刻她头顶羽翎完全竖立,摆出了一副警戒十足的样子,好像在紧张着什么事情。当天鹅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立刻用一种我熟悉的方式对我眨了下眼睛。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但还没等我余出时间思考,国王已经开口了。
“欢迎,欢迎。”巨嘴鸟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嗓音宣布,“大家今日齐聚一堂,实乃我族旷世盛举。在座诸位集中了我族的法律和军事力量,你们就是这个国家本身。”
国王举杯,众宾客欢呼起来。他们相继起身,喝干了杯中的酒液。
人们陆续落座之后,国王继续开口:“想必大家早有耳闻,近年来有一股极其猖狂的盗匪,扰乱治安,蔑视法庭,在民间引起了极大危害。”
我看到对面的梅拉妮紧紧握住了鸟笼的栏杆,她的眼睛更红了。她死死盯着王座中的巨嘴鸟,我想若不是天鹅命令她保持安静,她肯定立刻就会开口大骂这个混淆是非的昏君。
“我们围剿多时,折损了不少人手,却终于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国王用欢快的调子继续说,“近日获悉,盗匪首领已经被成功击毙……”
我凛然一惊。我看着对面的梅拉妮,她也同时变了脸色。她张了张嘴,但是想起自己的誓言,生生把一句咒骂咽了回去。但是这仍然无法阻止她的动作。她狠狠一拳砸在金属栏杆上,“砰”的一声巨响之后,嗡嗡的回声震得我耳朵发麻。宴会桌上的玻璃酒杯也紧跟着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附近的宾客发出了几声惊呼,一些夫人和小姐用折扇挡住脸,仰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但是这一切只换来了国王的几声大笑。他对宾客做了个手势,“这就是其中的一位盗匪头目。”他指着梅拉妮厉声说,“就在这里,我要将她的心脏挖出来给诸位分食!让在座所有人记住她反抗王权的下场!”
宾客中先是发出了几声惊呼,但是很快就停止了,整个宴会厅内鸦雀无声。人们瞠目结舌,在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或者发出任何声音。很多人手中正端着酒杯,或是东西吃到一半,他们持杯或刀叉的双手就这么停在了空中。我听到某种吹管乐器明显地跑了一个音,然后大厅内所有的乐声随即戛然而止。如此突然而彻底,就好像并不是人们主观停止了动作,而是国王的盛怒凝固了时间本身似的。
然后,一阵稀疏的掌声从主宾席那里传出来,打破了宴会厅内的死寂。
我看到那只天鹅微笑着站起身,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壶酒,然后灌满了国王的酒杯。
“陛下英明。”他平静地说,“届时我会亲手为陛下操刀。”
国王哈哈大笑起来,他接过酒杯一口饮尽。
宴会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似乎是想为国王的态度作个习惯性的呼应,却又笑不出来,只尴尬地发出了“咕咕”几声,然后一切再次回归沉寂。
然后天鹅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为陛下准备了几个宴会上的小节目。请问陛下现在还有心情观赏吗?”他问道。
“我心情很好!”巨嘴鸟大声回答,他又喝了一杯酒,“让他们开始吧!”
天鹅做了个手势,音乐再一次响起。开始是隐隐约约的,仿佛透过竹林深处从悠远的山间传过来似的,溪水潺潺流淌,头顶的月光清冷而静谧。我仰起头,看到高高的天花板下面突然飘起了粉色的雪花。我忍不住伸出手,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我手上。
无尽的花瓣撒落宴会大厅。落在桌子上,水晶杯里,还有宾客的头上。在人们的惊讶之中,花瓣在地上铺开了一条粉色的地毯,从地毯上慢慢走上来几只仙鹤。
他们的头是典型的鹤类,但却看不出类别。他们和场内的丹顶鹤一样有着优雅的长颈和尖尖的鸟喙,但却没有丹顶鹤头上分明的色彩。也许是因为血统不够纯粹,或许过于年轻,还没有变成他们应该成为的样子。总之我分辨不出。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场内的宾客已经被这纷纷扬扬的花瓣雪完全迷惑了。他们看着这些仙鹤在花瓣中翩翩起舞,在曼妙优美的乐声中重复着复杂的舞步。
当一曲结束,一对色彩斑斓的雄性雉鸡取代了这些仙鹤,占据了大厅中心的位置。他们贴面而舞,动作夸张、挑逗而大胆。宾客们明显被吸引了,他们交头接耳,有些人甚至直接爆出了笑声。显然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放松了。
然后音乐再一变。雉鸡退场,上来一位大力士。当他一步步走过宴会厅的时候,桌上所有脆弱的玻璃杯再次震动起来。他非凡的体型表明他只能是一只已经“灭绝”的象鸟——世上曾经存在的最巨大的鸟类。这只象鸟站在宴会厅中央,对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伸手入怀,突然掏出了几个小人儿。
这些小人儿就好像我在树林里看到的蜂鸟,但是个头更小,就好像一群小猴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象鸟笨拙的举动和这些灵巧的小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宾客发出了一阵哄笑。而暴躁乖戾的国王也难得表现出了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接下来,象鸟退后一步,像玩杂技一样耍起这些小人儿来。小人儿们越来越多,他们一个接一个摞在象鸟的头顶上,最后几乎达到了天花板,而站在最高处的那个小人儿,从天花板那里的攀援植物上摘下一朵色彩鲜艳的花,然后一个跟头翻下来,献给了国王。
巨嘴鸟接过礼物,咧开大嘴,带头鼓起掌来。
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我看到天鹅的脸色似乎放松了。鹦鹉竖起来的翎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垂下去了,她拉过天鹅,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天鹅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计划”是否真会实施。我们之前在地牢里讨论的一切内容,就是当西尔夫举起长剑,梅拉妮破笼而出,行刺国王并占据主导地位。但是现在西尔夫还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将要采取什么方式现身。我始终怀疑他出现的可能性。当我听到天鹅波澜不惊地附和国王,说着那些可怕的话语,我的心脏已经沉到了谷底。我原本就不应该相信他。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也许他根本就是谎言之父,他就是我们的敌人,他的计划就是把我们一网打尽。或者西尔夫根本就不会来,他最终会亲手杀掉我们每一个人。
我心里七上八下,完全没有注意会场上精彩纷呈的演出。我错过了那个口中喷火的鸟儿,还有那个驯兽师少女和可以连续吞下十口宝剑的鱼鹰。当我的目光再次回到场上,我看到了一个土耳其式帘幕低垂的宫廷。
一群身穿半透明红纱的少女,性感而美艳,她们衣不蔽体,有的脖子上缠绕着蟒蛇,有的怀抱着冰凉的剑刃,有的手中攥着燃烧的火球,有的指缝间插着明晃晃的匕首。她们是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鸟儿,美目流盼,在动情的音乐中扭动着曼妙的肢体,配合怀中的利器做出各种危险而挑逗的动作。
宾客们的热情被挑起了,微醺的客人们有些直接伸出手去,搂住一个入怀,把对方手中的利刃当做激发情欲的刺激,在迷幻的乐曲中与对方相拥而舞,昏昏然而欲醉。我看到有两个红衣女郎正伏在国王榻下,用最富情欲的动作,试图接近他。但是国王始终不为所动。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几声惊呼。说是惊呼,但更像是一种满足之后的喟叹,里面掺杂着惊喜和欣慰,还有一丝不可置信的震惊。我转回视线,看到宴会大厅正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位新的表演者。
一位男性舞者,他不像其他舞者那样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作为舞蹈的点缀。他一袭黑衣,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手中持着一柄剑。但这柄剑在他手中完全失去了本身的特质,你并不觉得那是某种利器,而更像玫瑰园中落在花瓣上的一片雪花,或者月夜荷塘中战立在荷叶尖上的一只蜻蜓。他的剑那么轻,他的人那么轻,就好像一阵毫无重量的微风。
不,微风是没有颜色的。而他有颜色。当他旋转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只黑白双色的陀螺,变幻出了世上所有的颜色。殷红、鲜橙、明黄、翠绿、靛青、碧蓝、绛紫,仿佛初升的朝霞,仿佛落日的余晖,仿佛一个颠倒过来的世界,仿佛一个旋转不休的宇宙。
舞者用精湛的舞姿演绎出了天地万物,而万物归一。
我沉浸在他的舞蹈之中,场内所有的宾客,所有的侍从,所有的守卫,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他的舞蹈之中。包括国王本身,他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因为没有人曾真正亲眼目睹一只风鸟的舞蹈。宇宙间四大元素之首,风精灵的舞蹈。
因为他只存在于传奇之中。为了自由而舞,为了生命而舞,为了这片大陆上所有的居民,可以像风一样自由地生存下去。
西尔夫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