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但梦里的记忆总是很模糊的。我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穿着礼服站在镜子面前,而我的肩膀上竟然真的驮着一只猫头鹰的头。如此真实,又如此滑稽,近在咫尺,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数出自己脸上的每一片羽毛。
我愣在那里,直到镜子里多了一只天鹅的影子。他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
我觉得这幅画面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们两个身穿华服并排站在镜子前,他的肩上是一只天鹅,而我是一只猫头鹰。如此奇诡,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鸟头人身,我已经变成了和当地人一样的形态。我不再引人注目了。但另一个念头瞬间侵入大脑:如果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凭借药水轻易转变成风族精灵的样子,那么眼前的天鹅和鹦鹉,他们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天鹅和鹦鹉。
他们是谁?
“我们快走吧。”天鹅说。他离开了镜子。
带着满脑子的问题,我加快脚步,跟上我的领路者。我晃了晃新脑袋,它让我感觉有点怪,沉了许多,但是我的脖子反而变得更加灵活,而且我的视力似乎突飞猛进。我可以看到周围或近或远的距离里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全副武装的秘书鸟正在草坪上表情严肃地巡逻,我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一群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正在秘密地会晤,而屋檐下有一只正在打盹儿的灰冠鹤,头顶一根根金黄色的翎毛随风摇摆。当我们路过那个玻璃墙壁的宴会大厅,隔着窗子,我看到了艾米丽脸上未干的泪痕,我看到小S正在愤怒地推搡着鸟笼坚硬的栏杆。
与此同时,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变缓了速度。我眯起眼睛,看到大厅里那些攀援植物慢动作似的悄悄伸出了触手,我看到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喷雾装置喷出了一股细小的水雾。水雾挥洒,如同一袭透明的面纱轻轻笼罩在植物上,我看到一颗露珠缓缓划过叶面,颤巍巍地悬挂在叶尖的一点,然后因柔软的叶片承载不住水滴的重量而滑落。叶片反弹起来。
我还看到了叶片背面一只透明的蠕虫,正在用他复杂的长嘴,贪婪地吮吸树液。我看到绿色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涌入它透明的身体,然后它突然就不见了。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我立刻就注意到,就在附近的一片芭蕉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美丽的红眼树蛙,它用橙色的脚蹼紧紧黏附着翠绿的芭蕉叶,阔嘴微微动了两下,收回了它的长舌头。
用我崭新的眼睛,一对属于鸟的眼睛,我看到了以往见过和未曾见过的一切。我感谢大自然的神奇,感谢它慷慨赠与的奇迹。
我就这样跟随着我的领路者,旁若无人地走过整个风族宫殿。这些雄伟的建筑就好像一个接一个的巨大玻璃温室,里面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我也看到了很多人,戴着拉夫领的当朝权贵,还有大量持枪的守卫。但是他们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我驻足。
最终我们顺利来到了一个背阴的入口处,天鹅停住了脚步。和我们刚刚经过的无数明亮的玻璃大厅相比,这里的建筑简陋而阴暗,没有任何装饰植物,石阶上遍布滑溜的青苔。
“那个白化病的乱党已经送来了吗?”天鹅和门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明知故问。
“刚刚送到。”守卫行了一礼,“大人是要亲自实施刑罚么?”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我记得巨嘴鸟曾下令拔掉梅拉妮的舌头。
“国王陛下改变了主意。”天鹅淡淡地说,“我们需要用她套出叛军首领的下落。”
守卫一笑,“这是大人您的意思吧?”
这句话几乎令我的心跳再次停止。但是我的同伴表情丝毫未变。
“是我的又怎么样?”天鹅平静地反问。
“属下哪里敢有质问大人的意思。”守卫赶紧行了一礼,忙不迭地说,“属下想说的只是,国王陛下年轻气盛,宫中有像您这样睿智的大人陪伴在陛下身边,实乃王国之福。”
天鹅点点头,“带我下去见囚犯。”
守卫立即让出了大门。
在走入地牢的时候,我仍然胆战心惊。我忍不住想,天鹅对守卫说的话是否就是真相。也许他是一个双面间谍,也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骗去梅拉妮的信任,然后把西尔夫他们一网打尽。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他把这一切做给我看又有什么目的?我已经变了一副模样。梅拉妮不会认出我。就算她认出我,我们毕竟相交不深。我无法帮助他说服梅拉妮,我对他的计划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在我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继续往下走。脚下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狭窄楼梯,一直旋入地底。每一层楼的出口处都面对一道更为黑暗逼仄的走廊,里面一个接一个划分着窄小的牢房。发酵的潮气和各种奇异的味道从地底反上来,我隐隐听到声音,那是呻吟、尖叫、垂死的喘息还有死亡天使拍打的翅膀。和声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从中辨别出任何微小的语义都令人毛骨悚然。
梅拉妮的牢房在地下三层。我们跟着一个提着灯的伯劳鸟狱卒,依次通过潮湿的墙壁和生锈的监牢栏杆之间那道窄窄的走廊。这里的湿气更重了。我忍不住去看左侧那些黑洞洞的牢房,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就在我稍微放松心情的一刹那,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冲过一团黑影,“砰”的一声巨响撞到我身侧的栏杆上。我吓坏了,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的同伴停下了脚步。
“这里关押着的都是危险的死囚,请不要离狱门太近。”伯劳鸟狱卒悠悠地开口。
我捂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赶紧离开了狱门的位置。我只看了一眼,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团趴在狱门上的恐怖黑暗。他全身漆黑,面目模糊的脸上只有两道血红的隙缝,他竟然完全没有眼睛。
当我们最终来到梅拉妮所在的监牢,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天鹅对他说,“你先上去吧。”
“有什么需要请大人吩咐。”伯劳鸟不虞有他,直接就把钥匙交给了对方。
现在牢房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天鹅点上灯。
梅拉妮坐在角落里,她的双手双脚都拴着铁链。她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洁白的羽毛上遍布血污,显然已经被狠狠折磨过一番。我手心出汗,很紧张,生怕她的舌头已经不在了。
幸而她很快就开口了。“你们最好赶紧动手。”她说,“不用再多费唇舌了,我什么计划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天鹅对她说,“因为西尔夫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梅拉妮抬起头。
“西尔夫有一个计划,一个孕育了很久的计划,甚至在新王即位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他希望打破‘常青之国’现存所有的等级制度,建立起一个民主共和的新国家。”天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接道,“这才是他被大家称为‘救世主’的真正原因。”
梅拉妮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国王要将你们赶尽杀绝?”天鹅静静地看着她,“因为你和她,是风族仅存的最后两只风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