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应该为一只鹦鹉的忌妒而感到开心吗?我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触手仍然是肌肤的质感;我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尽管有点毛糙打结,但是上面毕竟没有长出任何羽毛。然而我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被换过了。
我转过身,迅速走到梳妆台的镜子那里。
我看到了一个黑发的女孩。一个穿着夸张的黑色蓬蓬裙的黑发女孩,就好像小时候玩过家家的那种芭比娃娃。裙子又大又繁复,层层叠叠的花边让我根本无法迈步,但我的脖子却是完全赤裸的,上面并没有像这里的王公贵族那样环绕着累赘的拉夫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身份低微的缘故。
我拉开梳妆台所有的抽屉,看到各式各样的梳子、香水和粉扑,还有无数莫名其妙的装饰品,比如假花、折扇之类的小玩意儿。这些毫无用处的杂物堆满了抽屉,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一样“我的东西”。我是说,我原本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D在威尼斯为我定制的面具(虽然它目前看起来完全没有用),诺姆神秘的小卷轴,以及塞图斯的鳞片(当我们离开委员会法庭的时候,D就把鳞片给了我)。
现在这些重要的东西都不见了。我把它们全部搞丢了。
我双膝一软,徒然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现在心底唯一的希望,就是D已经脱险。但就算他果真神通广大地把我救出来,把我、艾米丽和小S全部救出来,我还是弄丢了最重要的信物,地精灵和水精灵的信物。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如今功败垂成,我深深陷入了绝望。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我产生这个动作,因为周围并没有礼炮,也没有尖锐的人声或是另外一串葡萄。要说与刚才有什么不同,事实上,这里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因为场内一直萦绕的音乐声停了。
我抓着鸟笼的栏杆极目远望,看到长桌上的水果和点心碟都已经被撤了下去,席间不再有端着香槟酒的灰冠鹤,身着华服的宾客们也渐渐地少了。玻璃宫殿里的宴会已经结束,几乎不再有人在我的鸟笼前驻足停顿,就连那些令人恐惧的王鹫和秘书鸟也淡出了视线,迈着大步溜达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的手碰到了栏杆上的一个东西,它发出“啪”的清脆一响,我吓了一跳。
那是一把锁。
更让我震惊的是,它只是轻飘飘地挂在栏杆上而已,因为我的一撞与锁孔移开了半寸距离——我的意思是,它竟然是打开的。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我紧紧握住它,再次戒备地望向四周,仔细分辨着那些巨大的叶片与叶片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没有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把打开的锁就好像蓦然扔入我头脑的一枚炸弹,把我之前所有的思维和想法消灭得干干净净。在看到这把锁之前,我困在这里,对一切无能为力。
但现在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我从笼子的间隙伸出手紧紧握住那把锁,因为握得太紧,我的手臂微微发着抖。所以我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这只发抖的手臂,然后成功地把那把锁从锁孔上取了下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用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最后一次警惕地望向四周。
这里仍然没有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把大门推开了一道缝,然后我闭上眼睛,紧张地等待着。
四周一片静寂。没有我预料之中的警报,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我可以听到大殿的另一侧传来艾米丽低低的啜泣,以及头顶间歇喷雾的沙沙声响,还有不远处一个微型喷泉哗哗的水声。
我确定自己目前是安全的。我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门再推开一点,然后侧身闪入笼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的手紧紧握住鸟笼外侧的金属栏杆,生怕松开手就会触发警报器一类的东西。我不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获得了自由。
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我的笼门为什么会是打开的?是它一直没有锁上,还是在宴会之中发生了某件事,是某个人,由于某种原因为我打开了锁?
我很快就否定了前一种推测。作为宴会上的“观赏宠物”,既然他们已经把我放进了笼子,就没有理由再把它打开。那么这里就只剩下第二种了。
我承认,因为自己绝望的处境和一向悲观的态度,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周围围观的群众。我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在宴会过程中,有一两个观众可能离笼门很近,然后在混乱中替我打开了大门。我努力在头脑中重现之前发生的一切,回忆到底是谁曾经站在那个位置上。但是我想不起来。我唯一有印象的,就只有那只天鹅。
我并不喜欢这种动物。因为它很容易就让我联想到希斯。天鹅,尤其是白色的天鹅,大概是我在这里最不想见到的一种水鸟。
但这里毕竟是一个鸟的国度,宴会上的天鹅多得不计其数。因此我认为自己不应该过分敏感。这只天鹅很可能只是个普通过客,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和这把打开的锁当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屏住呼吸,轻轻地迈了一步。周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似乎这个热带花园般的玻璃宴会厅已经圆满结束了它的任务,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想寻找传说中的第四个鸟笼。我想看D是否也在这里。
但是我很快就失望地(或是欣喜地)发现,这里并没有第四个鸟笼。
D确实不在这里。
那么他究竟在哪里呢?是他刚刚混迹在这些人之中,悄悄为我打开了大门?真的是这样吗?我忍不住开始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假装他真的逃离了追捕,静静地守候在暗中某处,等待着机会拯救我们。
我甚至想象他就是那只天鹅。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天鹅身边还有一只粉红色的鹦鹉。
我记得她对我充满了敌意。而在这里对我充满敌意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我拼命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它就像蜂鸟吸管一样的尖嘴,已经把一根毒针狠狠插入了我的心脏,在一吸一缩之间,让可怖的毒汁随着血液流淌。
我怕我最恐惧的事情终将发生。
因为我并不惧怕死亡。
我惧怕的只是再次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