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日夜。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当我被前来召唤我们的人鱼士兵唤醒,梳洗完毕,来到那个可怕的委员会法庭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我只睡了一个小时,也许我已经睡了一天。谁知道呢?小S和艾米丽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他们两个正手牵着手,神清气爽地站在我面前;还有D,他从昨天起就一直和我在一起。自从我们来到魔界空间,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几个人毫发无损已经是奇迹,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塞图斯也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头发重新梳过,辫子编得很整齐,身上和以前一样披着长斗篷,上面有一个黄金的搭扣。他手臂上那个在竞技场出现过的盾牌早已经无迹可寻,全身的铠甲也跟着消失了。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就好像我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些普通男孩子的模样。
但是我知道这一点也不普通。因为他身上的长袍是极不和谐的白色,上面没有一丝这里流行的藤蔓花纹,这使它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是带着某种特殊的功用,就好像祭祀时候穿的祭服,或者囚犯上刑场之前换上的那种衣服,总而言之,昭然若揭地宣告了一个极为不祥的目的。而他的表情庄严肃穆,渲染着一种恍如朝拜先祖般的绝对虔诚。
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是被水族精灵奉为圣地的最高法庭。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轮美奂的小礼拜堂。洁白的大理石圆柱镶嵌着数不清的黄金花饰和藤蔓花纹,优美的拱顶窗里辉煌灿烂的彩色玻璃闪闪发亮。因为这里是整座人鱼宫廷最高的位置,头顶的水面几乎触手可及,小礼拜堂顶部墙面连带整座圆形拱顶完全没入水中,在五彩斑斓的水波间形成了对称而动荡的影子。
这里离天空最近,光线也最为明亮。小礼拜堂内水光潋滟,每个角落都被闪耀的光芒充满,我们绝无任何藏身之处。我仰起头,眯起眼睛,看到高高的拱顶窗下顺序排列着那些被水草缠绕的圣像。
但是他们并不是圣像。
大殿内有十二扇相互对称的拱顶长窗,就好像佛龛中一幅幅彩色玻璃的拼贴画,中心镶嵌着十二尊缠满水草的塑像。不仔细看的话,一定会以为那就是十二尊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像,因为年深日久和水流的冲刷浸泡而蚀暗发黑。
但他们仍然在活动。尽管他们已经在那里被供奉了几百几千年,手脚末端已经风化,有些甚至连面目都开始模糊,缓缓地和脚下的拱顶窗逐渐融为一体,几乎变成了真正的石像,但他们仍然是有生命的。
他们就是委员会法庭。塞图斯口中的十二人政府,最高法律机构,制定并掌管水下的一切规章制度。
他们就是我们的审判者。
除此之外,在正对大门的位置,置有一张黄金王座。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位人鱼姑娘,在竞技场上放走我们的女王,此刻正襟危坐,正在这里等待我们。她的袍子也是纯净的白色,却是由细细的金线与珍珠编织而成,在小礼拜堂耀眼的光芒下闪烁。她的头上罩着透明的丝质面纱,好像一层金色的薄雾,把她整个人隔离开来,就如同公开声明了她在法庭上中立的立场,给人某种陌生的距离感。
我忍不住转头去寻找塞图斯,我想看他的反应。但是再一次地,他竟然连头都没有抬。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在竞技场上的勇猛尽失,我看到他垂着头继续数脚下鱼群的影子,表情平静得几乎漠然,似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砰”的一声巨响,小礼拜堂两扇沉重的金属大门在我身后关闭,象征着审判的开始,同时也把我们与外界完全隔离。头顶水波随着这声音迅速颤动,光水映照,使得整座大理石结构的内殿也随之动了一下,就好像一只来自亘古洪荒的巨兽,猛然从沉睡中苏醒。
但是苏醒的并不是大殿本身,而是这里十二座拱顶窗中高高在上的执法者。他们在水草的缠绕中睁开了眼睛。此刻头顶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我们五个人身上。就好像一口深井,或者黑暗中一个巨大的手电筒打出的一束残忍的亮光。
大门已经关闭,唯一的出口只有头顶一片光华灿烂的水域。但这里正是水的国度。D或许可以在竞技场侥幸取胜,但没有人可以在水中与人鱼作战。我们的生存概率几乎为零。
头顶的水波再次动荡起来。左前方的一位执法者率先发问。
“陈述你们在竞技场的遭遇。”他每说一个字,水波就泛出涟漪,带出震颤的光影,同时回声撞上石壁,在动荡的大殿中嗡鸣不已。
我仰起头,但是他们的位置太高太远,从这个角度,我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到他大理石质感的长袍衣褶,潮湿的缝隙里布满了墨绿色的青苔。他的声音是如此沉闷喑哑,让我想到了埋藏在海底深处的那些化石。
D还未开口,塞图斯突然说道:“我输了。”他终于抬起头,但目光并未望向提问的执法者,而是望向对面蒙着面纱的女王。他看着她说:“但是我的对手宽恕了我的生命。”
“竞技场上从没有宽恕。”执法者说。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法律。”D不以为然地开口,“胜利者有权决定如何处置对方。”
“那是你们的规则,而不是我们的。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法律。而法律不可违抗。”
“如果失败者死的话……”小S突然加入了对话,“那么在你们的法律里,胜利者会怎么样?”
“胜利者将获得自由。”执法者立刻说,“不管他是奴隶还是囚犯,他将被免除之前的所有罪责,作为对胜利的致敬。”
“那你们就应该让他走。”小S看了一眼D然后继续,“而不是把他继续当做囚犯在这里审问。”
“但是他同时也打破了我们的法律。”另一位执法者开口,“他宽恕了他的对手。”
“这两件事根本完全不相干。你看。”小S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摊开双手,“你们不容违抗的法律已经明确规定,胜利者可以自由离开竞技场。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宽恕对手,从而违抗了你们的法律,但这并不是他的错。竞技场的那些尖木桩上可没有刻着法律条文。他这样做是因为对你们的法律完全不知情。退一步来说,他的宽恕其实也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竞技场的规则并不会因为一个外乡人的无心之言而改变。”小S顿了一下,对黄金王座的位置做了一个手势,说出了他的重点,“真正宽恕他们的是女王陛下,是陛下的仁慈让我们今日可以奇迹般地站在这里,接受委员会的审判。”
显而易见,艾米丽已经把小S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但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让我惊讶的是,那个种族主义、好大喜功的小S,和我毫无共通之处、乏味可陈的小S,分手后我曾经那么地讨厌他,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竟然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他和D并肩站在这里,而他居然正在为后者辩护。
为我们全部人的生命辩护。
头顶的水波再次动荡,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我听到一阵细小的嗡嗡声,好像炎热夏日里马路上的蒸汽,在空气里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潮汐。我知道这些审判者正在交换意见,但却无法辨清语义,仿佛他们只要把我听不到的声音送入水波,然后就可以相互交谈似的。
“你说得有道理。”终于,大殿上空的嗡嗡声结束了,位于我们右前方的一位执法者清了清喉咙,清晰地开口,“你的朋友已经在竞技场上用英勇赢得了他的生命,但是你们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法律,你们必须被再次送回竞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