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那艘船。它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中,就好像一张白布幡子,带着某种不祥的气韵,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轻轻地飘浮。
我看不到船下的湖水,我也看不到远方的景色。周围一切都是雾。
船上有两支篙子。D拿起了一支,小S拿起了另一支。
经过威尼斯那一夜,我知道D绝对可以胜任船夫的角色,但是小S?我有点不确定。
“我在密西西比河畔长大。”小S说,“相信我。”浓雾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说给谁听。但是他的声音非常肯定。
湖面上风平浪静。除了汨汨的水声,周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再次让我想起了威尼斯的贡多拉,想起就在前几天,我们几个人坐船经过叹息桥时候的场景。但现在这艘船却比窄小的贡多拉还要小很多。
因为这是一艘小矮人的船。我和艾米丽勉强挤在中间坐着,D持篙站在船头,小S持篙站在船尾,因为距离非常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鞋子和裤脚,但腰以上的部位,还是完全隐藏在云朵般的白雾里去了。
我端详着坐在身边的艾米丽。很显然,和她的男友相比,这可怜的姑娘完全没有对方接受新事物的热情和旺盛的求知欲,她似乎被周围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给吓坏了。尽管她受我们影响,想努力装出不怕的样子,但是她的姿态早就已经出卖了她。艾米丽紧紧挨着我坐在我身边,她瞪着一对大眼睛,不停地往四下张望,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里除了雾气之外什么也没有。小船轻飘飘地驶出水面,船身微微摇晃,我们就好像躺在封闭摇篮里的小婴儿,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这湖里……会有水怪吗?”艾米丽突然很紧张地攥起了我的手,小声发问。
“没有的。”我拍拍她的小手安慰她。
“你怎么知道?”她仍旧很紧张。
“我觉得这里就好像是阿瓦隆的仙境,仙境里不会有水怪。”我随口敷衍她。
“阿瓦隆是什么?”她立即追问。
我开始后悔,用阿瓦隆作比喻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大多数美国人不会熟悉亚瑟王的传说。我正打算收回自己的话,告诉她一个更形象,或者对她来说更好理解的比喻,身后撑船的小S突然说话了。
“阿瓦隆是亚瑟王传说中的精灵国度,四周围绕着沼泽和迷雾,像我们现在一样,只能通过小船抵达。”他在我的惊讶中开口,“它由精灵守护,岛上没有时间和岁月,是一个永恒之地。传闻亚瑟战败之后长眠于阿瓦隆。”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得那么多!”艾米丽撅起嘴唇。
“因为我家祖上……”
小S话没说完就被艾米丽直接打断,“我又不是说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就知道她最终会针对我。但现在并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何况D也在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吞了吞口水,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指,什么都没说。
但是小一秒,艾米丽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缩回去的手。我讶异地回过头,她刚好同时也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写满了莫可名状的恐惧。
“你看到了吗?”她急切地问。
“看到什么?”
“那边,就在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艾米丽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全身簌簌发抖,“上帝啊,那一定是水怪!”
我依言转过头,看着她所指的方向,但是那里除了一片白雾之外什么都没有。潺潺水声之上,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你们看到了什么吗?”我抬起头,问那两个半身隐藏在云雾里的家伙。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艾米丽突然再次尖叫起来。
“在那边,就在那边!!”她指着一个方向撕心裂肺地大喊。小S放下船篙,他蹲下身,迅速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
艾米丽并没有无事生非。
我们都看到了,在船尾的方向,突然闪过一道光。
然后又是一道。
好像是闪电,却又没有那么亮。何况这里本是一片风平浪静,头顶并没有雷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我们只是看到一道彩虹一样的颜色,像锐利的贝壳边缘刹那间擦过空气,然后哗的一声轻响没入水面消失。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距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
它在水里。
我们警觉地四下观望,但再也看不见什么。周围仍是茫茫的白雾,像一张逃脱不开的网,把天地万物网罗其中。包括这条小船。包括船上的我们。
我听到水声。小S已经放下船篙,D也持篙不动。周围不应该存在任何水声。但是我却听到了水声,清晰的划水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水里游动。我紧紧抓住一侧船舷,俯身看水面,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的小船在湖水中摇摇晃晃。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从船底直推上来,把小船高高举出水面。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恐惧,全身一凉,我已身在水中!
船翻了。
我并非不通水性。我拼命挣扎,我想只要自己持续往上游,很快就能够浮出水面。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更改下沉的命运。这里的水似乎没有浮力。我就好像一个实心的铁锤,只是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巨大的压力从头顶逼压下来,我喘不过气来了,忍不住张大嘴,大串大串的气泡从我嘴里喷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水里的一切都在气泡中扭曲、变形。我看到一个黑影向我的方向游过来。
我本以为他是D,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来拯救我,保护我。但那并不是一个人。
彩虹般的色泽再一次清晰地划过水波,我看到贝壳一样巨大的鳞片和我擦身而过,留下柔滑细腻的触感,就好像是漂浮在水中的一卷艳丽的丝绸。
我确定那是一条鱼。
只是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鱼。它的体积甚至让我觉得它似乎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