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找齐那四样东西吗?”我低头问挂在腰带上的家伙。
“不知道。”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知道什么?”我急了。
“你很快就会死!”头颅高唱。
我再次翻了个白眼,“告诉我,现在我们应该去往哪个方向?”我耐着性子,换了一个问题。
“这里只有两个方向。”头颅说。
“那么我们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我继续追问。
“往前走和往后走是一个方向。”头颅说,“同样道理,往左走和往右走也是同一个方向。”
我皱起眉头,表示不能理解。
“其实呢,你现在离最初看到那团光的位置没有多远,就是我们最开始见面的那个地方。”头颅眨眨眼睛,“你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经过一段时间,最后总是能回到出发点附近的位置。”
“但是你刚才说这里有两个方向。”
“这里确实有两个方向。只是这两个方向既不是前方和后方,也不是左方和右方。”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只有脑瓜充水的人才会往上看。”头颅叹了口气,“老家伙们说的果然没错。”
我很想把那颗该死的头从腰带上解下来,远远一脚踢飞,但是我努力忍住了。
“这里只有两个方向,‘内’和‘外’。也就是‘进入’和‘出去’。”头颅终于不再继续奚落我,它简简单单地告诉了我答案——只可惜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我根本就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我直勾勾地盯着它,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满脸困惑的意思。
“唉,‘进入’就是进入,‘出去’就是出去嘛!”头颅提高了声音。
“我不懂。”我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无知,准备承受对方的再一次嘲讽。
“如果把这里当做是一个门厅的话,”头颅给了我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它紧紧拧起两道乱糟糟的眉毛,非常勉为其难地开始解释,“进去就是‘进入房间’,出去就是‘离开这里’。没有比这个再简单的了。”
“我可以离开这里吗?”我心中一动。
“你很快就会死!你不能出去!”头颅大喊。
“你的意思是我出不去?”我主动忽视了对方那条惹人厌的口头语。我只想继续这个对话。
“你出不去。”头颅干脆利落地重复。
“那我们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方向了。”我耸耸肩,对这个简化了的结果感到满意。我低头继续问它:“我们要‘进去’的‘那个房间’在哪里?”
“‘那个房间’只是个比喻而已,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头颅嫌弃地皱起鼻子。它皱得那么紧,以至于那张干透的脸上所有干瘪的五官都被狠狠地挤在一起,就好像一个在屋檐上晒了一个月的包子。
“入口就在这里。”包子说。
我踮起脚四下张望,但是周围除了浓雾之外什么都没有。
“在浓雾里面。”头颅补充。
“我们不在浓雾里面?”我对这个答案莫名其妙。
“我们当然不在里面!我们在浓雾外面!”头颅嚷嚷起来,“难道你什么都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
“桥啊。”
“桥?哪里有桥?”我瞠目四望,但是周围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雾就是桥。”头颅用一种怜悯的目光向上瞅着我,好像看见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只要穿过雾,我们就进入了‘里面’。”
虽然我对它那个同情的眼神极度反感,但是我终于多少明白了一点儿,“那么我们如何穿过雾?我是说,像雾一样的‘桥’?”
“雾就是桥!”头颅不耐烦地重复,“你看着阶梯一步步踩上去就好了。”
“阶梯?哪里有阶梯?”我四下张望,但再一次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抱歉,我倒忘了你是个瞎子。”头颅叹了口气,“现在你面前就有一座桥。”它说,“就在你的脚前面。”
“所以我就这么踩上去?”我试探着迈出一只脚。
“等等!再往左边一点,一点点,迈高一点,再高一点!嗯,好了。”头颅说,“现在你感觉到了吗?”
它说得没错,在这里,我完全就是一个瞎子。我就如同一个刚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在空气中伸直双臂,跟随对方并不可靠的指引,带着对未知的不安和恐惧,一步步颤抖着迈上那些(对我来说)完全不存在的台阶。
我轻飘飘地行走在空气里,然后奇迹发生了。
我觉得身边的雾气渐渐变淡了,刚才那些湿漉漉的草地似乎真的离我越来越远。我向下看,想仔细分辨我脚下的阶梯,但是我吃了一惊。因为当我低下头的时候,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就好像被拦腰截断了一样,我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在浓雾里了。
这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刚才薇拉也是穿过桥离开这里的吗?”我问。
“每个人都要穿过桥。”
“就是我现在正在走的这座桥?”坦白说,这个想法本身让我不太舒服。因为我并不想在这里再次碰到她。最好永远也不要再次碰到她。
但是头颅只是爆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这里有多少雾,就有多少座桥。”
“就好像威尼斯一样。”我松了一口气。
在威尼斯,运河取代了公路,而桥梁则是威尼斯的交通枢纽,连接着泻湖上的几百座岛屿和水道。但显然魔域空间里的一颗干缩头颅对这些一无所知,就好像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迷惑不解一样。
“威什么?”头颅继续用它目空一切的声音开口,“除了这里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桥。至少没有这么多桥。”
我闭上了嘴巴。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脚下那些看不见的石阶上,希望我没有一个踉跄跌倒在什么地方。因为这里实在很难说,也许一个跟头就翻到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去了。迄今为止,我悲惨的人生里已经有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我绝对不能再次冒险。因此我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直到自己成功跨过桥抵达对岸。
我越过了那片浓雾,从头颅所说的“外面”进入了“里面”,从“门厅”进入了“那个房间”。
我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桥的另外一边,不仅仅是因为我又能看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太好了),看到我脏兮兮皱成一块抹布似的裙子(这可不太好),还有磨破了的丝袜和湿透了的靴子,我也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市集。
是的,一个市集。
繁华、拥挤、喧嚣,你可以用头脑中现存一切可能的形容词来形容它,因为它混合了所有热情的色彩和各种食物的香气。加了辅料的热酒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冒泡,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在烤架上吱吱地剥落金黄色的油脂,珍贵的香油被装在五颜六色的玻璃瓶子里,不知道来自何方的香料正在没日没夜地焚烧。这里有着无数怪诞夸张的招牌和小摊子,夹杂着各式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群熙熙攘攘,吵闹和欢笑不绝于耳——它就是你所能想象或者无法想象的最热闹的圣诞市集的模样,从我眼前无边无际地扩展开去。
一个充满食物和人群的市集,它就是一个像我这样疲惫而孤独的旅人最需要的东西。或者说,它就是我目前所需要的全部。我瞠目结舌地瞪视眼前所见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刚刚走过了一座叹息桥。
一如拜伦所说:“一端连接地狱,一端通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