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
这让我想起几天前在威尼斯的那个夜晚,当D撑船带我去往里亚托桥的面具店时,大运河上也弥漫着牛奶一般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不,其实根本就不只那一夜。机场的接线员小姐已经告诉了我,就是因为每天清晨城市上空无法消散的浓雾,所有的早班飞机才会被迫取消。
在我“选择”威尼斯作为我们蜜月的目的地的那个刹那,这座古老美丽的水城就注定了被来自另一空间的雾气所笼罩。希斯操纵着他的傀儡们引诱我一步步踏入他事先设好的陷阱,而D则在最后关头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的心脏抽紧,我拼命摇头,努力排除这个想法。我不想提到这个名字,至少现在还不想。我需要离他远一点。我需要给自己的心情放个假。
只是,当我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尖,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我不是说未来,我并没有想那么远。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往哪个方向。但也许这无关紧要,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方向。一切都被浓重的雾气所覆盖,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这又不像是威尼斯的雾气,因为那个时候正是黑魆魆的深夜,而现在,尽管整片天地都被白茫茫的雾气所覆盖,我还是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光。
当然不是很强烈的光,肯定不会是正午时分,不会是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的光给人一种朦胧虚幻的感觉,就好像黎明或者黄昏之际,从天边厚重的云层中透出来的,一点点淡薄的暮霭微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落的最后一抹余晖,通过细小的筛孔,沸沸扬扬地洒落在这片烟水氤氲的大地上。
不,还有别的东西。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再一次产生了错觉。
我看到了一团光。
就在前方混沌的雾气里,有一个发亮的东西,在那里熠熠生辉。它的光芒是那么亮,那么刺眼,就好像从一个黑暗孤寂的宇宙里清晰传来的回声。
回声在召唤我。
我一步步走向那团光。
我踩在湿滑的草地上,鞋底不断发出噗叽噗叽的水声,让我毛骨悚然。周围实在过分安静,在这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更没有任何鸟兽的踪迹。这是一片绝对静寂的死亡空间,除了那团光之外,周围没有任何东西是活动的。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生命体存在。
我可能走了很远,谁知道呢?因为周围的光线并没有发生一丁点儿的变化。雾气也还是那么重。我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我的脚趾冰冷麻木,我走在这一片没有丝毫改变的地域里,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我无法回头,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到跌进来的那扇窗子。而且就算回去能怎样?去找D吗?祈求他的原谅?利用他对我的怜悯与同情,继续自欺欺人地留在他身边?我做不到。
那团光还在我前方不远的位置闪烁,除了跟随它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又走了很久很久。我头晕脑涨,在这一片纯白色的空间里,我的神经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我的手指肿胀发麻,沉重的双腿下面,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湿冷的雾气沿着湿透的鞋子慢慢爬升,蹿进我的丝袜和裙子,然后顺着脊背一点一点蔓延至骨髓深处。我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但是这里只有湿漉漉的草地,我不想坐下。但如果我继续走下去的话,我很清楚,自己很快就会因为筋疲力尽而倒地不起。
就在我努力说服自己席地而坐的时候,那团光终于发生了变化。
我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它在我面前慢慢扩张,从最开始一个光芒四射的小球,慢慢变成了一个类似电影屏幕的明亮区域。
有一幕好戏正在那里上演。
一个看上去好像是广场的地方,在正中心搭起了一座戏剧演出的舞台。
然后观众出现了。他们好像是黑白讽刺默片里活动的小人,以快放的形式层层叠叠地分布在画面上,迅速在高台四周聚拢起来。当画面推进,当我看清楚那个高高矗立在舞台上面的东西,我几乎惊呼出声。
广场上并不是一个舞台。当然,对过去的普通民众来说,它的功用也差不了太多。
广场正中心的高台是一座断头台。恐怖的铡刀被拉起老高,刨光的木板中心露出两个半圆形状的孔洞。然后我看到了穿黑衣的刽子手,押解着一个人,仍旧以快放的形式,快速利落地把她的头和双手依次固定进断头台。人群欢呼雀跃,整个过程就好像是一出滑稽戏。
这时候画面进一步推进。当我看清楚断头台上犯人的脸,我几乎晕倒。
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自己,惊恐地睁大泪水婆娑的双眼,无助地被刽子手捆绑在断头台上。我看到头顶血淋淋的铡刀被缓缓升起。我看到刽子手抽出随身锋利的长刀,然后在围观群众的欢腾中,狠狠斩断了连接铡刀的绳子。
铡刀落了下来。
我的头骨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围观人群为它开辟了一条路。于是这颗头颅就一直滚一直滚,滚出了闪光的屏幕,一直滚到我的脚边。
我无声地嘶喊,本能地想逃,但是我的双腿重逾千斤,我一步也走不动。我全身僵硬,惊恐地瞪视着脚下的那颗头颅。我自己的头颅。
然后头颅开口了。
“奥黛尔。”它说,“你很快就会死。”
“为什么?”我惊异于自己至今还能够开口,但是我没有办法不问。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运。”头颅说。
我飞速地转过身。因为我突然发现这声音其实根本不是来自脚下。刚才由于过度震惊,我并没有仔细分辨这一点,但这一次我听出来了,这声音其实来自我身后。
我转过身,于是我终于看到了她。
湿黏的雾气在她周围聚拢又散开,分分合合,变幻着可疑的形状。她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站在雪白的浓雾里,橘红色的头发如同朝阳般灿烂。
女巫薇拉,她曾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现今却变成了整个世界上最痛恨我的人。当洛特巴尔为我而死,当他的灵魂和我合二为一,在我重新变成魔鬼的那一刻,薇拉在布朗城堡突然失踪,却在我的婚礼上突然出现,对我们下达了最恶毒的诅咒。
“好久不见了。”薇拉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她侧过头,装模作样地在我周围搜索了一圈之后问,“你的丈夫呢?他还好吗?我希望你们新婚愉快。”
我使劲咽下一口,没有回答她。我没有办法回答。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我们甜蜜依旧,我更不想告诉她我们其实正处于最严重的情感危机。这样正好遂了她的心愿,不是吗?她曾经诅咒我们永远不会幸福,她希望我最好赶快死掉。
“看样子你刚刚经历了一段愉快的旅途呢。”她微笑着上下打量我的狼狈不堪,然后展开双臂,虚假地做出了一个欢迎的动作,“这里要比我们原先那个狭小的空间宽敞许多,不是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嘶哑着嗓子发问。
“邀请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起享受这个美妙的新世界。”薇拉咧开嘴角,用柔软甜蜜的声音轻轻说,“在她临死之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了刚刚看到的一幕,还有那颗会说话的头颅。我自己的头颅。我低下头去,正巧看到它在我脚边不远的地方躺着,我看到了那张和我毫无二致的面孔。当我盯着它看的时候,它甚至对我眨了下眼睛。我的肠胃打结,感觉一阵恶心,赶紧转开了视线。
薇拉又笑起来,“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娱乐小节目,你喜欢吗?”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收回笑容,“但不管怎么说,结局总不会变的。你还是要死。”她像个小女孩那样咬住嘴唇摇了摇头,似乎真的很惋惜似的。
我紧紧皱起眉头。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已经厌倦了继续和她对话,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至少,离开她,离开那颗该死的头颅。
“好吧,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薇拉似乎读到了我的思想,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调子,在浓雾中庄严而缓慢地开口,“时间对你来说太宝贵了,奥黛尔。所以从现在开始赶紧逃命吧,跑得快一点儿,我会一直看着你。”
然后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