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走廊上摸索,打开旅店里所有的门,从一个房间走进完全不可思议的另一个房间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它们让我心烦意乱。因为这些问题已经在我头脑深处寄存了很久,撕扯着我脆弱不堪重负的神经。我必须要把它们揪出来,大声说出口,我需要对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我问他:“那么从始至终,你都知道希斯,我是说,我哥哥……”我嗓子发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尽快熟悉这个称谓,“奥杰托的事情?”
“是的。”D黯然垂下眼睛。
“你知道他想把我骗来这里?”
“是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的蜜月旅行?还有你对我的全部殷勤?”
噢,撒旦啊!说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了前天晚上,在我们难得的烛光晚餐上,他为了哄骗我,竟然不惜在酒中下药!我实在难以相信他竟然就是我眷恋六百年的恋人,那个在神圣的绑手礼上为我许下六道誓言的丈夫。现在事实已经明了,我不能忍受他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与伤害,我又伤心又失望,死死咬住嘴唇,局促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不是这样的。”D痛苦地摇头,“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是假的。蜜月是真的,我对你的感情也是认真的。我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但相信我,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些日子以来,我很想告诉你一切,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扭过头去。我本来一直期待着他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但现在我却改变了主意。我不打算再听信他的任何花言巧语了。
“奥黛尔,我只是不想让你面对这些而已。”他的声音柔软而诚恳,他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我抬起头,“因为你不应该面对这些。这本不是你的生活。所有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它们和你无关。”
“无关?你说这一切和我无关?”这个词让我神经过敏,一股无可抑制的冲动让我提高了嗓音,“你叫我奥黛尔,但你真的认为我是她吗?那个你唯一爱过的人,那个如你所说,成就了你如今一切的魔鬼?或者他?如果我是他,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他,那就让我来承担我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激动起来,控制不住地冲他大喊,“你就是不肯让我来代替他,你永远都不肯让我成为他!”
他愣在那里。雪白精致的面孔困惑而沉痛,他用空洞而悲哀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我的心脏冰冷。我知道也许自己误打误撞,正巧戳中了他心底最不确定的那个位置。
他心灵的花园繁盛茂密,只有那个角落荒芜一片。他找不到答案,所以他只是把那里永久地锁起来,把钥匙丢出去。他用整个花园的美丽遮蔽了那个角落的凋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六百年生命轮回,尽管我们改变了样貌,甚至改变了性别,我们始终都是同一个人,拥有共同的灵魂。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也许是,我们根本完全不一样;或者,我们是一样的,只是在他心底的那个花园里,仍有一个荒芜一片的角落,孤独地伫立着往生者的牌位。花园再富饶美丽,也没有任何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替代那个人的位置。替代那个人,当初在他心底种下的第一朵玫瑰。
他需要的是六百年前的奥黛尔。那个精灵古怪的小魔鬼,他永远得不到的女神,拥有比天还高的自尊。
而不是我这个可笑的替代者。
如他所说,我没有错。因为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因为我永远回不去六百年前的自己,正如他也无法找回六百年前的爱情。
我们之间完蛋了。
我的心脏哽咽抽搐,我强忍住泪水,一把抓住面前的某样东西,我需要用它来保持平衡。因为我双腿发软,我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马上就要跌倒了。
那是一个结实的大门把手,我相信它是通往某间客房的盥洗室。我松了一口气,感谢在我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仁慈的上苍还没有弃我而去。
我想独处,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需要理清头绪。我也需要擦干眼泪。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我更不想在他面前哭。因为这样进一步证实了自己就是那个可悲可怜的小女孩,需要他的关爱与同情。
但是怜悯不是爱情,它从来都不是。
我憋住一股劲,全神贯注,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那个把手,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就立即迈了进去。
我听到D在我身后大叫,他的手似乎碰到了我的衣角,但是没能抓住。就在那一刻,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间冲入我的大脑:D明明就在我身后,我们之间最多只有一臂距离,但为什么他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他的声腔怪异地拖得老长,震颤的尾音甚至还带着点多重回声的效果,就好像撞上了神奇的回音壁。
但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泪眼蒙眬,看不清面前的景物,我只知道这里绝对不是盥洗室。至少,不是一般的盥洗室。因为那个华丽的四脚浴缸和带着镶金框镜子的洗手池正像一组精致的大理石浮雕一样悬挂在我对面的墙上。当我想走过去仔细辨认,有个东西打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又一下。我正在穿过一个繁复的水晶吊灯,而它却是从我后面伸过来的。
再仔细看,我的左边是一个看似正常的毛巾架,毛巾的方向和吊灯的方向平行;而右边的马桶水箱悬浮在墙面上,椭圆形雕花的马桶盖就像一幅镶嵌在墙壁上的立体画。至于天花板,它是一整面墙,用带流苏的装饰帘半遮着。
帘子在动,四周却并没有一扇窗户。
如果我脑子能转得再快一点,如果我不是像我走进来的时候那样心慌意乱,我就会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的观察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的暗示)。也许我现在还是安全的。也许我并不会在下一秒就掉下去。
但是事实上,我往前继续迈步的时候根本连想都没想。所以我掉了下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我掉进了地板正中央的一个大洞。
一扇巨大的,四个边角方方正正的,窗户。
我并没有失去意识。因为我幸运地立即就着陆了。我揉揉屁股站起来,我的手湿乎乎的。不只是手,我周围一切都湿漉漉黏答答的,被厚重的浓雾所包围。这里视野极差,几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我低下头,只能看到脚下一片柔软的草地,草叶上沾满了渺如尘烟的露水。几秒钟之内,我的靴子就被打湿了,草地上颤巍巍的寒气一丝丝渗透进皮质的缝隙里,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脚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透过浓重的雾气,我可以隐约看到我掉进来的那个窗口,它就在我的左上方,像一幅装裱好的超现实主义油画,孤伶伶地悬挂在半空中。我走上一步,伸手紧紧抓住画框(窗框),踮起脚尖向窗内张望。
我看到了一个完全正常的房间,一个高级旅店的盥洗室,四脚浴缸和华丽的洗手池在地面上稳当地固定着,精致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悬垂下来,两条浴巾搭在毛巾架上,按照重力的方向自然下坠。我甚至看到了我刚才走进房间的那道门。原来它并非是从天花板打开的,而只是位于房间的一侧。
我不知道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浪费脑细胞去思考空间扭曲和折叠的问题。因为我根本找不到答案。我只确定一点,那就是,我再一次误打误撞找到了出口。我已经成功离开了那个倒霉的旅店,离开了D,独自进入了魔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