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蜡烛熄灭的同一时刻,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像来自宇宙洪荒的一只大手,刹那间撕开了餐厅内部混沌的黑暗。四野亮如白昼,所有的黑影都消失了。
我猛地站起身,听到身边的D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对我现今所做的一切是多么不满。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一切只发生在蜡烛熄灭和闪电来临之间的那个千分之一秒,我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在接踵而至的惊雷中拼命喊出来:“等一下,我也有一个故事!”
声音发出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面前所发生的全部事情加起来,不过也只是蜡烛突然熄灭了而已。尽管小S已经在南美文明的悲剧中结束了他的故事,但总是习惯于总结的希斯并没有发言。每个人都还好好地坐在桌边(唯一站起身来的人是我)。面对自己的观众,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刚刚那个“等一下”的目的何在。
“那么,你的故事是什么?”
随着这句话,圆桌中央的蜡烛奇迹般地亮了起来,就好像刚刚只是被某种强大的气流压迫导致暗了一下,但并没有真正熄灭似的。我看到那束小火苗正在风云翻滚中激烈地跳动,映衬出烛火后面,问话人那对狡黠而通晓一切的黑色眼睛。
窗外刹那间大雨倾盆,希斯在雨声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不只是他,小S和艾米丽同样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他们的脸上写满震惊,就好像我刚刚不只是站了起来,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逆不道地推翻了欧几里得的第五公设。在座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除了一个人。
D在看着希斯。
他伸手把我拉回座位,然后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由我来替她讲这个故事。”
“当然,你们是一家人嘛。”希斯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他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理解,但掩饰不住声音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不知何故,我觉得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悠闲自在了,D的不请自来最终触动了他的神经。
“在一个有和没有的年代,有一对孪生兄弟。”窗外雷电交加,在蜡烛跳跃的火焰里,D轻轻开口,“哥哥擅长魔法,弟弟游手好闲。”
“我们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了。”希斯突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是兄弟?为什么不能是姐妹?母子?父女?”
“因为这就是一个关于两兄弟的故事。”D简单回答,然后他继续讲下去:“从表面上看,这两兄弟的感情并不好。他们总是吵架,用尽所有办法大打出手,在任何一件小事的看法上都绝不相同。但事实上,这只是由于他们两人从外形到性格都过于接近。他们狂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世上有一个和自己几乎同样的人存在,就好像镜子的两面,对方是自己绝对清晰和真实的立体投影。”
“这个故事乏味透顶,完全没有任何创造性。”希斯说。
“相信我,这是个好故事。”D点点头,然后继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两兄弟以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憎恨。他们互相诅咒,彼此希望对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但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是说,发生了某件事情,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却突然发疯似的思念起了对方。”
“越来越无聊了。”希斯说。
这一次D并没有答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他道听途说,盲目地认为是整个世界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但这一切根本从未发生过。”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清晰地开口,“他被眼前所谓的事实蒙蔽了双目,却不知道往往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才可能看到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
“如果真相不是显而易见的,那它就是错误的。”希斯说。
我看到他的表情起了变化,明显被某件事情扰乱了呼吸的频率,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D正在讲述一个“故事”,很显然,和其他人的故事相比,它没有任何条理,也丝毫不吸引人。它没头没尾,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故事。但是,难道它竟然和希斯有关吗?我越来越好奇了。
“我从不认为你相信哲学。”D突然换了称谓,用一种很熟悉的语气向对方开口。
“我也从不认为你会背叛他!”一瞬之间,希斯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我惊讶地看着他,我本以为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至少,从未向我吐露过。与此同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但这一切容不得我多想,因为D的脸色也变了。我愈发震惊地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孔,是的,和希斯一样,记忆里我也从未见过D有过任何喜怒哀乐。他一直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就好像一具精致的假人,可以随时放在玻璃柜子里展出。但现在,他的脸色第一次变了。因为对方话语中的那个“他”而完全改变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怒吼。
“我知道的足够多。”希斯眯起眼睛,有意无意,扫了一眼D身边的我。
这个时候,外面漆黑的天幕再一次被尖利的闪电划开,可怕的亮光把整个天庭劈成了两半。而一并被劈成两半的还有餐厅的玻璃窗。
呼啦啦一声巨响,希斯背后的两扇长窗完全粉碎,一股凌厉而冰冷的狂风呼啸着卷入餐厅。
艾米丽尖声惊叫,我也张大了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从那扇破碎的窗子里透出的天空,并不切合我对“天空”这个名词的记忆和想象——布满密密层层的积雨云,就好像前几天暴雨时候的样子。我突然惊惶地发现,窗外所有的“雨水”并非是往下走的。我看到大颗大颗墨色的雨滴拔地而起,以某种比地心引力快得多的加速度,前仆后继地冲入头顶一片漆黑的“天空”,被吸入正中央那个不停旋转着的巨大黑洞。
是的,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好像旋风的中心,像一张恐怖的不断盘旋着的大嘴,呼啸着吞没了世间一切。不只是乌云和雨水,还有数不清的雨伞、塑料棚、行李箱,贩卖花花绿绿旅游纪念品的小摊车,以及刚刚还在被洪水淹没的圣马可广场上漂浮的那几把白色的小椅子。这些东西一股脑被吸入天空,在那里盘旋了几圈之后就消失了。
一起被吸入黑洞的还有希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对着天空伸开双臂,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就好像面对着一个世间最为波澜壮阔的奇迹。
“祝你们好运。”他扬起嘴角,对我们所有人点头致意。
我还没弄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下一秒,他就不见了。就好像一滴雨水,一瞬间就被吸入了天空正中那个旋转着的黑洞。
紧接着外面的景色又变了。
不远处的海面上形成了飓风。波浪肆虐,天地间所有黑色的雨滴,还有白色和灰色的大理石柱子、街灯、砖瓦和雕饰,最后是整座圣马可广场,被恐怖的波涛一股脑卷上半空,跟随希斯一起被吸入黑魆魆的天庭。在这一切全部结束之后,头顶那个盘旋着的巨大黑洞最终合上嘴巴隐入云层。天空中出现了一种雨后时分湿漉漉毛茸茸的暮霭微光,笼罩着面前诡秘而阴郁的大地。
我迫不及待地奔至窗口。
我睁大了眼睛。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移动”了。我以为自己仍在威尼斯。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我们仍在原先的酒店餐厅里丝毫未动,在威尼斯的正中心,圣马可广场的一侧。只是,周围除我们之外的所有一切全部“移动”了。脚下没有圣马可广场,没有装饰着青铜驷马的大教堂,没有图书馆和公爵宫,远处也看不到那两根象征威尼斯城门的花岗岩石柱,甚至环绕着整座威尼斯岛的亚得里亚海都一并消失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飞鸟,没有海洋,也没有任何山峦和林木。
雪白的雾气扑面而来,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云水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