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我没顾上寻找小S和艾米丽,更不想见到希斯,我穿过里亚托桥上热闹的人群,匆匆绕小路回到酒店。
酒店里照例空无一人。我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把书包里的面具拿出来锁进保险柜。当我做好这一切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四下巡视了一番。房间里很乱,保持着我早上离开时候的样子,我是说,基本上就是昨天的样子。因为昨天夜里我们出去了,我并没有在房间里度过很长时间,并没有睡很久。
这里没有服务生来过。装着D换下来的衬衫的干洗袋仍然留在大门口。据艾米丽说,酒店的工作人员从昨天起就“集体罢工”了。没有人来整理我们的房间。餐厅里也没有任何一位侍者。连前台接待处都没有人。最可疑的是,这家酒店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我也没有看到一位客人。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我抬起头,越过那幅绣着圣马可广场的大幅织锦,看墙上的挂钟。中午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外面天色还很亮。而天黑之后D才会回来。至于希斯和他的傀儡们的行动日程,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想要做点什么的话,我就得抓紧时间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四周,确定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特殊关注的地方。然后我走出房间,轻轻关上大门,走到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走廊里光线很暗,但并非是一片漆黑。
我没有多加思索,一把就推开了隔壁房间的大门。那正是小S和艾米丽的房间。
当然,房间的大门原本是锁上的,但是这难不倒我。因为D不但教会了我“滑翔”和暗中窥物的魔法,他也同样告诉了我如何打开一扇普通的大门。我是说,如果那一扇门没有被艰深的魔法或者其他诅咒“锁上”,那它对于非人类,就比如我和D来说,就是“敞开的”。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我给自己的这种行为套上多么光明正大的借口,我仍然是一个贼。一个最无耻的“前女友”,偷偷潜入前男友的房间寻找对方背叛自己的证据。
但是这里没有证据。除了那个乱糟糟的加大尺码双人床,枕头掉在地上,被子扭作一团,脏衣服(包括各种内衣)散落一地。我努力转开眼睛,把我的精力放在房间里其他的地方,比如床头柜上那个散发着熟悉香味的香水瓶,或者椅背上搭着的那两件一模一样的情侣帽衫,还有桌子正中那张打印出来的机票行程单。
机票行程单!我为自己此刻的幸运感谢撒旦。我几步走过去,迅速把那几张纸拿起来。
上面是小S和艾米丽从芝加哥到威尼斯的直航机票。我把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希望没有漏下一丁点儿细节。是的,只有两个人的机票并不奇怪,因为希斯很有可能自己拿着订票单。但这里并非没有奇怪的地方。因为这张机票是单程的。也就是说,小S和艾米丽确实坐了这趟飞机,而且恰好和我们在同一天抵达威尼斯。但是,纸上并没有透露出任何回程的细节。
对于打算省钱的学生族来说(不管艾米丽怎么说,我以前毕竟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没有人会分别订来回两趟单程机票。因为这样可能会使原本打折的往返票价上涨好几倍。但这也并非不可能。不是吗?再不可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应该给他们机会。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去证实我的猜测。下一秒,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出了纸上那个号码。
也许我只想证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我真的希望如此)。
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
“你好,我想查一下明天飞往芝加哥的飞机。”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下午两点半。”话筒那边传来接线员小姐清脆而确定的嗓音。
“没有早上的飞机吗?”我颤抖着声音追问。
“往常是有的,但是早班飞机只飞往欧洲境内。”接线员小姐回答。
“往常?”我注意到她刚刚那句话所用的时态和副词。
“最近天气不好,早上雾很大,所有的早班飞机都被取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的?”
“是的,已经有一阵子了。暂时没有恢复航班的迹象。但是所幸太阳出来之后雾就退了,所以我们只取消了早晨的航班,其他航班一切如常。”
我想我应该早点打这个电话。因为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廉价的早班飞机,那些没吃早饭去“赶飞机”的人,其实早就不在这里了。所以我才没有在早餐桌上看到他们。所以我才没有听到任何离开餐厅的脚步声。因为他们根本就从未离开餐厅,他们在讲完故事之后就在一片黑暗里被那些神秘的黑影带走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希斯告诉我们,那些人都在第二天就退了房。但现在整座酒店里连一个服务生都没有,他们向谁“退房”?
我冲出房门。我站在走廊上,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排除杂念,用自己全部的能力,扫描酒店里的每一个房间。走廊两侧那些紧闭大门之后的所有秘密。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这样做。是的,我可以透过密闭的事物看到后面的景象。这就好像从上空俯瞰平面国的居民,你可以看到他们锁在保险柜里还有藏在床底下的所有东西。D早就告诉过我这一点,但我现在才意识到,其实这也是“维度”所创造的奇迹。因为魔鬼来自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当我还是一个普通人类少女的时候,魔鬼洛特巴尔,我的另一半,就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他在我的房间里穿梭自如,与我的头脑和心灵自由对话,而我根本就看不到他!
现在,当我闭上眼睛,面前的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店的四层楼,像一个打开的立方体那样在我眼前展开铺平。它有十二条边和六个面。不,其实它只有一个面。它没有边。当酒店里所有的房间同样伸展开四壁和天花板,房间里的每一件陈列,家具、格局还有装饰,都成了平面上弯曲的花纹。
我看到了我的两个面具,此刻它们安全地躺在我房间里的保险柜里。如果我能看到它们,我知道我的敌人也一定能看到,但是,这毕竟比带在身上要安全得多。因为我根本不确定下一秒有什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面具师看我的表情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尽管他仍然忍不住对我提出忠告。我身边的秘密太多了,当D告诉我那些关于维度和空间的事情之后,我本以为所有的秘密都会迎刃而解,但事实上,我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更加变幻莫测的新世界。所有的秘密都呈级数倍增长,已经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酒店里没有一个人。这一次,是我清清楚楚“看到”的。面前那个展开的“平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着的物体。但这些房间并不是空的。我的意思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充满着漂白粉或者人工香料的味道,新换的床单被罩被整齐地掖好,盥洗室加热的毛巾架上搭着雪白的毛巾,一次性拖鞋面对面折好放在袋子里,就好像你入住世上任何一家酒店第一次用钥匙打开房门看到的那样。而我面前的房间却不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二十三个房间,每一间都好像我的或者艾米丽的,被褥凌乱,脏毛巾扔在地板上,盥洗用品在镜前一字排开,靠墙的行李架上放着打开的行李箱。
在三楼的一间客房里,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里澳大利亚人的护照。我还看到了保险柜里阿凡达兄弟永不离手的摄影机。我发疯地寻找今天“离开”的那两位老人。很快,当我看到楼顶房间里印着法国国旗的旧皮夹子,里面有些现金,还有几张信用卡和其他的卡片,我的心脏冰冷,我知道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抽风把钱包扔掉,更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护照和旅行箱。
他们都不在了。这些我在大雨时分偶遇的人,曾和我坐在同一张圆桌旁讲故事的人们,他们全都不在了。连带着整座酒店的人,二十三个房间,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这里整整四层楼,就只剩下我和D,还有希斯,以及小S和艾米丽。
我感觉寒冷,一股无可抑制的恐惧感压倒了我。但这并不是因为前方未知的危险,而是我记起小S的话,今天晚上“轮到他了”。因为他也会像那些已经失踪的人一样,要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和艾米丽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在第二天“乘坐早班飞机”离开威尼斯,我不会再见到他们。而希斯也会理所当然地一起失踪。我必须阻止他们。我不知道这些人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前夜看到的黑影猛然浮上心头,笼起一片阴霾。我唯一知道的是,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要保护小S和艾米丽。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他们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因为小S“倒霉地”是我的前男友,因为他们“倒霉地”认识我。
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身边有人。因为我太专注了,太聚精会神,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已经在黑暗里靠近了我。是的,随着外面的天色逐渐变暗,这里又恢复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来人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差点尖叫出声。
“是我。”一股熟悉的寒冷透过肩头薄薄的布料传进我的神经,让我在瞬间放松。D拉着我的手,迅速离开了走廊,回到几步之外我们的房间。
“抱歉吓到了你,我不是故意的。”D态度反常,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但他的真正意图却和他的话语完全无关,因为他接下来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要。”
“不要什么?”我皱起眉头。
“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在你我能够控制之内。不要插手。”
我仔细看着他,希望他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但是他拥有我所知世上最完美的读心术,他对我所有的内心活动一清二楚。他知道我刚刚察觉的所有事情。他知道我的懊悔,他也知道我的决心。
“我不能不管他们。”我看着他,重复。
“他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跨入另一个世界。”
我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所爱的人说出的话,如此自私,如此冷酷。
“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冲他吼,“而且他是,他是……”我突然卡壳了。我应该说什么呢?他是我的什么人?其实他和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前男友?”D露出一个微笑,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觉得那里面含有某种轻蔑的意味。这令我非常不舒服。
“你吃醋了。”我大胆开口。
对方冷哼了一声,微笑里那个轻蔑的含义加重了。
我认为他连否认都觉得不屑。我也知道他生气了。因为我第一次顶撞他,第一次,不再做那个老实的傀儡娃娃,不再对他言听计从。
“总之,我不能让希斯带他们走。”我咽下口水,清了清嗓子说。
对方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是否对我吐露真相。半晌,他回答我:“他们不是希斯带走的。”当他吐出这个名字的发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希斯。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一直在避开这个人。这不寻常。
我刚想问D,如果不是希斯还会是谁,大门那里突然传来三下敲击。
我和D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他走过去开门。是的,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扇薄薄的门板将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小S站在那里。他似乎没有料到D已经回来了,愣了一下,仰起头面色呆滞地端详了他一阵,然后很快把头转向我。
“今晚的故事要开始了,我们上楼去吧。”他发出了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