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对柜台后面那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我来拿面具!”
老面具师抬头看了我一眼,单片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线,显然在思考这个贸然闯入的没礼貌的姑娘到底是谁。
“Signore Stefano(斯蒂法诺先生)?”我努力按捺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试探着并不准确的发音,看到老人点头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了下去,“我是个顾客,我先生在这里预订了两个面具。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和马里奥先生取了一个,他说另一个要我今天和您来取。”我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而且我昨天白天也来过这里,我们见过面的。”
老面具师摘下眼镜,站起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昨天那位姑娘?”
我点点头,惊讶于对方竟然提都没提面具的事情,反而对我昨天来过的事实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不明白这和我们的“正事”相比有任何重要性。
“我记得你喜欢我的面具。”老面具师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
“是的。”我迫不及待地盯着柜台上那只明显已经完工的怪异面具(和我锁在保险柜里那只一模一样),希望他只是交给我就赶紧完事,让我在希斯和小S他们发现我的行踪之前顺利回到酒店。老面具师还在看着我,我结结巴巴地说:“但我昨天并不知道,它实际上,实际上……”我犹豫了,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我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因为在白天看来,这家店太正常了,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魔力。就连柜台后面这位面具师,看上去也像是一位随处可见的当地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明明是同样的五官轮廓,但完全看不出和他那位只在夜间工作的双胞兄弟有任何关联。嗯,除了,他现在也坐在同一个柜台后面的同一张藤椅上。
“你有问题,是么?”老面具师笑眯眯地看着我。
一种毫无来由的挫败感深深击中了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并非是面前的老人给了我什么不可承受的压力,相反,他似乎很理解我。我是说,所有的人都理解我,包括希斯,包括D。因为他们全部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到我的想法,他们完全知道我每时每刻在想什么。这不公平。如果这也是一项普遍技能的话,为什么全世界就只有我没有读心术?
“不是这样的。”老人微笑着对我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读心术。”
我眯起眼睛,毫不相信地盯着他。
“但是我却可以‘读心’。”他笑了笑,耐心地对我解释,“我是个面具师,我做了一辈子面具。我善于观察人的外貌、表情和相关的行为,因为它们直接反映了一个人的内心。通过仔细观察,你可以知道他人的想法。有些人不肯去观察,因为他们只关注自己,不需要去观察别人;但也有一些人,他们可以,也愿意去观察,只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观察’的力量——其实任何一个人的内心想法都会在他的外表上直接显现。这里只有一种特例。”
我被他的说法迷住了。我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他的话。面具师伸手拿起了柜台上那只面具,我心里一动。
“这就是唯一的特例。”老面具师说,“当对方佩戴面具的时候,你无法观察他的表情。但是,你仍然可以依据自己的感觉去判断。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事物都是可见的。”他说,“当视觉无法达到目的的时候,你就要学会运用其他的感觉。”
我想起了自己先前对D的不信任。我的脸红了。但这只是为了我接下来的难堪作了个铺垫而已。因为对方接下来的话一语中的,让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面具师说:“你是个善良而真诚的姑娘,从来不会撒谎,所以大家才会轻易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会说保持下去,这样很好,毕竟这个世界上奸险狡诈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但是……”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具,然后再把目光转向我,“既然你今天来取这只面具,我知道你不是。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未来的路可能会很艰难。”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我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对方已经发表了长篇大论。而我们根本素不相识。
“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我没有办法不问。
“我不希望你死。”面具师突然收起了他那副慈祥亲切的表情,他简单开口,就好像突然间换了个人。他把手里那只面具递给我,“拿上你的东西,现在走吧。”
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击中了我,我打了个激灵,完全僵在了那里。因为我突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是昨天晚上在这里的马里奥先生。他们不是什么昼夜倒班的双胞兄弟,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震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开始工作了。”老面具师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
“你们……是同一个人。”我忍不住开口,是的,我就是忍不住。
老面具师眯起眼睛看我,似乎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否认。我看到他脸孔上的挣扎,似乎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对我说出真相。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你怎么知道?”
“您刚刚告诉我要学会观察。”我眨了眨眼睛,第一次自信满满地开口。
面具师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你果然不简单,先前倒是小看你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我好奇地发问。
“没有原因。白天和夜晚我有不同的客人,就这么简单。”老人嫌恶地推了一下眼前那只面具,似乎想让我赶紧拿上它拍拍屁股走人。
我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表情。他对自己手下作品那种不同寻常的憎恨。我拿起那只面具,“和这个有关吗?”我追问。
面具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耳畔传来模糊的钟鸣,外面里亚托桥上照例是熙熙攘攘的游客,但他们的声音仿佛是隔了好几个世纪才传过来似的。我战战兢兢地站在这个几乎连转身都困难的面具店里,站在几百个古朴怪异的面具中央,前方那只颀长的鸟嘴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我瞪着它们,大气也不敢出,只感觉时间越来越黏稠,慢慢在我周围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果冻。
我站在这个果冻里,站了很久,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很可能是惊心动魄的答案。
但是过了半晌,对方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离开这里,我要工作了。”面具师最后一次对我开口,直接下达了逐客令。
我把那只面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离开了面具店。我很不开心,因为我知道他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