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知味的早餐过后,我们再次恢复了别扭的四人行。
艾米丽兴高采烈地挽着我的手走在前面,小S跟在后面,还有一个希斯,双手插在兜里,好整以暇,和我们有的没的聊着天,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监视者。我很想知道,我身边这个精力充沛的美国姑娘,到底是真实的艾米丽,还是只是他教唆下的木偶艾米丽。我觉得是后者,我觉得也许真实的艾米丽并没有这么热情和粗线条,我觉得也许她并不会这么喜欢我。不是也许,其实我内心深处非常确定这一点。因为地球上没有哪个正常的女孩会毫无心机地和自己男友的前任女友交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揪下我的头发回去扎小人我就已经感谢上苍了。
但现在艾米丽挽着我的胳膊。她是个快乐的姑娘,有她在的地方绝对不会冷场。而我天生就是个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冰柜,能够瞬间把所有的气氛冻僵。只有吸血鬼才会喜欢我。虽然这也很浪漫没错,但我想也许我应该在假象消失之前偶尔享受一下正常生活。
毕竟,像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很多了。
我们走出圣马可广场,绕过公爵宫,像其他游客一样在大运河边卖面具和饰品的小摊子边流连。前两天淹没广场的洪水已经完全退了,木板搭成的栈桥和码头露了出来,威尼斯的日常生活恢复了以往的频率。戴着八角小丑帽子的摊主在沿岸叫卖,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金粉颜料和彩色玻璃珠子。太阳爬过了圣马可钟楼,映照在亚得里亚海碧绿的海平面上,贡多拉小舟过处,狭窄的船身划破涟漪,揉碎万点金光。
大概因为今天是周末,四周全是游客。我们几个被一大群人挤在桥上,寸步难行。耳畔听到不同口音的欧洲语种,似乎整个欧洲的人都在这个周末跑来了威尼斯。但是这座苍老的城市只剩下表面的浮华,内心深处已经完全腐朽,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就要倒塌了似的。带着几千座宫殿、教堂和钟楼,回归碧绿的亚得里亚海。曾经有过的绝世荣华盛景,威尼斯共和国一千年来的骄傲,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书上退色的画片,湮没在你我曾经辉煌的记忆里。
而制造面具的技艺也将一并失传,连同那些迷人的关于空间与维度的所有秘密。
“真是太可惜了。”希斯突然开口,我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我警觉地看着他。
“假期太短,明天就要回去了。”希斯叹了口气,“威尼斯很美,你不觉得吗?”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我希望他还记得昨天早上才说过的话,他要和我们在同一天离开。
“你们也是明天走吗?”他突然问。
“我没说过。”我皱起了眉,怀疑他是否真的听到了我心里的想法,就好像D一样。但是这个猜测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心脏发冷,希望能勉强保留自己最后的一分尊严,不在敌人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噢,只是我偶然看到你先生在收拾行李,我以为你们要走。”希斯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希望那是两个人的行李。”
我一口噎住。我还能说什么呢?明明是一起出来旅行,D却从来不在我身边出现。所以我才会被迫参加他们这个倒霉的“旅行团”,被迫跟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去这里那里。我使劲咽下口水,转过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思想,尽一切所能,不再被对方的言辞影响情绪。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而我的心情也随着气温的增加而急剧变化,就好像正煮在炉子上的一锅热粥,眼看着就要扑出来了。整个早上我都在不停地掏出手机看时间,每过一分钟,我就更加急躁一分。等到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里亚托桥的时候,我真想杀了自己。
我根本不可能去面具店,因为希斯就站在我身边。几步远处,小S和艾米丽正在我昨天买面具的摊子那里选购彩色玻璃珠子。此刻我的思维极其混乱,我希望那个小摊子可以突然起火,或者脚下整座桥一下子塌了之类的,不管怎么都好,只要能够引发某种混乱,让我可以借机摆脱他们去拿面具。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机会出现了。快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用一秒钟在头脑里闪回我的计划,确定它万无一失。因为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如果利用不佳,D精心策划的整件事情就会再次被我搞砸。
我的计划里有一个小偷,一个贼。为此我第一次感谢小S狭隘的民族主义,因为要不是他,我根本想不出来这个计划。
几天前,当我们一起被大雨困在圣马可广场的咖啡店里,我说D来自罗马尼亚,小S曾鄙夷地认为他是吉普赛人。其实意大利有很多吉普赛人,大部分是从罗马尼亚来的。这些不知疲倦的旅民遍布了整个欧洲。但很可惜他们完全不受欢迎,因为吉普赛人里面小偷很多。
而这就是我的计划。此刻,这个贼正在我前方不远的位置,寻找着她的猎物。那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吉普赛姑娘,留着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穿着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污长裙和层层叠叠的印花上衣。
我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因为这个很重要,至少我需要它来看时间,然后把另一只手伸入背包,试图把钱包里的银行卡偷偷拿出来。但随后我就想到,其实它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用了,何况里面根本没多少钱。而且,如果我的动作引起了希斯的注意,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于是我咬了咬牙,在心底和我漂亮的新钱包和里面所有的打折卡说拜拜,然后我大大咧咧地放下背包的盖子,转头对希斯笑了笑,大声说道:“让我们去那边看看玻璃首饰吧!”
希斯不虞有他,点点头和我向前走去。走向我的目标。
而我的目标同时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她转过头。我避开了她的眼睛。但是我仍然看到了她,一对杏仁形状的大眼睛,黑而亮,里面闪烁着胆怯和某种渴求的微光。然后,再一次的,当初那种感觉猛然袭上心头。那种我第一次看到艾米丽时候的感觉。她们纯真的灵魂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让我饿得头脑发昏。我想一把抓住她,扯断她的脖子,啜饮她的血液,吞噬她的灵魂。D或许是个浪漫而仁慈的死神,但我从来都不是。我是来自深渊中的魔鬼,比黑夜更冷酷,比飓风更残暴,在我最初的性格里,原本没有任何良善存在。
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冲着我的目标,是的,我的目标,冲过去。我撞到了她,那股属于人类女孩的甜香直接蹿入大脑,汗水、泥土还有肥皂混合起来的气息,比任何香水都要浓烈,就好像一把大锤,狠狠敲打着我空寂的肠胃。我眼前发黑,几乎是把自己的背包甩在了她灵巧的手指上。而她没有让我失望。
然后,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面上。而她,则扭动瘦小的身体迅速挤入了里亚托桥上汹涌的人潮。
“你没事吧?”希斯蹲下来,试图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没事,是我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当我把手伸入书包,发现我的钱包果然不见了的时候,我几乎要欢呼雀跃了。但是我却装出了一副我能想象的最惊诧慌乱的表情,我抓住希斯的手尖叫:“我的钱包被偷了!”
“刚刚那个撞你的吉普赛人?”
“一定是!”我在对方的帮助下勉强起身,踮起脚尖看女孩离去的那个方向,看见那条漆黑油亮的粗辫子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在那里!”我大叫,然后迈腿就要去追。
“交给我。”希斯像预料之中那样按住了我,随即隐没于人群。
我松了一口气。我迅速寻找着小S和艾米丽,看到他们仍在反方向的纪念品摊子那里,对这边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我怀疑他们是否还记得希斯这个人,因为整个早上他都用来监视我,根本就顾不上他那两个忠实的傀儡。我想如果我现在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问个究竟,一定会很好笑。
但现在可不是寻开心的时候。我没有时间了。下一秒,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两个,然后像那个吉普赛小偷一样一头钻入人群。
我开始跑,就好像偷东西的那个人是我,而希斯正在后面追赶。我没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面具店的两扇大门跟随头顶“丁零”一声在我身后紧紧关闭,熟悉的纸张、油彩、融化的胶皮,还有木头发霉的潮味一起冲入鼻端,我知道自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