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楼去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空无一人。
这种情况以前已经出现过一次了。昨天中午当我从里亚托桥回来,这里就一个人都没有。可是现在正是早餐时分,理应人满为患——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确认时间——这家酒店虽然不大,但也有上下四层楼,至少二十几个房间。客人们都去哪里了?
我记得自己和D在几天前入住的时候,这里的客房明明已经满了。因为后来当小S他们来的时候,酒店里就只剩下两个双人间。一间在我们隔壁(小S和艾米丽就住在那里);还有一间,希斯和澳大利亚人只能凑合着拼房。直到第二天阿凡达兄弟退房,澳大利亚人才搬出去。但紧接着,他也退房离开了。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就在昨天的早餐桌上,这里除了我和小S他们三个人之外,就只有那对来自法国的老夫妇。但是我记得希斯说过,昨天是他们的最后一晚。也就是说,他们也会在今天像其他人一样退房离开。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当我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和说话的声音,然后艾米丽和小S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这种感觉加深了。
并非是退房本身让我觉得奇怪。因为这家倒霉的旅店至今没有电。如果我只是一位普通游客的话,我想我也会同样选择离开。我担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
那对法国夫妇没有上来吃早餐。他们惯常坐的那张靠窗的桌子是空的。
一般来说,酒店的退房时间总是限制在中午十二点,最早也是十一点——我的意思是,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家酒店,一大早来不及提供早餐就强迫客人离开。当然,如果客人急着赶路,提早离开的情况也并非罕见。但现在还不到早上八点。我是说,已经三天了,阿凡达兄弟,澳大利亚人,还有那对老夫妇,在他们退房当天,就没有一个人上来吃完早餐再走?难道他们每个人都这么匆匆忙忙地赶时间吗?
我觉得整件事都很可疑,但也许他们确实都不约而同地预订了早班列车或者飞机。这样太巧合,是的,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因为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摆在我面前的事实,就绝对不再是一两个面具这么简单。我很担心,D费尽周折得到的面具不足以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不知道D是否知道这件事。因为昨晚我们花了所有的时间解释空间与维度的关系,根本提都没提这些身边正在发生的怪事。就比如说吧,那个神秘的希斯。
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希斯适时地出现了。
他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餐厅门口,头发打着发蜡,梳得油光锃亮。隔桌的小S和艾米丽哈欠连天,他脸上却没有半点属于清晨的恍惚和疲惫,晶亮的黑眼睛眨了一眨,给了我一个熟悉而安抚的微笑。就好像在说:别担心,这里一切都正常。
我知道这一定不正常。如果希斯不是gay的话——他作为一个男生实在太过注意形象——噢是的,我也这样怀疑过D,但他已经六百岁了,经历了巴洛克和洛可可时代的男人毕竟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面前这个从头到脚打扮得完美无瑕的希斯,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绝对不可能是刚刚起床。
我咬着牙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走开。我深深地希望,这所有一切都只是我太敏感而已。但我越想避开他,他越是主动凑上来。
“奥黛尔。”希斯从身后叫住我,“今天你有什么安排?”
察觉到旁边小S和艾米丽的视线,我在艾米丽能够开口之前立即说出:“我不太舒服。大概是感冒了。我今天想休息一下。”
但是艾米丽一开口我就后悔了。
“其实跑了好几天,我们也挺累的。”这姑娘兴高采烈地说,“我刚刚还在和齐格弗里德说,干脆管服务生要一副扑克牌,我们正好四个人。今天就不出门了。”
“别啊。”我赶紧开口,干脆利落地撕碎了她头脑中刚刚构建起来的美好蓝图,“大老远的出来旅行,这样也太浪费了。”
“可是你不是不舒服吗?”艾米丽皱起眉头。
“是的,但我更不想白白浪费了威尼斯的好风景。我想今天干脆就在附近随便走走,买买旅游纪念品什么的。”在我说出这些的时候,我真切地希望艾米丽小姐可以理解我的真正意图是希望独处。但是这个粗线条的姑娘无论如何就是不能理解。
“那太好了,我正想在临走前买点纪念品呢,我们一起吧!”
对方话中的某个字蓦然间攫住了我,我的心脏收紧了。“你们要离开威尼斯了吗?”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我就是控制不住。
“对啊,再住一个晚上就走。之前没有和你说过吗?”艾米丽毫无防备地回答。
我转头看了希斯一眼。我记得他说过要和我们在同一时间退房。当时我以为他们并没有确定下来,但此刻艾米丽的样子告诉我,明天离开显然是在计划之中的。
“你们三个人一起走吗?”我犹豫着追问。
“当然了,我们是同学嘛。美好的假期就此结束,要重新回去上课啦。”艾米丽冲希斯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杯咖啡。
“明天几点走?会上来吃早餐吗?”我忍不住加了一句。
“不会耶,是早班飞机。”艾米丽叹了口气表示遗憾,“连觉都睡不了,凌晨就要赶去机场了。”
果然。我在心底说。但我还是不打算放过她。
“为什么所有人预订的都是早班飞机?”我死死地盯着她,不想放过对方脸上任何可疑的小细节。
“早班飞机比较便宜嘛。”艾米丽眨了眨眼睛,“你是有钱人,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可是拼命攒足了一年的钱才能勉强出来旅行一次,当然要处处节省啦!”
我噎住了。我冥思苦想了一万种荒谬的可能性,却没料到这竟然就是她的答案。我想说我也很普通,至少我从前很普通,但这只是欲盖弥彰。她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她也看到了D。而D从来就不是一个谦逊的人。至少,从不体现在他的着装上。
几天以来,小S和艾米丽穿的都是棉质帽衫、圆领T恤和牛仔裤,还有帆布鞋。而我从来不穿牛仔裤(我曾经穿过一次,因为当时我所有的衣服都洗了。结果就是整个学校的人奔走相告,把我变成了当日校内的头条新闻)。我只穿黑色的衣服。而黑色的衣服,只要不是料子太糟糕,看起来总是要正式一些。
我瞟了一眼希斯。他正端着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吞了一口我的果汁,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