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待着。面具店内的空间非常狭小,别说坐下来了,我们两个并不臃肿的人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就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地方。而柜台后面也是同样局促,只放置了一把椅子,老面具师佝偻着瘦小的身姿蜷坐在那里,空白的面具模子、画笔和颜料在面前的柜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样看起来,这家面具店的设计初衷似乎只是为了提供私人服务,两位店主轮换坐班,提前预约,一次只接待一位顾客。我想起老面具师刚刚提到的“规则”。显然,D是他今晚预约的客人,他对除D以外的任何人都不欢迎。但是这也太不寻常了。难道威尼斯人不是世上最精明的商人吗?难道他们就不想招徕顾客吗?因为面前这家古怪的面具店,怎么看都不像在认真做生意的样子。
我抬起头,用眼神询问D:我们还要等多久?
D没有回答我。他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看到柜台后面的老面具师还在忙活。他的十只长手指枯瘦如鸡爪,却灵活非凡,不消一会儿工夫,面具上的主要图案已经完成。现在他正在用一支细如蚊足的毛笔,蘸足金粉,勾勒上面最后的花纹。
从我们走进店内的那一刻,D就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具师的每一个动作,笔刷的每一次走向,试图捕捉每一个微妙的小细节。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入迷了。
我不明白。那只面具和我白天看到的那只有着同样的花纹,还有小名片上印着的标志,以及门楣上悬挂的都是同样的面具。简单的木质底纹,眼睛四周有着黑红相间的古怪图腾。图案确实很有魅力没错,但除此之外,我并未看出它有任何超凡脱俗的特质。要论古怪,那个有着长长鸟嘴,戴圆眼镜的医生面具更古怪;要论精美,这里四壁悬挂的任何一只面具都要比这只美丽万分。
我不明白,为什么面具师要把这只面具作为店的标志。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D说这里是威尼斯唯一的一家面具店。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D再次开口了:“马里奥先生和斯蒂法诺先生,是威尼斯仅存的面具师。”
他是在回答我吗?我突然意识到,在D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了敬意。这极不寻常。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看到那个叫马里奥的老面具师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我的同伴伸出双手,珍而重之地捧过对方递过来的那只刚刚完工的面具。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老面具师咳嗽了一声,眯起细小的眼睛,透过圆圆的镜片上下打量着他,“我只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找我,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我们已经很老了,以后也不会再接这样的工作了。”
“马里奥先生,如果你们也不做了,这项了不起的工艺就真的失传了。”D露出一个惋惜之至的表情。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么说,你认为它应该流传下去啰?”老面具师反问。
“当然,它会帮助很多人。”
“帮助你们这些送死的人!”面具师突然提高了声调,我吓了一跳。送死的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何况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很明显D是要去做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与我息息相关。连这位陌生的面具师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单单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咳,这些面具,”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面具师瞟了我一眼,挑起了眉毛。
“我本来还想晚点解释的。”D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问出来了,我也不应该再继续瞒着你。奥黛尔。”他叫了我的名字,让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然后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事实上,我们来威尼斯是为了去一个地方。而安全抵达这个地方则需要这些面具。”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会需要面具?”我更加迷惑了。我突然无力地发现,自己对他,以及面前这整个世界,一无所知。
“说来话长,路上我会慢慢再和你解释。现在只说一点,你知道狂欢节的来历吗?”
“信徒们为了纪念耶稣基督的荒野禁食,把复活节前的四十天作为忏悔和斋戒日。在这四十天里,人们不能饮酒作乐,生活肃穆沉闷,所以在斋期开始之前,人们举办舞会和宴会,纵情狂欢。而这些活动传承下来就成为了狂欢节。”我像背书一样告诉他。
D皱了下眉头,显然对这个可以随便百科出来的“标准答案”相当不满。“还有呢?”他问。
“或者来自古罗马的农神节。人们向神祇祈福,保佑一年的好收成。是属于春天的节日,”我仔细想了想回答他说,“在狂欢节期间,所有的法律和道德规范都被放宽,人们可以不分贫富等级地尽情欢乐。”
我看到D在对我微笑。他的手上捧着那只刚刚被画好的面具。面具!我们是在威尼斯。威尼斯的狂欢节也被称为面具节,因为这里的面具是最出名的。那么,难道这就是面具的由来吗?因为戴上它之后,人们就可以不分贫富等级……等等!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一些了。为什么我们会需要面具。还有D刚刚提到的有关技艺失传的事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当我把所有这些看似完全无关的点联系起来之后,我得出了我的结论。我很震惊。
“你是说……”我试探着开口,看到D对我点了点头。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我们会需要面具了,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去那个地方。或者,那个危险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人们往往过于依赖自己的视觉,只相信肉眼所见一切。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周围的建筑以及风景,擦肩而过的路人……你我相信它们真实存在,因为这些都可以用我们的眼睛直接观察到。但这并非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D终于放弃了和我继续这个痛苦的猜谜游戏,他开口说道,“实际上,宇宙中还有很多和我们所在世界类似的空间存在。在这些不同的空间里,居住着不同的‘住民’。有些和人类非常相似,有些则截然不同。有些世界永远没有交集,它们的住民永远不会碰头;但也有一些世界,之间有‘桥梁’相连。只要穿过这些‘桥梁’,就可以抵达其他的世界。”
我震惊地听着他讲述这一切。信不信由你,其实让我震惊的并非是他正在告诉我的事情本身,虽然它足够震撼任何一个普通人;我所震惊的反而是其他事情。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说的这一切我竟然都知道。在他说话的时候,所有埋藏在我头脑深处的记忆都在苏醒,就好像翻开了一本尘封多年的大书,当我正在仔细揣摩难以辨认的时候,D突然出现,挥手把书页上的灰尘掸开了。
灰尘下面,所有的答案一览无余。
“所以,狂欢节就是你所说的‘桥梁’?”我突然明白了。
“狂欢节是一个‘契机’。在很久很久以前,各个世界的‘住民’会选择在这几天佩戴面具,穿越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缝隙。制作精良的面具混淆了气味、声音以及形体,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来自于哪个世界。换句话来说,只要你戴着面具,你就是安全的。”
我看着D手上那个不起眼的木质底色,红黑相间的丑怪面具,不相信它竟然拥有这样的力量。
“但是几千年以来,当‘住民’的角色逐渐转换,世界与世界之间不再和平共处,‘桥梁’的作用不需要再继续维持,绝大多数制作面具的工艺也就随之失传了。”D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明显已经等不耐烦的老面具师,然后简洁有力地完成了他的句子,“我们很幸运,来到了威尼斯唯一的一家面具店,邂逅了世上仅存的最后两位面具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