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解下船上的粗麻绳,把我们的贡多拉系在桥下的木桩上。他的动作和之前一样熟练非凡,如果不是他的背影过于优雅,我简直真要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意大利船夫了。
“在过去的威尼斯,没有船简直寸步难行。”D回应我的思想,摘下手套掸了掸,然后跳上河岸。
我想问他那个“过去”的含义,但是我忍住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怕知道他的过去。尽管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是我——当初的奥黛尔,让他成为了现在的他。而他只爱过她一个。但是我不想再次冒险。因为我无法接受任何疏漏。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让我那个脆弱的、属于人类的小心脏再次脆裂成一千片。
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我几乎不记得从前那个奥黛尔了——魔鬼的女儿,她任性而骄傲。她绝不会像我这么懦弱,这么无能,这么惹人生厌。
我希望她能够回来。或者是他。
“这是他的选择。”D突然开口,“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然后他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谁也不能改变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后面那句话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我咽下口水,跟在他身后默默上桥,同时竭尽全力清除自己的思想,试图在头脑中与他保持一段安全的间距(尽管这不太可能)。
此时并非旅游旺季,午夜之后,两岸的餐馆和咖啡店都关门了,桥上没有什么人,四周安静得过分。脚下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才刚被水洗过,又湿又滑,踩上去会发出噗叽噗叽的响声,好像有人正趿拉着鞋子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但转头过去又没有人。只有一团冰冷湿黏的浓雾,在你回头的那个刹那,一下子就贴覆在脸上,变成一幅严丝合缝的假面具,瞬间把所有的表情冻僵。
蒙蒙的水汽笼罩着里亚托桥。空气极湿,桥身拱壁上水珠密布,不小心落在头发上,一个激灵抖落衣领,再顺着脖子滴淌下去。那感觉凛冽、寒冷而私密,就如同吸血鬼之吻。我打了个寒战,快走几步,努力赶上前面那个逐渐隐没在雾气里的影子。
D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抬起头,“La Bottega dei Mascareri”,一行熟悉的小字赫然出现在正在滴水的门楣上。
我又来到这里了,里亚托桥上那家古怪的面具店。和白天相比,面前这个小小的门脸更加不起眼,如果不是D停在这里,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知情地走过去。它的店面比桥上任何一家商店离人行道都要远,刚好转了个弯子,把店身隐藏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这里大门紧闭,原本的橱窗陈列被厚重的黑色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似乎就要隐没在左邻右舍的砖墙缝隙中去了。
但是,尽管这里一片漆黑,仔细分辨还是可以看到,悬挂在大门上的木头小面具是一张表示“正在营业”的笑脸,而不是表示“闭店”的哭脸。此刻早已经过了午夜,附近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连餐馆和酒吧都熄了灯。难道真不是店主疏忽挂错了招牌吗?
但是店门竟然果真没有上锁。D伸手一推门就开了。头顶传来熟悉的“丁零”一声,大约是天气的原因受了潮,铃声喑哑,然后被突然聚拢而来的浓雾切断。
在走进店内之前,我在头脑里进行了无数可能的猜想。我猜想白天这里是一家普通的面具店,过了午夜就摇身一变,变成了某种神秘恐怖的场所,在偷偷进行着某种奇诡可怕的仪式。我的神经异常紧张,又充满了兴奋,因为我知道自己正站在真相的门槛上,等待着结果的最终揭晓。这几天D去了哪里,他在做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对我遮遮掩掩——总而言之,以往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在今夜找到答案——如果我足够幸运。
我感觉时间仿佛重叠在了一起。我头脑恍惚,似乎至此为止,今夜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D真的和我在一起吗?还是因为我的坏心情而导致的幻觉?因为就在我第二次走进这家面具店的时候,眼前所见一切和我记忆中没有半点不同。放眼望去,四壁挂满面具,那个长嘴的医生面具,还有那个金色的五芒星面具,所有面具都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纹丝未动,而面具店的主人,那位曾和我聊天的头发花白的老者仍然坐在柜台后面,架着一只单片眼镜,用画笔仔细描绘手上的面具。所不同的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那只丑怪的面具此刻已经快完工了。
“晚上好,马里奥先生。”D摘下帽子,微微点了下头,“我按约定的时间来了。”
他的态度令我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D言行举止一向彬彬有礼,这原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此时此刻,在这间小小的面具店里,我感觉时间仿佛倒退了好几个世纪,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字斟句酌,明显带着某种遵循古风的严肃礼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柜台前的老者抬起头看了D一眼,然后把目光转移到我脸上,定住,“我看到你带了位客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某种责问的意味,同时,望向我的目光凌厉而淡漠,没有任何感情。我心里一动,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我白天看到的面具师。他们两位年纪相同,面貌也非常相似,很可能是双胞胎兄弟。只是,这位叫马里奥的面具师却没有白日里那位老人的半分亲切。从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知道他并不认识我。他也从未见过我。
“我预订了两个面具,这位是我的妻子,另一个面具的主人。”D解释说。
这个称谓让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我突然意识到,他以前从未在别人面前介绍我的身份。这是第一次。我感觉不适应,却又感到一股暖流,冲淡了自己之前的疑惑和不满。我听到老面具师开口说:“好吧,这样并不算违背规则。”他点了点头,表情略微和缓了些。
规则?难道买个面具还需要搞这么神秘吗?我在心里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那么请问我们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我的同伴又开口了。
“这只差不多了,再给我几分钟时间。”面具师扬了一下手上那只正在描画的面具,继续说,“另一只在我的兄弟斯蒂法诺那里,请明天再来取。”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今晚。”D耐心地提醒他。
面具师抬头瞟了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我从未见到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但是D似乎不以为忤,只是更加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才试探着补充道:“明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他到底在说什么?
“用不了那么久,明天上午就可以完成。”面具师回答,“我的兄弟从不在夜晚工作。”
D皱起眉头。对方已经充分解释了一切,尽管听上去合乎情理,但这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无法在白天出门。但显然对方并不了解,也绝对不会了解到这一点。
“呃,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的话,我明天倒是可以过来取一趟。”我忍不住开口,“请问这位斯蒂法诺先生就是白天在这里工作的面具师吗?如果是的话,我白天来的时候见过他了,我知道他。”
“问题解决了。”叫马里奥的老面具师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然后低下头继续描画手中那个面具,不再理会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