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直握着我的手。在蜡烛熄灭之后,他拽着我,几乎是风驰电掣地走出了餐厅大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下楼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夹杂着艾米丽的一声大叫,似乎又不小心撞到了哪里。但是和前夜一样,在听到小S扶起她之后,我并没有听到希斯的声音。不仅如此,就连那两位老人也没发出半点动静。
那两位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虽然并没有拄拐杖,但腿脚也不会太灵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辨明方向已经是很大的挑战,但他们竟然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了餐厅。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希斯去了哪里?如果他不在走廊上的话,那么他还在餐厅里面吗?
好奇心驱使我很想回到餐厅去看个究竟。但我的手被D紧紧抓住,完全抽不回来。
“你不能回去。”他凑近我的耳朵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我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在走廊上看到的那团黑影。各种可怕的想象立刻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作好心理准备接受接下来的恐怖事实,他却再一次转移了话题。
“因为我们现在要去个地方。”他说。
熟悉的语气让我立刻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愉快的以及不愉快的所有经历。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又为我准备了另一场烛光晚餐吗?”我僵硬地开口,“然后再次给我下药,你好去做你准备去做的事情!”
“我准备去做什么?”他忽视了我所有的愤怒和指责,突然反问我。
我卡壳了。我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抱怨和不满,但现在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没想到这就是他的反应。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轻描淡写地绕过自己所有的罪过。我更没想到他会反问我答案。我怎么会知道他去做什么?我没有半点线索……好吧,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谁知道?那是你的事情。”我咕哝着回答他,“也许去买个面具什么的。”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的脸发烧,好像自己所做的一切立刻被他抓住了把柄。不是好像,看吧,我这个傻瓜,我就知道一切都会被我搞砸。明摆着是我偷翻了他的东西,所以我才会知道面具店的事情。但是面具店和这个真的有关吗?我又不确定了。
果然,他立即说:“你去了面具店?”
“我当然去了面具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平稳,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反问他,“来威尼斯不买个面具不是白来了吗?”
“不是随便哪个面具店。”他叹了一口气,“奥黛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威尼斯遍地都是面具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我仍旧嘴硬。
“你知道。”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看着我,火热的视线几乎灼疼了我的皮肤。“你知道。”他重复,“因为威尼斯只有一家面具店。”
我有点蒙了。我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想他一定是疯了。如果这里只有一家面具店,那么威尼斯就没有商店了。但是他的语气却很严肃。我知道他并没有和我开玩笑。
“而你知道它在哪里,奥黛尔。”他补充,然后一把推开了面前两扇紧闭着的大门。
面前没有路,只有水。当两扇大门被推开的时候,头顶的月光照亮了面前粼粼的水波,一条无人的贡多拉凤尾船静静地停泊在台阶下面。
刚才我只顾和他生气,却没注意他已经带我多走了一层楼,来到了酒店的后门。这些天我上楼下楼,几乎走遍了整座酒店,却从未来过这里。我太惊讶了,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上前一步,迅速而熟练地解开了系在木桩上的粗麻绳。
“这条船上……没有船夫。”我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船夫就在这里。”他抄起一根长篙,然后微笑地对我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欢迎登船。”
我没有选择,只好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步入船舱,回头看看身后那两扇阴暗的大门和门内可能潜伏着的黑影,再看看前方纵横交错的狭窄水巷,不确定到底哪一边更加危险。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他。
“威尼斯唯一的面具店。”他撑了一把船篙,让贡多拉稳稳地离开原先的位置,然后转过头,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想你白天的时候已经去过一次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皱起眉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暴露行踪。
他读到了我的思想。因为他腾出一只手,把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你把它掉在房间地板上面了。”
我下意识地把手插入口袋,那张面具店的名片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都怪我自己太不小心。”我咬着嘴唇说。
“我也一样。”D耸了耸肩膀。
“不,我是说,”我的脸红了,转开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该偷翻你的东西。”
“我也有错。”他叹了一口气。
我屏息凝神,等待他接下来的所有解释(我觉得我已经等待了好几个世纪),但他却闭上嘴不说话了。
四周很静,没有一般夜晚风吹树叶的声音,也没有小虫的啾鸣。这里是威尼斯。没有柏油马路,没有机动车辆,也没有行人。水巷两边只有没有生命也没有边际的石墙,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狭窄的长条,然后从桥洞里落下残破的月光,像幽灵的鬼火一样点缀在河面陡升的雾气里。
我听到风里送来某种音乐,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音调恬淡而伤感,依稀是德彪西的《月光》。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寻找着拉琴的人。
头顶的窗台高而远,透过包裹一切的雾气,隐隐有光线透过来。但它实在是太遥远太模糊了,那么一点点的光,稍纵即逝,好像隔着我们所在的这整个世界,是从死者的国度传过来似的。
我感觉冷,四面都是雾,湿漉漉黏糊糊的,像死人的脸,从黑沉沉的河水中升起,然后前仆后继地贴上来、贴上来,钻进衣领里,再顺着脊背滑下去。
音乐消失了。我看不到岸,也无法在浓雾里辨识方向。两侧是石墙,脚下是水。好像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诅咒,一个可怖的永恒。上下一千年,我们凝固在时间正中央,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整个世界化为一片寂静的虚无。除了身旁不时响起清冽的水声,让我知道我们仍然在运河上行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光。不是一盏灯,而是无数明灯,像圣诞节的彩灯一样簇拥着完美的桥拱和回廊,让那座庄严的廊桥在浓雾中慢慢显现了轮廓。
里亚托桥。
那正是我们今夜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