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一行人最终走入餐厅的时候,那对来自法国的老夫妇已经在圆桌旁坐定了。
“很巧,我们也有一个关于鸟的故事。”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颤巍巍地开口说,“世上最美丽的鸟,有人说它来自天堂。”
接下来,他给大家慢慢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这种鸟拥有两对剪刀似的翅膀,上面非凡的羽毛可以折射光,映出彩虹一般的颜色,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因此人们给它命名为天堂鸟,又叫极乐鸟,或者风鸟。传说中它们生性孤傲,离群索居,但一旦拥有配偶,则至死不渝。此外,雄性风鸟拥有惊为天人的歌喉,歌声宛若天籁,足以令森林里的旅人流连忘返,乃至迷失方向。
“在路易十六时代的巴黎,风鸟七彩的羽毛成为了当时舞会上的通行证。如果不在头发或帽子上插上一两根,很难进入玛丽王后的宴会沙龙。宫廷已然如此,民间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追求风鸟。
“但风鸟实在是太珍贵了。真正的风鸟,是西班牙的使臣从遥远新大陆的土著人那里用昂贵的礼物交换来的;威尼斯人也有,因为他们总是习惯于进行各种各样可以牟取高额利润的古怪生意。但是在作为内陆城市的巴黎,真正的风鸟羽毛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那些精明的商人,利用上等鸵鸟毛或者雉鸡毛经过修整和染色的复杂工序后人工生产的。
“这些假羽毛做工精细,颜色丰富,深受上流社会的绅士太太们喜爱。它们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外形也制造得越来越逼真。但是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风鸟羽毛。因为风鸟只喝‘风鸟花’的花蜜,它们的身体天生就带着一股醉人的甜香,极易分辨。但是这些经过人工染色的羽毛,则臭不可闻。尤其是经过雨水打湿之后,那股味道挥之不去,隔着一整条街都闻得到。所以那时候的舞会沙龙,一遇到阴天就被迫取消。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年轻的少女,名叫莫妮卡。她的父亲是一位经营假羽毛生意的商人,所以她的家境非常富有。莫妮卡从小被当做公主一样抚养,要什么有什么,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就没有人给她月亮。但莫妮卡仍然非常苦恼。因为尽管她的日常穿着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华美奢侈,她的舞步比真正的公主还要优雅动人,但她毕竟不是一位公主。她无法拿到玛丽王后的邀请函,她无法进入宫廷宴会。也就是说,莫妮卡空有一身美貌与财富,但是她没有身份地位,没有阶层。而在当时,阶层就是一切。尤其是在巴黎,贵族和平民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心高气傲的莫妮卡无法忍受这一点,她决心不惜一切改变现状。
“莫妮卡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像那个时代(以及现今时代)几乎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梦想能够嫁给一位有地位有身份的贵族男性,然后就可以扔掉自己原本的姓氏,永远脱离可耻的平民阶层。但这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进不去玛丽王后的舞会沙龙,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任何一位大人物,当然就更不可能得到邀舞的机会。
“我们刚刚说过,巴黎人疯狂追求风鸟七彩的羽毛。莫妮卡不满足于那些批量生产出来的冒牌货,作为羽毛商人的独生女,她是羽毛的行家。尽管年纪轻轻,她可以轻易分辨出各种羽毛的名称和种类,利用气味和手感,对所有秘密的加工细节如数家珍。可想而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期待看到真正的风鸟,或者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得到一根真正的风鸟羽毛,因为它就相当于一张迈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
“噩耗传来,莫妮卡的父亲患了病,就要去世了。由于莫妮卡是独生女,商人临死前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莫妮卡,此外,还有一个用蜡封住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根真正的、未经染色的风鸟羽毛。
“在打开盒子之前,莫妮卡并不知道家中收藏着这件宝贝。但话又说回来,一位以贩卖假羽毛为生的富商,家中偶尔保存着一两件真货也在情理之中。总之,在得到这件宝贝之后,莫妮卡欣喜若狂,但又有些许失望。因为这根羽毛竟然是黑色的。一种深邃的黑,比乌鸦的羽毛还要暗淡,上面没有一丝光,更没有传说中彩虹一般的七重颜色。说真的,她平日见过的那些仿造的假羽毛可要比它漂亮多了。但它确实是风鸟的羽毛。因为就在她打开盒子的那一刻,一股说不出的甜蜜味道喷洒而出,好像空气中刹那间开满了鲜花。
“莫妮卡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套礼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根羽毛插在精心绾起的发辫上。来自天国的花瓣从头顶直泻千里,她轻盈地迈步,脚下步步生花。当她走入凡尔赛宫的时候,宾客侧目,门卫恭谨地对她低头行礼,就好像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莫妮卡开心极了。她拿了一杯香槟,假装矜持地站在灯火最辉煌的那个角落里,睁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四周,等待着她的猎物。
“猎物很快就上钩了。凡尔赛的大小爵爷和公子哥儿们对这位神秘的美女充满了兴趣。他们背地里相互打听她的来路,答案的缺失更加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争相去找莫妮卡邀舞。令他们开心的是,这位面生的小姐拥有几乎完美的社交礼仪,她不曾拒绝任何一个人。
“每一次邀舞,都是莫妮卡展示自己的机会。展示自己华美的礼服,精致的容貌,纤巧的舞步,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头顶上那根真正的风鸟羽毛。当莫妮卡跳舞的时候,那根羽毛也随着舞步带起的微风轻轻摇摆,沸沸扬扬,把神秘的香气洒遍了整座舞会大厅。莫妮卡期盼多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她一举成为了舞会上的焦点。
“莫妮卡看到了一位身穿黑衣的青年。事实上,从她刚刚进入大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她看到他在所有大人物中间穿梭不停,甚至连高贵的玛丽王后都微笑着与他打招呼。青年身材颀长,傲气外露,垂肩一匹黑发,犹如用夜色编织而成的昂贵丝绸,使得他未经阳光晒过的皮肤愈显苍白,一看就出身显赫,搞不好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受邀来参加舞会。因为细看上去,他眉宇间隐隐有异域之色,但这反而令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孔更加迷人。
“莫妮卡被他深深吸引。她不断告诫自己要保持所谓‘贵族少女’的矜持,不要一直盯着人家看,但她竟然无法转开眼睛。所以,当那个年轻人最终走到她面前,用优雅之至的动作躬身行礼的时候,莫妮卡想都没想就把手交给了对方。
“莫妮卡没有想到,青年竟然是跳舞高手,当他翩翩起舞的时候,周围仿佛全部静止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凝固的时间中旋转不休。就好像是一只黑白相间的陀螺,静止的时候丝毫不引人注目,但当他开始起舞的时候,单调的陀螺瞬间变成了七彩。莫妮卡目不暇接,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目标。他们一直跳舞,一直跳,换了一支又一支的曲子。在舞会最终结束的凌晨,两人在喷水池前面接吻,私定终身。
“但事情总不可能十全十美,晴天霹雳降临到莫妮卡头上,这个俊美神秘的青年竟然是个哑巴。莫妮卡哭过之后,仍然下定决心维持婚约。一方面她确实对青年深深着迷;另一方面,父亲已经去世,莫妮卡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坚信对方一定是位来头很大的异族王子。她绝不能放弃自己眼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莫妮卡带着自己富可敌国的家当嫁给了这个青年。她把父亲生前全部的财产都做了赌注,希望日后可以过上贵族阶层体面的生活,结果却输得一败涂地。这个莫妮卡在舞会上相识的神秘青年,原来竟是一只风鸟变化而成的。他在骗取了对方的爱情和钱财之后,就恢复原形一去不返,而且临走前还收回了自己的羽毛。”
“怎么可以这样!”艾米丽愤愤不平地喊,“你不是开始时还说风鸟对爱情忠贞至死不渝的吗?”
“那是人们的误解。事实上,风鸟是鸟类里面最典型的浪荡公子,利用自己非凡的舞姿不停地吸引雌鸟,结合后就一走了之,把孵蛋和抚养幼鸟的事情全部留给对方。”老人叹了一口气。
“所以,它们的歌声也未必动听了?”
“其实风鸟的叫声非常难听,只能发出像乌鸦一样嘶哑的哇哇声。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故事里的风鸟要装哑巴了。自古以来,人们赋予了风鸟太多的梦幻因素,其实,它们是乌鸦的近亲。”
“那它们当真也是黑色的了?”艾米丽继续追问。
老人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说:“这就真的不清楚了。也许自然界确实有这种鸟,也许没有,谁知道呢?反正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却没见过。这个故事毕竟也只是个传说罢了。”
老人说毕,窗外送来圣马可钟楼清晰的钟鸣。烛影摇曳,天花板映出圣马可广场的水色,整个房间似乎都摇摆了起来。我在钟声里头晕目眩,我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就在这四壁动荡的水波里,我看到熟悉的黑影拔地而起,像墙上的藤蔓那样一路爬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密不透风地吞没了桌边两个人的影子。
那两个人正是刚刚讲完故事的法国夫妇。
我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圆桌上的蜡烛突然熄灭了。
“大家晚安,我们明晚再见。”在面前陡然降落的黑暗之中,我听到希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