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睡着了。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听见隔壁传来摔门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沉闷但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然后一如预料我听到了艾米丽的声音。
“奥黛尔,奥黛尔!”她拍着门叫,“你在吗?”
我揉了揉眼睛,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过去开门。
“怎么了?”我没好气地开口,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坏心情的意图。
但是很显然,艾米丽的心情比我更糟。“这家旅店太不像话了!”她跳着脚大叫,“根本就没有人来收拾我们的房间!你的房间收拾了么?奥黛尔?”
我打了个哈欠,用一只手抓着脑后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今天没有,但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睡觉。”
“你今天没出门吗?”艾米丽用一种被欺骗的眼神看着我。
“上午出去了。”我赶紧说,“逛了逛里亚托桥,买了个面具。”我冲着桌子上那只随手买来的廉价纪念品努了下嘴,“但是一个人逛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我倒不是为了取悦艾米丽,我说的是实话。但我脑子里想的却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本应该陪我外出观光的人。但是当然,热心的艾米丽小姐再一次反客为主了。
“哎呀,我就说你今天应该和我们一起去丽都岛嘛!”她嘟着嘴埋怨。
“你们三个玩得好吗?”我随口问。
“我们三个?”
“你,齐格弗里德还有希斯。难道你们三个不是一起去的?”真是的,还能有谁?这美国姑娘的神经也未免太迟钝了。我这么想着,但艾米丽的回答第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她问我:“希斯是谁?”
我呆住了。我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但艾米丽小姐向来不会开玩笑。她只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重新问了一次:“他是你的朋友?”
“艾米丽!走了!”走廊里响起小S不耐烦的声音。我探出头,看到他和希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并肩站在离我们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就好像从地毯底下钻出来似的。看到我的视线,小S像往常那样尴尬地转开了头,希斯则露出了一个微笑。
“哈哈,我开玩笑的。”艾米丽转过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们现在要上楼去吃饭,一起来吗?”
我确实饿了中午那一角比萨饼上的香肠并没有给我多少卡路里的能量。但刚才的心悸让我骤然丧失了所有的食欲。
艾米丽没有开玩笑。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姑娘。在刚刚那个瞬间,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没有撒谎。她的记忆里没有希斯这个人。当时没有,以前也从未有过。但当她转身看到希斯的时候,她立刻就承认了这个人的存在。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想我就知道为什么希斯会一直在他们身边了。因为如果他不在的话,他们就会忘记他。忘记他这个人,他的生活点滴,关于他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而这正是他刻意隐瞒的事实。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圣马可广场拐角处那家小小的咖啡店,他在大雨中和小S他们走散,然后才碰巧遇到了我。但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走不走散”的问题,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人。希斯·韦斯特文,他并非来自美国,他也绝对不是他们的同学。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始可怜起了小S,他和艾米丽两个人,只因为(倒霉地)认识了我,就被迫飞越了整个大西洋来做他的傀儡。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是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目标是我。或者是D。不管结果如何,我打算再冒一次险。
“好的。”我上前一步,拉住艾米丽的手,“我们一起上楼吧。”
艾米丽兴高采烈。因为我的亲密举动让她开心,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热情有了回报,我这个别扭的木头人终于对她敞开了心扉。我拉着她的手向前走,经过希斯和小S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眉毛同时跳了一下。小S那个很好理解,正常男生看到自己前女友和现任女友走在一起总不会那么坦然(何况还手拉着手),而希斯的那个表情就很难说了。
酒店里还是没有电。当我在后面关上客房大门的时候,走廊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艾米丽尖叫起来。“蜡烛呢?蜡烛呢?”她大叫。
“我去拿。”小S马上说。然后我听到脚步声,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隔壁客房的门被打开然后迅速关闭,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还有面前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听到艾米丽的呼吸声,粗重而快速,她的手抓得我很紧。我知道她很害怕。我可以看到她正努力睁大双眼,瞪视着走廊里绝对的黑暗,妄图从中分辨出什么。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以我超然的视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在通往楼梯的方向,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不,眼前所有一切都是黑色的,所以那个影子不应该是黑色。但它确实又是黑色的,因为除了黑色,没有其他任何颜色可以用来描述它的样子。
那团黑影平地而起,像墨水的污渍,像混浊的乌云,像一团浓雾,深浅不一,在空中迅速变化着形状。不,它没有形状,只是一团乌黑而模糊的虚无。它来自地狱深渊,来自另一个空间,它比面前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更加黑暗。如果黑暗是光,它则是影。它是黑影投射在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黑影浮上楼梯,然后消失了。它消失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餐厅。
眼前突然升起了一束光。隔壁客房的门打开又重新合上,小S举着一只烛台出现在走廊里。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艾米丽欢呼一声。而我却犹豫了。我不知道刚刚那个黑暗里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勇气迈步。我第一次想到了D。我想也许我应该等他回来。我想也许自己在这里贸然采取行动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是的,我是一个魔鬼。这说起来多少有点讽刺,因为我糟糕的记忆参差不齐,我甚至连一点超自然的力量都没有(好吧,除了可以在暗中窥物的恐怖视力,以及其他一些完全没用的能力)。我的外表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就像我身边的艾米丽一样,而我的内在绝不比我的外表高明多少。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餐厅吗?我不知道在那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像是在回应我的感召,一直沉默的希斯突然开口:“今晚是法国夫妇。”
“什么?”
“我们的故事接龙。今晚轮到那对老夫妻。”希斯在烛火的光晕里对我微笑,他身后的影子无限制地扩张,充斥了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然后和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完美融合。
“你们还要继续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开口,虽然这个问题本身愚蠢无比。
“当然。”小S突然接口,手里的烛光映出他那张兴致勃勃的脸孔,“明晚我也会讲一个关于蜥蜴的故事。”
“为什么不是今晚?是谁规定的顺序?”我忍不住问。
“因为今天是法国夫妇的最后一晚。”希斯说。
因为对方所用的形容词,我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听到他继续补充说:“他们明天就退房离开威尼斯了。”
“所以就轮到我们压轴。”小S耸耸肩膀,瞥了我一眼,“怎么,没兴趣听我讲故事吗?”
“当然有,荣幸之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听到这个声音,我先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在那个刹那,之前所有的不满和怀疑全部烟消云散,一个更重要的念头狠狠击中了我的心脏,打开一个缺口,让心中留存的暖流缓缓漫过我的四肢百骸。
那就是,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因为D在这里。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