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都在想着他的话。
什么叫做“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就这么闲吗?难道他们不用回去上学吗?至少,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小S并不那么期盼与我欢度整个假期。艾米丽呢?她只是爱凑热闹而已,她当然不会友好到为了我,一个路人,她男朋友的前女友,改变事先计划好的行程。
那么就只剩下希斯了。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在一起?我想到之前当他见到D的时候,那种不自然的淡漠与疏离感。而他对其余的所有人都过分热情。是我太多疑吗?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认识对方吗?他们以前见过面吗?他和D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想到D,我的心情再次跌进谷底。我在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从D衬衫口袋里掉出来的小名片,不知道在未来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水上巴士在大运河上行驶,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脚下碧绿的水波,被绚烂的朝阳照亮。在过去一千年来,威尼斯还是个主权独立的共和国,人丁兴旺,富甲一方,海军和商业力量牢不可破。它的教堂千秋万代灿烂辉煌,黄金、宝石、珍珠、锦缎放出耀眼的光芒。是威尼斯人建造并占据了世上最华丽的宫殿,他们通过海路把欧洲和整个世界相连。
意大利的美酒、达尔马提亚的木材、拜占庭的织物、大马士革的香料,还有来自遥远东方的茶叶和丝绸,这一切都在位于威尼斯城中心的里亚托桥上进行交易。直至今天,里亚托桥仍然是威尼斯的心脏。桥上店铺鳞次栉比,有贩卖食物和廉价纪念品的小摊子,也有装饰奢华的高级玻璃制品和蕾丝商店。当然也有面具店。这里有无数面具店。
我捏着那张小名片下船。本以为在一座桥上找一家面具店,应该是件无比简单的事情,但是里亚托桥上的面具店一家接着一家,确切地说,这里除了偶尔几家卖玻璃和蕾丝的店面之外,所有的店铺都是面具店。
金碧辉煌的橱窗陈列闪烁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面具,有像小丑那样带着犄角和领子的,也有带着手柄和流苏的,上面装饰着贝壳、金粉、锦缎和珠片,好像冰裂纹瓷器的纹理,还有油腻的油画或者雕塑质感的,以及染色的皮质,还有镂空的金属。如果我事先看到这一切,早上和希斯他们撒谎的时候,我的语气可能会更加真实一些。
威尼斯是面具的国度,对游客来说,空手而归的确是最大的遗憾。
只可惜我并不是游客。
我紧紧捏着手里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名片,再次确认上面的地址,看到名片上那个古怪的面具,它和我周围所见一切都不同。我周围的面具是奢华和繁复的,每一个都鲜艳夺目,美丽非凡。这个面具却是古朴而简单的,木色的模子上只有红、黑两色,它不美丽,甚至有点丑怪,就好像一首婉转高亢的咏叹调里一个最不和谐的音符。但仔细看过去,却又极富魅力。我完全无法把眼睛从上面移开。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那个面具就悬挂在我面前。
旁边的门楣上刻着一行很小的字:“La Bottega dei Mascareri”。
我恍若入梦。退后几步,仔细打量着这家店。
乍看上去,这家店和左邻右舍并没有任何不同,桥上统一的红木结构,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无数面具。而这些家具和其他店内的面具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嗯,可能感觉会更加“原始”一点。它的金色更纯粹,它的黑色更深沉,它的红色更鲜艳,它的纹理更深邃。我不假思索,推开了面具店的门。
头顶“丁零”一声,我吓了一跳。因为这里实在太安静。当大门在我身后关闭,仿佛隔断了整个世界。里亚托桥上有无数游客,但这家店内竟然没有一个人。
店面很小,四壁全部漆成红色,每一寸墙面上都挂着面具。这里的面具和橱窗里的又不一样。如果外面橱窗里的那些还可以勉强融入周围的世界,那么店内的面具完全来自另一个宇宙。这里的面具有着长长的鸟嘴,布满皱纹的脸上有尖利的鼻子,以及日月星辰的图腾。上面没有过多的装饰,大多数都是简单的红色、白色或者金色,但比起外面橱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凡夫俗子,却显然更富魅力。我转过身,看到这里成百上千只面具,成百上千张丑怪可怖的面孔,透过空洞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
“Bonjourno。”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鼻子上架着一只单片眼镜,他放下手里的画笔,从玻璃镜片后面给了我一个微笑。
“早上好,我……我随便看看。”我用英语战战兢兢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抖。我偷偷把那张小名片藏进口袋。
“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吗?”老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手上画了一半的面具放在一边。那是一只木色的全脸面具,上面红黑两色,和名片上那张非常相似。
“那只面具……很特别呢。”我试探着说。
“你喜欢这个?”老人笑了笑,“不觉得它很丑吗?”
“确实很丑。”我如实回答,“但是很独特。外面那些面具太千篇一律了。”
“姑娘好眼光。”老人摘下眼镜,上下端详了我一阵,“来威尼斯旅游?”
我点了点头。现在我可以放松下来了。因为店内的气氛完全偏离了我的想象。这里没有什么蛇蝎美女,更没有任何D可以用来背叛我的证据。我是说,从D的衬衫口袋里掉出来的这个地址,店内完全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它只是一家面具店而已,就好像威尼斯本岛上其余几百家面具店一样。
“要买个面具吗?”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噢,我只是路过而已,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我赶紧说。我的脸有点发红,因为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我在撒谎,这个糟糕透顶的借口实在是逊毙了。
但老人却没有点破,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下次请带你的同伴一起来。”
我走出店门,头顶又“丁零”了一声。我回过头,透过窗口看到老人已经坐回了原先的位置,架好镜片,继续描画他手里的那只面具。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能买他的面具。我不能让D知道我在调查他的行踪。但我一定要买个面具。因为这正是我独自前来里亚托桥的借口。撒旦啊,我最近真是撒太多谎了。我心里很没有底,生怕一个疏漏便搞砸一切。
我无意逗留,随便在对面的纪念品摊子上买了一只头上有角的蓝色小丑面具,然后打道回府。一路上面具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搅得我心烦意乱。
回到酒店的时间正是中午,艾米丽和小S他们还没有回来。酒店里很安静,我没有在前台看到服务生,走上楼层的时候,我也没有看到正在打扫的清洁工。我有点饿,但是当我上楼去餐厅的时候,明明是正午时分,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心底咒骂这群懒惰的意大利人,被迫走出酒店,在圣马可广场的小摊子那里买了一角干巴巴的比萨饼,就着一瓶冰冷的矿泉水,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酒店里,等待他们所有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