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时候D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尝试集中精力,再一次在头脑中呈现面前一切。我看到面前有几个黑影。
那对老夫妇住在顶层,澳大利亚人的房间也不是这个方向,那么一定就是小S和希斯他们了,因为只有他们和我们住在同一层。但是看上去又不像。那几个影子个头很高,而且动作快速而安静,一转眼就不见了。我确信,如果我们可爱的艾米丽小姐也在其中的话,一定会多少弄出点儿声响。
这个念头刚产生没多久,前面的拐角处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我听到艾米丽熟悉的高分贝,似乎是刚刚跌了个跟头,紧接着是小S的声音,安慰她,拉她起身。但是我却没有听到希斯的声音。刚才他们三个明明是一起走出餐厅的,怎么才这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两个人?希斯呢?如果刚刚那几个影子里面有希斯的话,另外几个人又是谁?是酒店的服务生吗?
D仍然拉着我的手。他突然用另一只手搂过了我的肩膀。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无可抗拒的冰冷贴上耳朵,鼻端传来诱人的血香,我的心漏跳了一拍。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房间门已经被打开,跳跃的烛光闪花了我的眼睛。
我可以闻到烛芯燃烧的味道,蜡油一滴滴滑落到烛台上,然后越积越高。不,不是一根蜡烛。此时此刻,我们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无数支蜡烛,梳妆台上、床头柜上、门厅、卫生间、茶几,还有窗台,房间里每一个平面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蜡烛,每一个角落都被明媚的烛光充满。在烛光的正中心,客厅的中央,此刻被搬来了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木质方桌,桌腿雕刻着花纹,两把配套的天鹅绒高背椅相向而设。方桌上面,金色的烛光簇拥着一个盖着金盅的托盘,绣着花边的餐巾,金色的餐具,以及两支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的水晶高脚杯,旁边的酒架上有酒。我愣住了。
“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奥黛尔?”一个迷人的声音扫过耳畔,让熟悉的甜蜜泼洒一地,话语的主人用双臂从身后揽住我的腰,拉我入怀。
“这是?”这一晚D连续的举止反常,我简直要受宠若惊了。
“说过了,给你一个惊喜。”他带我来到桌边,吻了下我的脸,然后为我拉开椅子,“希望你喜欢。”
“我当然喜欢。”我抬起头,生硬地开口,“我以为你又要向我求婚呢!”
“多可惜啊,你已经结婚了!”他笑了两声,看到我并没有笑,于是收回了笑容,“我道歉。”他对我说,“我们来这里度蜜月,但我却一直不在你身边。”
我低着头不说话,他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奥黛尔。”他用一种我听不习惯的恳求语气开口,“我以前或许有疏忽的地方,但现在请让我补偿你。”
“我不用你来补偿我!我也不用你可怜我!我天生就这样孤僻狭隘消极可悲!”我冲他大喊,但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记得以前的自己,因为他的一个碰触面红心跳,偷偷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甚至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只为再次见他一面。而我现在竟然仪态全失地冲他大喊大叫,而且这一切就刚巧发生在他为我准备了浪漫的烛光晚餐之后。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喜欢我了。我想他一定会讨厌我了。
“你不是。”他扶住我的肩膀,强迫我抬起头看着他,“奥黛尔,你不是。”他重复,“你骄傲而敏感,用情至深,你没有错,所有的不开心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尽管我确实有事情在忙,但我知道你不开心,我不应该不顾你的感受。”
“我没有不开心。”我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我希望你快乐,奥黛尔,我希望我可以让你快乐。”他捧起我的脸,让我的眼睛对上他的,“也许我的方式有问题,但我诚意为自己的言行致歉。你可以不接受,但你要相信我。”
我意识到他不断提到这句话。他让我相信他。相信他什么?道歉的诚意?其实我的心早已经软了,早在看到那些温暖的烛光的时候就被融化了。但我现在却打算把自己的不满支撑得再久一点,我想套出他的话,我认定他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需要你相信我。”他又在重复这句话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深知如果我看了就一定会再次陷入他的圈套。但当他拉住我的手环住他的腰,当他的嘴唇贴上我的脖子,当他轻轻咬破我的皮肤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叫了一声。
我挣扎着想推开他,用手揭开面前托盘上的金盅,看到一份美味的海鲜大餐,但是份量很小,然后我才注意到桌子上其实只有一个人的餐具。
“那是你的晚餐。至于我……”他轻啮我的脖子,他的嘴唇像鸽子的羽毛一样柔软。我在头脑里描绘天国的颜色,我看到地狱深处盛开一簇簇殷红的玫瑰,殷红似鸽子的脚爪,殷红似血。
“我的晚餐是你。”他紧紧拥我入怀,冰凉的嘴唇摩挲着我的耳朵。
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当我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过,我不会想和他“共进晚餐”。当时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
但是我却并不恐惧。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可是我竟然错了。因为当我中夜醒来的时候,我头痛欲裂。我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都在疼。颈上吹过一丝凉意,我感觉有风,闭着眼睛在床上摸索,想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是我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是说,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窗子开着。
我挣扎着坐起来,下床,稀稀落落的月光从云层中探出头,窗下一片漆黑。我听到大运河潺潺的水声,不远处,随风送来圣马可钟楼的钟鸣。
钟声撞响了三次。
凌晨三点。D去了哪里?
我独自坐在桌前,坐在同一张天鹅绒靠背椅上,昨夜的甜蜜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熄。我感觉口干舌燥,于是伸手从酒瓶里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酒液醇厚,降到胃里之后有一股不寻常的辛辣热气返上来,直冲头顶。我突然感觉头晕目眩。我伸手晃了晃瓶子,里面的酒液至少还有一半。这么说,我昨天只喝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就醉倒了?这可能吗?一种可怕的推测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我不敢相信,我更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拼命摇头,想排除这种想法,但是我的头却越来越沉。
很快,覆盖一切的黑暗从天而降,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再次压倒了我。
意识愈渐模糊,我知道酒里下了药。
我知道D离开了我。
我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