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正在房间里。我吃了一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他把换下来的衬衫顺手扔进旅店的干洗袋,走过来抱了我一下,“抱歉我昨天夜里出去了,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威尼斯好玩吗?”
“和他们划船出去逛了逛。”我说,“风景不错,但大部分商店还关着门。”
“和那个叫齐格弗里德的美国人?”尽管他的语气平淡,但骤然从他口中听到小S的名字,我还是吓了一跳。
“嗯,还有他的女朋友。”我赶紧说,然后又补了一句,“还有希斯。”
他对后面这个名字没有作任何反应,只是笑了笑,“奥黛尔。”他说,“每个人都有过去。”
“你知道?”我皱着眉头看他,有点生气,“你又偷读我的思想?”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用读也看得出来。”
我尴尬地把头扭过来,他却又把我扳了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奥黛尔,这没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过去。”
“你也有吗?”我仰起头看他,然后立即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悲痛欲绝。他活了六百年!撒旦!难道你真心希望他在你面前一一历数他所有的前女友,栩栩如生地复现她们的音容笑貌,让你在之后永恒的岁月里拿自己和她们比来比去?奥黛尔你这个笨蛋!你还嫌自己现在活得不够痛苦不够可悲吗?
他微笑地看着我,而我在心底不断绝望地希望着他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口,但他还是说了,“如果真要算的话只有一个。”他似乎故意忽视我此刻剧烈的心理活动(我打赌他一定都知道),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晰地对我说,“是她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是她……把你变成了吸血鬼?”我颤抖着开口,却震惊于自己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的坏习性,深知这种性格有一天一定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他摇了摇头。我此刻的表情一定极其凄惨,因为看上去对方已经不忍心继续愚弄我了,他最终开口说出了下面的话:“我认识她很久了,很久很久。我很后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因为她死得很早。”他不顾我的挣扎,强行把我揽进怀里,用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额头,微笑着对我说,“但好在她又回到我身边了。”
我不再挣扎了。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就在我面前。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她的名字是奥黛尔。”
我怀疑地看着他。因为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又变成我熟悉的那个家伙了。不,或者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因为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但如果那不是他的话,我们两个现在根本就不会在威尼斯,不是吗?
他就是那个在多佛的白色峭壁下对我求婚的人。
他也是那个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森林深处对我许下六道誓言的人。
他是弗拉德·德库拉。六百年来,他的爱从未改变。
而胡思乱想的人是我,自怨自艾的人是我,消极悲观的人也是我。事实上,我才是那个摧毁一切信任与甜蜜爱情的罪魁祸首,几乎要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毁于一旦。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脸上发烧,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这一切。但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低下头对着我的耳朵说:“每个人都有过去,但重要的是如何对待未来。我需要你相信我,奥黛尔。”
“我相信你。”我听到自己小声吐出这句话,脸红得要命,完全不敢抬头。
“那我们就上去吧?”他放开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八点了。”他指指墙上的钟,“你的同伴们要开始讲故事了。”
“你是认真的?”我莫名其妙又有些恼怒地看着他,我想说,他们不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伴”就只有你一个!我们之间的感情才刚刚起步,他竟然要继续加入那个滑稽的“康复俱乐部”,去听一干不相关的人讲睡前故事?难道那些故事真的如此重要,可以让我们浪费如此一个美好的夜晚也在所不惜?
他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个严肃的表情。我想起了自己刚刚作出的承诺。
“我相信你。”我机械地重复,但话语之间并不确定。
“好姑娘。”他露出一个微笑,对我伸出手。
我只好拉住他的手,不情愿地跟他走出房间。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旅店里还是没有电,所有的楼层一片漆黑。他拉着我的手上楼,步子很快。我刚想问他为什么不点燃一支蜡烛(旅店给每个房间都准备了很多),他突然回答我说:“我看得见。”
我一口噎住,再一次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他当然看得见,他是个吸血鬼。可是话说回来,他就不能为眼前一片漆黑的我点燃一支蜡烛吗?
“集中精力,你也可以做到的。”他再次读到了我的思想。
我的脸又红了,幸好他看不见,或者,至少也可以假装无视。因为和他在一起,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魔鬼这个事实。抑或又是十八年来的人类惯性在作怪,我总认为自己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女孩,需要他每时每刻的保护和照顾。可是实际上,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很好。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像他说的那样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他是对的,我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清晰看到眼前的一切。狭窄的走廊,两侧门牌上面的房间号,甚至右侧地毯上面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污渍。我刚想仔细辨认那是什么,他突然拽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狠狠跌倒在他怀里。
“怎么啦?”我好不容易站稳步子,有些不满地嘟囔。
“前面有个台阶,我怕你没注意到。”他平静地回答。
是他让我集中精力的,我也惊喜地发现,自己确实可以在绝对的黑暗中目视一切。所以我非常肯定,我们此刻已经来到了旅店顶层,脚下并没有他所说的台阶。只是在他拽我过去的那个瞬间,我似乎感觉有一阵风从耳边吹过。这是一条完全密闭的走廊,古旧逼仄,两册没有一扇窗户。这里不应该有风。但奇怪的是,我确实清清楚楚记得那阵风拂过发丝的感觉。风很冷。
然后我就看见了光。
拐过一个弯子,金黄色的烛光正透过黑暗之中的某道缝隙出来,落在地毯上,留下一条细而长的金线,锐利而虚无,像流逝的时间,像一把利剑,刹那间分隔开阴阳两界。
那正是餐厅的两扇大门。
“我们到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