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已经是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但室内仍然是一团漆黑。我们进门的时候,那个澳大利亚人正站在前台和服务生说着什么,两人嗓门越来越大,几乎都要吵起来了。
“嘿,你们可回来了!太好了!”听到门响,澳大利亚人转过头,像看到救星一样冲我们拼命招手。说真的,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友善。
“怎么了?”希斯立刻就走了过去,出乎意料的热心肠。但我随后想起他昨天就包庇过这个讨厌的家伙。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小S和艾米丽。
“他们前天住的是同一间房。”小S解释说,“我们来的时候旅店没有空房了。昨天才搬出去的。”
我恍然大悟。显然这对“准室友”的关系相当融洽,此刻希斯完全抛下了我们,站到了他的室友一边。我不想加入是非争端,但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走开也不合适,就只好也跟了过去。
“已经停了一天电了,这太不像话了!”澳大利亚人怒气冲冲地说,“告诉他们,再这样下去我们全部退房!”
“先生,我刚刚已经解释过了,这个问题目前解决不了。”服务生耐着性子说,“昨晚的闪电破坏了主要电缆,附近几条街道都是一样的状况。您看,连圣马可广场上也没有电。”可怜的服务生,他以为搬出这位威尼斯守护神的名字就可以平息客人的怒气,但结果却是火上浇油。
“没有电,居然连个像样的排水系统都没有!”这下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澳大利亚人拧起两道姜黄色的浓眉,开始抱怨,“你们威尼斯不是鼎鼎大名的旅游城市吗?才下两天雨就淹了,让我们这些大老远来的游客怎么办!”
“广场上有很好的排水系统。”触及意大利人的自尊,这个服务生立刻严肃地反驳道,“12世纪,威尼斯人填海扩建了圣马可广场,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每逢大雨,雨水就会从广场的排水沟直接流入大运河。只是由于近年来海平面不断上升,雨季涨潮时分,运河的水会从排水沟反灌广场,所以才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记得下午出门的时候,路过圣马可广场,刚好看到不少地方像温泉一样正突突向外冒水。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温室效应又不是我们游客的错!”
“除了海平面上升之外,游客过多也是导致威尼斯下沉的一个主要原因。”服务生回答。
“算了吧,旅游业是威尼斯的支柱产业。”澳大利亚人冷哼一声,“没有了游客,威尼斯跟沉了有什么两样?”
“至少我们威尼斯的水里没有鳄鱼。”服务生之前一直在用英语解释,现在则用意大利语小声嘟囔了一句宣泄不满,我想起了不久前悉尼爆发的洪灾。我看到希斯笑了,小S他们则和澳大利亚人一样面面相觑。
澳大利亚人瞪着服务生,眯起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为了位置才会住在这里的。”他上前一步,气焰咄咄逼人,“没有个好视野,谁会付这么多钱!现在停电搞得什么视野都没了,你们还不赶紧退款!”
服务生低头迅速翻看了一下面前手写的记录。“您预订了三个晚上。”他说,“取消预订至少要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我们,所以如果您执意要走的话,可以把三天改为两天,明早离开。”
“没有电我现在就走!”
“离开是您的自由,但钱是不能退的。”服务生仍然坚持立场。他尽量礼貌地开口,但声音已经很生硬了,他说:“我想在您预订旅店的时候,条款上应该写得很清楚。”
澳大利亚人火冒三丈。他回头看希斯,希斯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基督耶稣!”澳大利人骂了一句,“还是那兄弟俩鬼机灵,昨天就把房退了!”
“你说的是阿凡达兄弟?他们退了房?”艾米丽惊讶地张大了嘴。
“早餐没吃就走了!否则我昨晚怎么会有房间住!”澳大利亚人提高了声调,气呼呼地说,“还说渔村人民朴实真诚?真诚个屁!我看刁钻狡诈得很呢!呸!”
“只是一晚上而已。”希斯拍拍澳大利亚人的肩膀,用宽慰的语气对他说,“现在外面这么黑,街上又都是水,再找旅店也不容易,还是明天再走吧。”他回头对我们挤了挤眼睛,“今天晚上,我们还等着听你的故事呢。”
小S在一旁像个跟屁虫一样点头如捣蒜,连声附和。倒是身边挽着他手的艾米丽哭丧着一张脸,明显对阿凡达兄弟不辞而别的事实耿耿于怀,表现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似乎把脚下整块欧洲大陆都当做了同犯。
“我真的讨厌欧洲人。”上楼的时候,艾米丽嘟囔着对我说,“懒散,做作,而且完全没有时间观念!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他们,完全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和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开口,因为连我自己都表示震惊,这些我竟然全部同意。
我记得自己当初是多么向往欧洲。可是现在,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果当初交换学生时自己去了美国就好了,那么现在一切都会不同。我为自己这种消极的想法再一次感到震惊,但此时此刻,我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来威尼斯是一场错误,我不断告诉自己,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如果我否定了那件事,如果我否定了那个人,那么我的人生同样也是一个错误。
没有任何方式补救。
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个魔鬼,洛特巴尔。当我快乐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和我在一起,而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就不在那里了,似乎正在离我而去。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好像是我灵魂里坚强乐观的那一面,当他离开我的时候,剩下所有脆弱自卑的消极情绪几百倍几千倍地膨胀,把我和整个世界隔离。
洛特巴尔消失了,而我却在这里苟延残喘。难道世上的痛苦和孤独还少么?如果是这样,如果我确实代表了所有的消极和悲观,我希望他能回来。我希望他能取代我的存在。因为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的回归将造福众生。
我抬起头,再一次对上了希斯的眼睛,惊讶地看到他对我点了点头。难道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但他只是像往常那样笑了笑,问我:“八点见?”
“什么?”
“今晚轮到澳大利亚人。将会是一个澳洲土著的故事呢。”他挥了挥手,“请带你的同伴一起来。不要错过。”
我的同伴。我喜欢这个称谓,比“我的丈夫”感觉放松得多。到头来,其实夫妻也只不过是同伴关系而已,伴随一生。
我点了点头,告别艾米丽和小S,用钥匙打开隔壁客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