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上楼到餐厅用早餐。
跨进大门的时候,我环视一周,看到昨天那群球迷稀稀落落地散坐在餐厅里,没有再继续争执了。这是个好兆头。姜黄色头发的澳大利亚人远远离开他们单独坐着(这也是个好兆头),停电还在继续,他放弃了使用他的笔记本电脑,正咬着一根笔在一份当地报纸上玩数独;而那对老夫妻正坐在窗边安静地用餐。
就连小S和艾米丽也在。还有希斯,他正站在吧台那里,烤了几片吐司,然后把加了糖的冷牛奶倒入他的巧克力麦片。
“你看到阿凡达兄弟了吗?他们似乎没有上来吃早餐。”我走过他身边,忍不住开口。
“估计还在睡觉吧。”希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然后歪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比起他们,我倒是注意到你总是独来独往呢,奥黛尔。难道尊夫没有用早餐的习惯?”
我愣住了。我一直在注意对方,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作为新婚夫妻,却从不一起出现。如果这里有谁可疑的话,我的处境比那睡懒觉的兄弟俩糟糕一万倍。
所幸希斯并没有追究下去。他只是冲我笑了笑,然后端起盘子走了。
我仍然站在吧台那里。直到一位服务生走过来问我:“小姐,您要橙汁还是西柚汁?”我才回过神来。
“呃,有番茄汁吗?”
“没有。”
“那随便吧。”
“橙汁?还是西柚汁?”他还是不想放弃。
“……西柚汁。”我妥协了。
服务生叫我“小姐”。他们没有人意识到我已经结婚了。是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因为我的另一半从来不在我身边,至少,白天的时候从来不在。而晚上,他又出去了。有时候是猎食,有时候是其他的事情——但无论他去做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又是一个人了。
我独自坐在窗边,俯视着下面圣马可广场这口巨大的汤碗,没有一点儿食欲。片刻之后,我点的西柚汁被端上来,我接过杯子尝了一口,比预想的还苦。
我喜欢番茄汁。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塞巴斯蒂安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从未问过我想吃什么,他总是像变魔术一样从厨房里端出我想吃的东西。现在他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或者证据,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我是说,真正的他,而不是梦境。或者,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一个梦。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这一切,不是吗?他是我和D的管家,却是梦境的主人。
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想念他。
因为自从我从多佛海滩苏醒至今,我每晚都睡得很沉。我不再做梦了。我本以为这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但相信我,这让睡眠本身变得毫无乐趣。
“都怪那两兄弟啦。”艾米丽拿着半个牛角面包走过来,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害我昨天晚上做了噩梦。”
“你梦到什么了?”我赶紧端起面前那杯难喝的西柚汁吞了一大口,让苦涩的果汁掩饰我紧紧皱起的眉头。我不想和她说话。我不想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我怕艾米丽问我D的事情。我怕任何一个人问我D的事情。
“食人鱼。”艾米丽咬了一口面包,嫌恶地看了一眼窗外湿答答的天气,“大概是一直下雨的原因吧,我梦到我们去亚马逊雨林探险,水里全都是食人鱼。”
“那一定很可怕。”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果汁。
“何止是可怕,简直吓死人了!他说我夜里一直在拼命挣扎,还打了他一巴掌。”艾米丽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小S,咯咯笑起来,“啊对了,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刚想开口,可是对方根本就没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咬着面包,一边转过脑袋,用让我心惊胆战的姿态四下搜寻着,“真奇怪,我似乎没看见……”
“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赶紧打断了她。
“你怎么知道?”艾米丽回过头,明显愣住了。
“你说的是……”
“阿凡达兄弟。”
“噢!”我猛喝了一口果汁,希望对方宽恕我刚才的愚蠢,“我是说……嗯,我确实也没看到他们。”
“昨天我和他们约好早餐见的,打算问问北欧旅行的建议。因为如果天气一直不好,回美国之前,我们可能会绕道去北极一趟。”艾米丽皱起眉头说,“难得出来一次,不想就这么失望而归。这两个家伙!昨天明明说得好好的,结果现在连条影子都看不见。欧洲人都是这么不讲信用的吗?”她有点生气。
“也许还没起床吧。”我忍不住安慰她,“说不定一会儿就出现了。”
“他们最好赶快出现。”艾米丽几口吞下了她的面包,抖抖衣服掸掉身上的碎渣,气鼓鼓地说。
直到中午,两兄弟还是没有露面,倒是早餐时分的好兆头终于应验,雨停了。这场大雨下了两天两夜,海水涨潮,从地势最低的圣马可广场开始,淹没了威尼斯本岛几乎一半的街道。然后说停就停了。头顶积压许久的黑云慢慢散开,太阳出来了。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举城欢庆。那群意大利球迷跑出旅馆,在街道上蹚着没膝的洪水,一边喝酒,一边转着圈子跳舞,拥抱和亲吻路过的每个人。
所有人都很开心,尤其是艾米丽,因为她期待已久的“威尼斯梦幻之旅”终于有机会重新拉开帷幕,用她的话说就是,她和小S省了一笔去北极的旅费。其实我倒真希望他们去北极,或者南极,随便什么极,总之离我越远越好。不可否认,我的烦躁因为D的缺席再次升级。我说过,我一直羡慕身边的女孩子,以前是戴比,现在是艾米丽。尽管戴比是传统教育下的威尔士女孩,而艾米丽是神经大条的美国姑娘,对我来说她们总是相似的。
她们都是普通的女孩,她们都在爱与被爱。
而我不普通。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同样不确定后面那一点。
天气虽然放晴了,洪水却还没有退。我并没有出门观景的心情,但我也不想一个人独自腐烂在客房里。当艾米丽和小S的笑声从隔壁传来,我看着自己左手空空的无名指,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但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答应艾米丽的邀约,和他们一起出门之后,这是个更大的错误。我无可救药的孤独感加重了。我变得感伤,变得脆弱,我正在变成自己以前最讨厌的那种女孩,坐在一条由我们四个人AA制租来的贡多拉上对着混浊的水面顾影自怜。
是的,四个人。除了艾米丽和小S之外,还有希斯。他们说他们是同学。但说真的,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起的。艾米丽和小S当然是货真价实的情侣,但希斯可就不一定了。尽管他说一口(在我听来)很正宗的美国口语,可他真的是美国人吗?因为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不知为何,他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贡多拉驶过叹息桥。正午的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
“这座桥建于1603年,两端连接着总督府和监狱,因死囚犯在桥上的叹息声得名。”船夫用他戴着浓重卷舌音的蹩脚英语像背书一样继续做着无聊的历史导游,然后突然换来了欢快的调子补充,“你们是两对情侣吧?别忘了在桥下接吻就可以相守永生哦!”
小S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识相地转过头。然后我听到他们接吻的声音。
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曾说过要来威尼斯坐贡多拉。当时觉得这个愿望无比遥远,没想到短短一年后就实现了。尽管此刻这条船上明显太拥挤了一点儿,并非只有预想中的我和他两个人。
“一边连接天堂,一边通向地狱。”希斯打断了我的思路。
“什么?”
“拜伦的诗句。”
“我不喜欢拜伦。”
“因为他是个瘸子?”希斯大笑。
“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
“拜伦?是写‘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的那个诗人?”显然艾米丽已经结束了以相守永生为名的亲热,她突然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那是短命的雪莱写的。”希斯笑了。
我很惊讶,因为艾米丽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脸红。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就迅速转移了话题。
“哎呀,你们快看!”她夸张地站起身,用手指着岸边激动地大叫,“那些商店已经开门了!橱窗里那些面具真是太美了!我们停船过去看看吧!”
因为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艾米丽的愿望就成了我们一船人全部的愿望。船夫使劲撑了一把船蒿,熟练地抛出绳索,套住岸边的半截木桩打了个结。
这边地势相对较高,几家店铺幸运地没有被洪水淹没。它们本是威尼斯随处可见的旅游纪念品店,平时毫不起眼,这时候却成了威尼斯少数几家还在营业的商店之一,店内人满为患,充斥着穿高帮橡胶雨靴的各地游客,尽情购买面具和各种彩色玻璃制品。
艾米丽也在他们之中,正举着两个花里胡哨的半脸面具,征求小S的意见。
“你怎么不也去买个面具?”在艾米丽挑面具的时候,希斯和我并肩站在门口,他问我。
“我没有买纪念品的习惯。”我冷冰冰地回答他。
“真可惜呢。”希斯微微一笑,“威尼斯的面具是很有名的。”
当时我觉得他另有所指。但是这马上就被艾米丽的叫声打断,她叫我去帮她挑选面具。在我走进面具店的时候,刚刚那个念头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