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挪威的两兄弟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从我们祖上流传下来的,卑尔根鱼市场的很多老人都多少知道一些。当时的卑尔根比现在可重要得多了,虽然小,却是汉萨联盟的四大商站之一,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我们的主人公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跟随雇主来到卑尔根,希望合同期满后可以在商会中谋求一份体面的职业。因此他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辛勤地工作。
“为了便于叙述,让我们叫他汉斯。
“那个时候从卑尔根出口的货物,除了皮革和木材之外,主要是干鳕鱼。汉斯很幸运,他的雇主就是卑尔根最大的干鳕鱼加工商,在弗洛扬山坐落着规模庞大的工厂。当时由卑尔根出口的三分之二的干鳕鱼都是经由他们的工厂加工制作的。
“干鳕鱼是卑尔根的一项传统工业,制作方式刻板而严谨。首先要去除头和内脏,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剔去皮和骨,充分水洗,去除污血和脏物,然后进行脱水的工序。工人根据每条鱼的重量撒上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的盐,腌制一定的天数后,再进行机器干燥。有时腌制和干燥的工序需要反复进行几次以达到最终的标准。汉斯的雇主对这一切有严格规定,每道工序都需要丝毫不差地完成,对温度和湿度的要求一丝不苟。
“有一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阴郁的天空下,狂风夹杂着雨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汉斯的手和脚都生了冻疮,十根手指肿得好像胡萝卜,又疼又痒。但室内比室外更糟。因为商会的房子是木质结构,总部规定绝对不能在房间内生火,房间里冷得像冰窖,挂在房梁上的水桶表面都结冰了。
“这天晚上,汉斯像往常一样蜷成一团,缩在那个充当学徒床铺的木头柜子里半坐着睡觉。整个晚上他冻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点睡意,柜门突然被拉开了。学徒总管手里拿着一盏灯,来叫汉斯起床。他也是个年轻人,比汉斯大几岁,在这里工作的时间更久一些。他一般都睡在外面的房间里,只有在早上才会拉开柜门把学徒们叫醒。汉斯揉揉眼睛,确认午夜还没有过去,纳闷地看着他。
“学徒总管告诉汉斯,经理把账本落在仓库里了,让他去拿。汉斯知道,被派任务的一定是对方,而不是身份低微的自己。但正是由于自己身份低微,才没有任何推脱的余地。汉斯二话没说,当即套上靴子跑了出去。
“早从维京时代开始,卑尔根人就学会了利用自然环境低温保鲜食物,所以一到冬天,工厂的生意就更加红火。所有未加工的鳕鱼都放在这里,等待着接下来烦琐细碎的工序,制作成供不应求的优质鳕鱼干输出欧洲各地。仓库里雇佣的工人都是卑尔根本地的渔夫,和瘦弱的汉斯相比,他们体型庞大,皮肤粗糙,早已经适应了这里恶劣的气候。
“汉斯狠狠搓着自己冻得毫无知觉的双手,在寒冷的仓库里搜寻着。所幸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被经理落下的账本。不只如此,就在账本附近,他还发现了无数雕刻精致的木头盒子,里面放着切成小片的鳕鱼干。汉斯认得这是他们生产的最为昂贵的货品,这样不到巴掌大的一小盒,可以卖出十整张干鳕鱼的价格。甚至就连盒子本身也价值不菲。汉斯听总管提过,它们是从意大利的一位手工艺人那里特别定制的,用的是当地产的橄榄木,拥有独特的纹理。
“作为干鳕鱼加工商的学徒,不管是生的、熟的还是用各种方法腌制的,汉斯吃过的鳕鱼不计其数。捕鱼旺季的时候基本每天晚餐都会有,因为他的雇主经常把卖不掉或者不太新鲜的货品丢给学徒们私下解决。但汉斯从未尝试过像这样装在木头小盒子里的高级货。这种鳕鱼太昂贵了,别说食用,像他这种身份低微的学徒,这些年来,就算见也只见过一两次而已。
“越冷就越饿。汉斯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面前的小盒子多得不计其数,从工作台几乎堆到了天花板。只吃一小片没关系吧?就一小片而已……这个念头还没进入他已经冻得凝固的大脑,他的牙齿已经开始咀嚼。鱼片入口即化,汉斯惊讶极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出生至今从未尝试过如此天堂般的美味,就好像,味觉突然幻化成了音乐,在舌尖上像喷泉一样流淌。他不假思索地吃了第二片,第三片……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上的木头小盒子已经空了。
“汉斯觉得肚子不饿了,身上也不冷了,甚至连手指上顽固的冻疮也不怎么疼了。一股奇香冲入汉斯的脑袋,和他舌尖上盘旋的那股香气一样,只不过要强烈好多倍。在这股神秘香气的驱使下,汉斯放下盒子,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仓库里走,没走几步就一头撞在了从房梁上垂挂下来的鳕鱼上。这鳕鱼比他平时见的要大好几倍,足有一米多长,通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这些鳕鱼还是新鲜的,鱼皮表面湿滑,看上去刚被挂起来没多久,只是进行了去头和刮鳞的第一道工序。汉斯被那股奇异的香气熏得头晕脑胀,他抬头看着那些巨大的鱼身,脑中突如其来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找出这些被切掉的鱼头。因为这样的旷世美味,丢掉简直太可惜了。
“汉斯这样想着,继续往仓库深处走去。头顶一轮高远的满月,从两侧长窗射入炫目的冷光,水洗过的地面光亮如镜,把整座仓库映得亮如白昼。刚刚那股强烈的香气似乎变成了一种掩饰,因为在香气之下,满室的鱼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汉斯踉跄着步子在仓库里摸索,寻找着可能的垃圾站、工作台,或者其他什么可能放着切下来的鳕鱼头的地方。
“汉斯最终找到了垃圾站,但是浓烈的臭气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这里没有鳕鱼头。或者说,不只有头,还有身体。并非是鱼的身体,而是人的。至少它们看起来像是人的。有头、肩膀、双臂以及腰肢。所有的尸体都是赤裸的,它们被残忍地拦腰砍断,聚成小山丘似的一堆,在白惨惨的月光下散发着惊人的臭气。
“汉斯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报告学徒总管。说仓库里出现了杀人犯。最好可以去叫警察和市长来,这么多的尸体,肯定是桩可怕的大案子。但很快,夹杂在腐臭之间,一股熟悉的香气再次蹿入汉斯的鼻子,带来一阵恍如天堂地狱般的宏伟音乐,高亢而古典。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尸堆。这里所有的尸体都没有腿。所有的尸体都是被拦腰砍断的。所有的尸体上面都带着那股仍然缭绕在自己舌尖上的香气。
“汉斯才明白过来,那种装在木头盒子里的‘高级货’并不是什么鳕鱼。他的雇主正在黑市上做着贩卖人鱼肉的生意。汉斯眼前发黑,一个站立不稳几乎跌倒。他赶紧扶住旁边的工作台,一种诡异的触感继而爬上手臂。工作台上刚刮下来的鱼鳞粘了他一手。那些大如贝壳的鳞片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七彩,那不是鳕鱼的鳞片。
“汉斯感到一阵恶心,舌尖上那股不安分的香气又开始挑逗他的神经了。他扶住工作台一阵狂呕,但是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的肠胃翻江倒海,刚刚吃下的所有鱼肉似乎都活了起来,一口咬住他的肠胃、他的食道、他的舌头、他的口腔。他眼前发黑,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开始跑。跑出了垃圾站,跑出了仓库,跑出了布里根市场。
“从此没有人再见过汉斯。有人说他在那个冬夜冻死了,那是卑尔根百年难遇的凛冬;也有人说他受刺激之后发了疯,掉进海里溺水而亡;但也有人说,他吃了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人鱼肉,变成了仙人。”
阿凡达哥哥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我的故事讲完了。”他说。
“人鱼肉真的可以令人长生不老吗?”艾米丽问。她表情严肃,大眼睛眨呀眨的,看上去已经入迷了。
“只是个传说而已。”阿凡达哥哥打了个哈欠,“就好像人鱼是否存在也一直众说纷纭。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鱼,我倒宁可相信它就是长生不老的灵丹。”
“真是一个美妙的传奇。”希斯在黑暗里作出总结,烛光从下往上映着他的脸,看上去诡谲无比,“时候不早了,让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明晚再继续如何?”
众人说好。我看着他身后长长的影子,是我的错觉吗?似乎有一个瞬间,那影子的动作和希斯并不一致。而且,这里的十个人应该有十道影子才对,为什么恍惚之中,我竟然觉得影子的数量比在座的人要多?是我眼花了吗?我刚想重新再数一遍,有人突然吹熄了蜡烛。紧接着在座众人站起身,陆续离开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