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经在威尼斯下了一天一夜,把这座原本就在下沉的城市和它不可更改的宿命拉得又近了一些。
从昨夜开始,旅店的底楼大堂就已经和附近所有不幸的建筑物一样被海水吞没。一整个白天,被困住的旅客们聚集在旅店顶楼的餐厅里,三五成群,愁眉紧锁,聊着外面百年难遇的坏天气和自己的坏运气。到了傍晚,人们已经在餐厅里枯坐了一天,把菜单上的菜全部点过一遍,也喝光了客房冰箱里配备的全部酒水,直到吧台的咖啡机因使用过频最终坏掉的时候,窗外的大雨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我和小S他们坐一桌。其实我并不想,但餐厅里一共就这几张桌子,一半都被疯狂的意大利球迷所占据,昨天那个姜黄色头发的澳大利亚人也在他们之中,正红着脸对一个身穿AC米兰队服的球迷大吼。另外几个国际米兰的球迷立即加入了战局,就好像当年的教皇党人和皇帝党人2,几个世纪之后仍然在他们的领地上争斗不休。
那对穿着考究的老夫妻见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显然这趟意大利黄昏之旅并非如想象中浪漫。他们端起咖啡杯离开了原先的桌子,来到我们面前。小S识趣地搬来了两把椅子。两位老人道了谢坐下了。另一边,希斯已经和筷子兄弟成了朋友。三个人不知道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后来希斯对着我们的桌子做了个手势,他们点了点头,一起走了过来。
于是我们这群被大雨困住的旅客,不由自主又恢复了昨天下午的圆桌会议。
如果我们之中有亚瑟王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希斯,因为这全部都是他的主意。这一群人刚刚坐稳没多久,他就建议说,既然大家都很无聊又无事可做,不如一人讲一个故事打发时间,直到大雨结束。
小S和艾米丽看上去很开心,我看出艾米丽平时没什么主意,而小S又总是对希斯言听计从。爱热闹的筷子兄弟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拥护阵营。令我惊讶的是那对老夫妻,听到这个提议后,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表示愿意参与年轻人的游戏。
现在所有人的精神都关注在我身上,他们在等待着我的答案。尽管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我也没法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听听故事谈谈天,无论如何,这都比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自怨自艾,尤其还是面对着自己前男友和新女友的“如胶似漆”胡思乱想和自怨自艾,要好得多了。
我刚准备开口说好,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们加入。”
一双手扶上了我的肩膀。我全身一震。侧过头,我看到那些苍白而骨节突出的手指,其中一根上面套着那枚熟悉的戒指。
一条尾巴缠绕在脖子上的龙。圣乔治。
我使劲吞下一口唾液,想润润干燥的喉咙,但好像吞下了一个带刺的花球,花瓣里还藏着一只蝎子。蝎子尾巴上的毒刺狠狠扎进我的咽喉,我哽在那里,我想说“你回来了”,但我没能说出口。我也想说“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但我还是没有勇气说。我很想告诉他:“因为你不在我才会和他们在一起,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上述的任何一句话。我只是艰难地把那只蝎子慢慢咽下去,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让他也可以挤入这张不大的圆桌。
我不知道D在想什么。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他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根本就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放弃和我独处的机会,来听一群陌生人的睡前故事。我是说,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普通人的生活感兴趣了?他不是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无法脱身吗?难道他想把我们难得的蜜月旅行变成可笑的康复理疗俱乐部,一群人围坐成一圈,编造些不光彩的过去骗取眼泪博取同情?谢谢,我真的没有兴趣。
我低着头,尽量躲避小S和艾米丽射来的目光。其实桌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两个,只不过从他们那个方向发出的光线尤其醒目。
但是回答他的人却并不是他们。
“欢迎加入,很高兴见到你。”
用眼角的余光,我看到希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好像亚瑟王欢迎他最优秀骑士的回归。
如果D是兰斯洛特,那么谁是桂尼薇?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3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摒弃了这个想法。
我抬头去看希斯。他说话的时候表情自然,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他的语气太平淡了,不含任何感情,让我觉得似乎带点故意的性质。我是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出于礼貌,似乎应该带着点虚假客套的笑意,就好像他刚刚对筷子兄弟的那种态度。相比之下,我觉得他对D的态度过于淡漠,就好像强烈压抑着点什么似的,有一种故意做出来的矜持。
只是我过于敏感吗?因为我的同伴似乎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他脱下湿淋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整整衣服坐了下来,对面前所有人展开一个迷人的、毋宁说是毫无防备的微笑,“抱歉我来晚了,讲故事是吗?现在轮到谁了?”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一声巨响突然从身后传出来,吸引了在座全部人的注意力。我转过头,看到刚才那几个穿着秋衣的AC米兰球迷,一气之下掀翻了桌子。桌上的咖啡酒水洒了一地,满地都是碎玻璃和瓷片。我吃惊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收场。但旅店的人显然要比我镇定多了。意甲联赛期间,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几个工作人员原先就在吧台边密切注视着他们,现在立刻上前维持秩序,勒令闹事者立即回去各自的客房。
那群人用南腔北调的意大利语高声抗议,似乎还要对方主持公道之类的,折腾了一会儿,最终在工作人员的坚持下不情愿地陆续散场。我刚打算松一口气,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加入了我们的圆桌。他呼哧呼哧地走过来,自己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希斯和筷子兄弟中间的那个缝隙里。
“意大利人实在是太讨厌了!”他气呼呼地用英语说,“这些球迷连一点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一个工作人员紧跟着他跑了过来,用礼貌但肯定的语气强调:“请您回去您的客房!”
澳大利亚人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我们这一桌子人,“我和他们是一起的!”他的嗓音任性而理直气壮。
工作人员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对面的老夫妻叹了一口气,他望向希斯。希斯露出一个微笑。
“他确实和我们是一起的。”他说。
我看到艾米丽皱起了眉头。本来就和他不对付的筷子兄弟更是小声嘟囔起来。很明显,这家伙完全不受欢迎。我看着希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他圆谎。他好像是那种喜欢把一切都包揽到自己身上的人。我不由得想,难道等那群人一会儿不服管教再次打起来的时候,他也会像现在这样站出来,替对方赔偿损坏的家具吗?我想到楼下那些雕塑和彩绘花盆,还有走廊里充满细节的复古陈设,那可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总而言之,希斯实在令人费解。
但更令人费解的是D。
因为当那个工作人员不情愿地离开我们之后,他立即就开口了。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他说人都已经到齐。他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周围的人,从我右边逆时针数过去,是北欧两兄弟、澳大利亚人、希斯、艾米丽、小S、那对来自法国的老夫妻,最后是D。
加上我一共十个人。
窗外雨仍在下。
黑夜是一切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