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后来的时候,当地的救援队派了船来接我们。我希望是贡多拉,威尼斯特有的一种两头尖尖的平底船,船身漆成棺椁一样的黑色,符合我的品位。但并不是。只是很普通的汽艇,上面涂抹着编号和当地政府的标记,刺耳的引擎尖厉地号叫着,一次就把我们全部人都接走了。
那对老夫妻和筷子兄弟原本就和我住在同一家旅店。澳大利亚背包客和小S他们三个则分别住在附近两家包早餐的便宜旅社,这两家旅社却在洪水中被迫关了门,救援队把他们的行李先后送来了我的旅店。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是一起的。
说真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一起的。因为我们不但年龄相仿,而且似乎还有无数可聊的。不,当然不是我和小S。我一直避免和他见面,但这根本就不可能。自从他们搬来这里之后,我就不听地碰到希斯——这又让我想到了那个魔鬼。但再一次,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希斯和小S一直在一起,还有艾米丽,三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最好的朋友。就好像那种,在学校里关系很好,然后心血来潮一起结伴出来旅行的好朋友。是的,这就是他们字字句句告诉我的所谓真相,听起来的确真实,很可信——但也许我作为魔鬼的神经过于敏感,我总是觉得怪怪的。但更有可能的是,希斯这个人本身并无问题,艾米丽更没有问题,而只是小S的出现让我乱了阵脚。没有人会对自己不久前(一年并不久)才分手的前男友(加他的现任女友)的出场无动于衷,尽管她自己现在已经结婚了。
说到这个,艾米丽对搬来我的旅店兴高采烈,因为她拥有足以杀死猫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驱使她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D。
对此我有两种解释:一、她想比较自己的男朋友和其前任女友的现任;
二、抛开我和小S的那一层关系,单纯从女孩子的角度出发,她也想比较我和她的另一半。
这种高下立判的赛制我根本就不想参与。何况我也未必胜出。我不是说D和小S两人之间的比较——他们两人之间完全就没有任何并列的性质,就好像并非存在于同一宇宙,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和我这颗小行星(曾经)有过不明不白的撞击。当然,在第一次撞击发生之后,我至少行驶了几百万光年的直线距离才跨入D所存在的宇宙。
我的意思是,我和艾米丽之间的比较。
我不确定艾米丽和小S未来会不会在一起,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他们果真结了婚,在蜜月期间,小S绝对不会离开她一步。
因为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到这一点。因为这样做才正确。新婚夫妇在蜜月时刻如胶似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我就不正常。
因为D不是普通人。
事实上,自从来到威尼斯之后我还没有见过他。
他确实是和我一起来的,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一起收拾了行李,一起踏上了从伦敦飞往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的夜班飞机,然后在凌晨时分,从梅斯特雷跨过长桥抵达威尼斯本岛。
他租了一条贡多拉,用流畅的意大利语随意和船夫聊天,驾轻就熟,在夜色中毫不费力地辨明方向(我打赌他一定来过无数次,他活了那么久),最终来到这家旅店。
旅店离圣马可广场只隔一条街(现在已被洪水淹没),紧靠大运河,推开窗子就可以眺望威尼斯全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家旅店正中竟然别有洞天地藏匿着一个颇具规模的四方形花园(现在也涌入了洪水),不像布朗城堡地下室那种在天花板上画出的虚假天空,这个花园是露天的,如同一个真正文艺复兴时期的花园,摆放着精美的大理石雕塑,齐腰高的彩绘花盆里栽种着橘子树。除此之外,旅店的房间不可思议的大,室内陈列古色古香,完全保留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和装饰风格。
D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美第奇1的行宫里,然后他就——走了。
来威尼斯是我的主意,不是他的。事实上,当我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阵。但现在迫不及待出门的反而是他。他说他在威尼斯有重要的朋友,他去看望他(们)了。随便就把我丢在一边,好像我根本不需要他。好像在被恶毒地诅咒之后,我有足够能力保护我自己。
前不久,就在我逃脱墨菲斯的掌握从噩梦中醒来,就在我们终于鼓起勇气向对方告白,同时接受了对方的爱意,就在所有一切都圣洁无瑕完美无缺的时候,在我生命中最美妙的那个瞬间,薇拉,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突然从天而降,诅咒了我们的婚礼。
婚礼仍然是有效的,苏菲奶奶告诉我们,她坚信元素精灵的力量,她说只要相信自己,相信对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但我始终觉得她只是在安慰我而已。作为德鲁伊的大祭司,她根本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破坏了仪式上的灵力保护环。
薇拉不再是吸血鬼了,因为如果她仍然是的话,作为同族,D没有理由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或者她从未是过,而只是某种假象。毕竟是塞巴斯蒂安促成了她的转变。如果塞巴斯蒂安不是吸血鬼(他当然不是),那她也不可能是。
以上只是我的推测,我没有机会去证实,因为薇拉在发出诅咒之后就像上次一样消失了。突如其来,无迹可循。留下震惊的我们两个,兀自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还有苦苦思索这一切的苏菲奶奶。
我仍然记得苏菲奶奶当时的样子,她皱紧眉头,脸色变得比D还要白,而且无比疲惫。她瘦小的身体在夜风中簌簌发抖,好像突然对自己多年以来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她的样子比诅咒本身更让我感觉糟糕。她是一位好心肠的老人,她是威廉和马林的奶奶,我希望她永远健康快乐,我不希望她为我们担心。
无论如何,就在这个不确定的诅咒依然存在,薇拉依然在某处虎视眈眈地窥视我们的时候,D,我的另一半,我的灵魂伴侣,我的心灵归宿,我六百年来的恋人,我的新婚丈夫,就像他以往习惯于做的那样,离我而去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口信或者线索。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我甚至不知道,当我发生危险的时候,他会不会也一样充耳不闻,正在做着他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情。就好像现在一样。
也许我应该多给自己点信心。他是爱我的,不是吗?否则他绝对不会冒险去墨菲斯的梦境里找我,他更不会对我求婚。他已经给了我世上任何一个女孩最想得到的一切——恋人的承诺,还有所谓的名分。可是这些只不过是口头上的称谓而已,没有任何可靠的凭证——如果那条断裂的白绸可以算的话——不过那也太丧气了——甚至连我这个全身上下一抹黑的人都觉得不祥。
难道这个所谓的“婚姻”可以束缚他吗?可是其实我也不想束缚他。我不想把他拴在自己身边。我不是那样的女孩——真的吗?
我很矛盾。
因为六百年来,我心底唯一小小的愿望,就只有他在我身边而已。
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