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奥黛尔小姐。这个称呼听起来异常刺耳。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面并没有戴戒指。
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
“我结婚了。”我小声说。但说出真相比我想象的更加困难。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这几个简单的词,却在结尾处几乎一口呛住。不,我并非为自己结婚而感到羞耻,相信我,婚礼本身,连同随后的蜜月旅行对我来说都好像是一场未醒的幻梦。一切完美到极点,我没有任何遗憾。是的,我来威尼斯度蜜月,但另一位当事人却不在我身边。不,其实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小S突然出现了。这个我在一年前分手的前男友,此刻正和他的新女友一起,像魔术师的黑色礼帽里失而复得的兔子一样,突地一下子就跳进了我面前已经饱和的世界。
一年前,我告别周围一切去伦敦留学,小S是我关于过去唯一剩下的那部分。不知何故,当时的我,潜意识里仿佛觉得去了伦敦就会离他更近一些——这当然不是指物理上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但后来连他也离开我了。就在我的新生活刚刚展开的那个确切的时间,我收到了他的邮件,撕扯开一切梦想和希望的外衣,残忍地告诉我,我们没有未来。
我们就好像两条相交线,从地球两极那么远的距离开始,交会在中间,然后义无反顾地背向而行,大步流星,越走越远。我在伦敦而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我们有生之年甚至都不会再见面。
但地球毕竟是圆的。一年之后两条生命线再次相交,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来到威尼斯度假,又在大雨时分躲进了同一间咖啡店。
缘分未尽?
我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我已经结婚了。但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个事实。我无意炫耀。我怕他们会追问我细节。我该实话实说吗?我该回答什么?告诉他“嗨,你的前女友现在嫁给了有钱的伯爵,哈哈哈”还是“不好意思我突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是个魔鬼,我离开之后你有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我最好什么都别说。
但是他根本就不会放过我。
“吓?你结婚了?”小S目瞪口呆地盯着我,露出一副当年听说他初恋女友结婚之后,完全无法接受的类似表情。我知道,依照他不会拐弯的性格,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向来不擅撒谎。我完了。
“恭喜你啊!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现在在哪里?没有和你在一起吗?”艾米丽左顾右盼,摇晃着两条湿漉漉的长辫子,连珠炮似的发问,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他叫弗拉德,是罗马尼亚人。”我如实回答,“我们一同来威尼斯观光,但他去看朋友了。”
“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大的雨里去看朋友?”艾米丽睁大了眼睛,有意无意,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希斯,那个黑发男孩,此刻他正像咖啡店里其他的客人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几个。
我的脸更红了,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分开的时候并没有下雨。”
“罗马尼亚人?”小S带着一股美国人根深蒂固的愚蠢优越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是吉普赛人吧?”
“不是。”我小声回答。说真的,我极讨厌他这个样子。和拥有深厚历史文化的欧洲人相比,他们太无知,太没有礼貌,而且总是动不动就扯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美国精神。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是你的同学吗?”艾米丽继续追问。她脱下湿淋淋的深红色Gap帽衫搭在椅背上,拉近椅子坐了过来。可能室内的温度相对外面过于温暖,她带着几粒小雀斑的脸蛋红彤彤的,年轻的皮肤饱满而充满弹性,就像是一个美味的苹果。近在咫尺,我可以闻到她皮肤上的盐分和热度,香波和润肤霜的味道在空气里蒸腾,还有一股明显的香味,是小女孩用的那种带有水果甜味的淡香水,并不是很贵。
然后互不相关的两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一、那个香水是不是小S送给她的?
二、我饿了。
当我发觉自己在想什么,我很震惊。我震惊于自己一年之后还不能释怀小S的香水品位,或者,是自己竟仍然在乎。可事实上,我甚至根本想不起自己曾经和小S共度的那些时光。
清醒些吧!我对自己说——你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曾经如此,现在又有了一个级数性质上的飞跃。你甚至根本就从未爱过他——真的吗?但不管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这个想法马上就被紧跟着出现的第二个念头吞没得干干净净。
艾米丽让我产生了饥饿感。她红润的脸颊,她温热的气息,她柔软的小身体里面包裹着一个纯净天真的灵魂。
她凑得更近了。浓烈的混合气味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头晕目眩。眼前模糊起来,我不能聚焦了,我看不到艾米丽的脸,但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一头炫目的金红色长发,上面那些晶莹的小水珠在空气里跳跃、蒸腾,水汽氤氲……我伸出手去。
“奥黛尔,再不喝你的咖啡就凉了。”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在耳畔惊起,如同隆隆闷雷从亘古而来,在混沌中打开了一道光。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那个叫希斯的黑发男孩正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我的咖啡。
“噢,谢谢。”我伸手接过咖啡杯,然后自然而然端到唇边。我感到一阵恍惚。我是说,刚才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在想什么?那种突如其来、无可抑制的冲动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看着面前的艾米丽——刚刚小S一定说了什么,他们两个笑得正开心。咖啡店里其他的人也在谈笑,继续着他们之前的一切——那对老夫妇仍然在窗边打盹,筷子兄弟仍然在看录影机,澳大利亚人好像心情好了些,正和店主聊着昨天在米兰圣西罗球场的比赛——他们没有人再注意我了。
“你要加奶和糖吗?”希斯问。
“两块糖。”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奶罐,他的手碰到了我的。
那一瞬间,再一次,就好像记忆闪回。
他为我的咖啡加了牛奶,我想我应该说谢谢,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惊疑不定的——
“你是谁?”
“一个朋友。”完美的弓形薄唇拉开丘比特的弧线,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希斯微笑。
强烈的熟悉感。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微笑。
或者说,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他说他叫希斯。
我在心里拼他的名字:Heath Westwin
但我却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
我很想知道他是谁。特别是,当我第二天在旅店里再次看到他的时候。
我是说,如果“在咖啡店偶遇自己的前男友和他的现任女友”这整件事还不够戏剧不够糟糕的话,他们现在还和我住在一起。
其实他们本来并非和我住在一起。一切都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之后引发的洪水)。
我已经在前面说过了,大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