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5月26日,一本名为《德库拉》的吸血鬼小说在伦敦出版。那时候的英国人比我们想象的要时髦得多了,他们对吸血鬼的热情绝对超过了今天我们对《暮光之城》的热情。甚至再早八十年,诗人拜伦的先锋小团体已经把吸血鬼文化引入了文学殿堂。当时欧洲的大小剧院就和现在的好莱坞一样,到处上演着和吸血鬼有关的戏码。
《德库拉》的作者就是一位剧作家,不,其实他是个剧院经纪、私人助理,间或写写剧本,但大多不怎么成功。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年—1912年),祖籍爱尔兰都柏林,他的妻子是王尔德的前女友弗洛伦斯·芭尔柯姆(Florence Balcome),他的老板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戏剧产业大亨亨利·欧文(Henry Irving)。欧文的绅士外表和残暴本性是吸血鬼德库拉伯爵的原型(传闻欧文与斯托克关系暧昧),同时王尔德的审判也对小说起了决定性作用。
在那个年代,王尔德的奇装异服与其特立独行的张扬态度一直是媒体的焦点,他的案子震惊了整个英国社会。有研究者指出,王尔德的陨落大大削弱了当时以欧文所代表的压倒一切的男性家长制,从而无限激发了作为下层劳动者的斯托克的创作活力。斯托克酝酿了五年的《德库拉》正是在王尔德审判结束后才开始动笔的。
我曾经在《吸血鬼考》中就王尔德和德库拉的关系写过一段话:“王尔德是一个符号,先是光辉灿亮万人景仰的偶像,急转而下成为人神共愤的污秽与堕落的代名词。吸血鬼也是。被监禁的王尔德就相当于被压制的德库拉,王尔德象征完美希腊爱情的同性爱行为的曝光就是代表所谓正义的猎杀者把属于黑夜的吸血鬼强制拖出古堡暴露在残忍的日光下。审判就是锉尖的木桩。如同德库拉一样,王尔德的形象被虚假的正义与社会道德背弃,被毁灭一切所有,被上帝放逐;但是作为符号的王尔德,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王尔德,他的美学思想、诗作、小说和戏剧,就像历代伟大的君主与思想者——亚历山大、恺撒、孔子和耶稣基督,以不可压制的能量与非凡的成就在无形中统治了全世界。于是作为世间所有被正统力量裁判与压迫的代表,吸血鬼————从中世纪火刑柱的余烬中冉冉升起,喻示了我们伟大先行者的永生。”
在科波拉1992年的经典吸血鬼电影《惊情四百年》(英文原名是《布莱姆·斯托克的德库拉》)之后,人们普遍把小说中的德库拉伯爵和历史上的“穿刺大公”弗拉德三世等同起来,认为是后者诅咒基督变成了吸血鬼的始祖并对此深信不疑。但事实上,作者斯托克是靠抓阄才选中了幸运的罗马尼亚(从而促进了对方的旅游业发展),一辈子都从未涉足东欧,对历史上的弗拉德本人更是所知甚少。这部小说的本名是《不死者》或者《吸血鬼》,直到临出版前才突然改成了《德库拉》。
近一个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人把历史和传奇画上等号,直到1972年出版了一本专门研究德库拉的书In Search of Dracula,作者拉杜·弗洛雷斯科(Radu Florescu)和雷蒙德·麦克奈利(Raymond McNally)首次提出,小说中的德库拉伯爵就是瓦拉几亚的统治者弗拉德三世。历史与传奇就此混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楚。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大神接下来又在1988年的春天在波士顿大学开课研究弗拉德,后来写就了一本严谨翔实的历史八卦Dracula,Prince of Many Faces:His Life and His Times,而这本书就成为了我的《天鹅·永夜》历史部分的主要参考。(这本书的出版社Little,Brown后来出版了《暮光之城》,可见是吸血鬼的真爱粉。)至于其他相关资料,我会在后面给大家列一个简要书目。
关于德库拉的两个普遍误解:
Drac这个字,在现代罗马尼亚语中的含义是“恶魔”,但在15世纪,它的含义是“龙”。
在德库拉出生的那一年,即1431年,德库拉的父亲加入了龙骑士团(Order of theDragon)。这是一个基督骑士组织,是十字军的延续,在当时的欧洲统治者和贵族之间十分流行,目的是对抗日渐崛起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伊斯兰宗教)。
随后他的父亲带着绣有飞龙的旗帜返回故乡,从此自称“dracul”(龙)。他父亲的全名“Vlad Dracul”意为“龙骑士弗拉德”。当地人把龙作为这个家族的象征延续下来,而和龙在西方所代表的残暴无关。德库拉Dracula=of Dracul,即“龙之子”。
关于德库拉“残暴”的由来主要是他赖以成名的“刺刑”(以及之后马伽什的各种捏造,但是这些文件记述的真假已经无从分辨)。其实刺刑本是亚洲的刑法,被土耳其人继承,然后在巴尔干的统治者之间流行开来,并非德库拉的发明。连史蒂芬都曾在1473年把两千多个瓦拉几亚囚犯穿刺而死。
弗拉德的确出生在特兰西瓦尼亚,他也曾经担任过特兰西瓦尼亚总督(他父亲也担任过这个职位),但他是瓦拉几亚人,三次统治瓦拉几亚,他一生中的重要活动全部发生在瓦拉几亚。他并不是塔兰西瓦尼亚的统治者。但为什么99%的吸血鬼迷都认为他来自特兰西瓦尼亚呢?
这个误解实际来自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在《德库拉》中,是斯托克把吸血鬼城堡的位置设定在博尔戈关口(borgo pass)附近,而这个地方属于特兰西瓦尼亚。事实上,那里确实有一座城堡,是德库拉在1457年的夏天和特兰西瓦尼亚总督米哈伊·希拉吉(Mihály Szilágyi)一起联兵抗击撒克逊人成功之后,对方送给他的礼物。但我们在前面说过了,小说中的德库拉其实和历史上的弗拉德并没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作者斯托克的年代还没有被联系在一起。
顺带一提,这位米哈伊·希拉吉后来成为了弗拉德的岳父,弗拉德被囚禁在匈牙利期间,曾遵照国王马伽什的命令娶了米哈伊的女儿伊洛娜(Ilona Szilágyi)。伊洛娜就是弗拉德的正室,因为没有任何明确记录表明他曾与那位著名的“特兰西瓦尼亚贵妇”结婚,二人很可能只是长期的情人关系。“特兰西瓦尼亚贵妇”最终跳崖死去(阿尔杰什河这一段又名公主河,即是为她),但真相并非科波拉的电影中罗密欧朱丽叶那样死于误会,而是当时拉杜已带土耳其大军攻入波那利城堡,她不愿投降而壮烈殉国。这位烈女没有留下任何姓名,有资料提到可能叫作伊丽莎白,但是也并不确定。此外弗拉德至少有三个儿子。与“伊丽莎白”生的儿子叫作米赫纳(Mihnea),在1508年继任成为瓦拉几亚大公,而并非很多相关书籍或者改编电影中与其父同名的弗拉德。叫弗拉德的是德库拉后来与伊洛娜的儿子。另外一个儿子则没有留下姓名。
山东文艺出版社新近引进了一部叫作《圣龙之王德拉库拉》的美国小说,作为难得一见的详细介绍弗拉德生平的作品(而不是纯粹的吸血鬼小说),值得一读。但是这本书的翻译有些问题。比如博格丹是舅父而不是叔叔,史蒂芬是表弟而不是堂兄,译者并没有做足功课。另外还有一点,不只是这本书,在阅读任何非英语母语的历史时,人名极易发生混淆,比如匈雅提的名字,在匈牙利语中是亚诺什(János),但在英语中就是约翰(John),两种都没有错,但在同一本书中,由于译者,甚至是作者的问题,往往会出现几个不同的称呼。这一点也是我在写作中极力避免的。
正因为有了《圣龙之王》这本书,我在写到历史的时候就会尽量跳开已经被写过的场景。比如这本书开场是弗拉德如同第一次坐上王位,我就写他还在土耳其时期听到父亲和兄长噩耗的那一幕;这本书写弗拉德如何与匈雅提谈判化敌为友,我就写弗拉德和史蒂芬的逃亡之路——同样的一段历史,但是着眼点完全不同。但也有重合的部分,比如复活节宴会,还有之后的特尔戈维什泰夜袭,这是书写弗拉德历史无法回避的地方,但描写的时候我也尽量会与这本书作出区分。有心的读者可以找来这本书对照阅读。
《天鹅》并非一部历史小说,但我写到的部分都是真实的历史。包括德库拉父亲传下的那把刻着龙骑士团徽的长剑。尽管戒指是我虚构的,当时和长剑一起带给少年弗拉德的,是一个华丽的皮带扣。那是他父亲在加入龙骑士团当天比武大会上赢来的彩头。这个皮带扣至今在博物馆里展出。还有那枚用来打赌的钱币。在历史上,德库拉只在第二次统治之时造过一次钱币,上面是那颗著名的哈雷彗星。
大仲马说:“历史是我在墙上挂小说的钩子。”对通俗小说而言,历史并非写作的重点,但正因为有真实历史的介入,使得故事本身更加厚重,更加有说服力,也把幻想的部分衬托得更为天马行空。我喜欢历史。特别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变幻莫测的政治与战争,总是令我热血沸腾,为那些年轻英勇的少年感慨万千。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弗拉德只有十七岁,史蒂芬比他小两岁,拉杜则比他小四岁;“征服者”穆罕默德十九岁成为奥斯曼帝国苏丹,两年后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而马伽什当选匈牙利国王时只有十四岁,却是匈牙利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
奥黛尔和D的故事结束了,但这些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是他们的故事写就了历史与传奇,闪亮在永恒的星空之中。
恒殊
2013-5-31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