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跟随其他人一起鱼贯走入大帐。然后我强迫自己抬头。
尽管帐外白雾缭绕,天色停滞在晨昏交替的时刻,帐内却一片明亮,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膛。
我睁大了眼睛。同样是战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但鸟儿们比起人鱼战士可奢侈得多了。厚厚的地毯如同一条灿烂的长舌,从帐外直铺到大帐入口处,几乎能容纳百人的大帐内部更是看不到一丝裸露出来的杂草或者泥土。所有的地面都被带有花纹的地毯铺满。
就连墙面的厚重织锦上也带有丰富的花草图案,犹如一座用丝线编织而成的茂密丛林,凝神看上去,缎面上巧手绣出的攀缘植物细小的触须栩栩如生。
在我的记忆中,水族的军帐里并没有什么够格被称为“家具”的摆设。我当时是睡在一个简陋的毛毡睡袋里。而这里却有好几张舒适的羽毛床——按照鸟儿们的标准,大抵也就是个临时沙发的用途,分布在帐内各处。帐内居中是一张巨大的圆桌,比一个人能够想象出来的更加宏伟,更具规模。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把这样沉重的一张橡木桌子运来这里的——总而言之,我觉得就算是亚瑟王宫廷中的骑士圆桌也不过如此。
圆桌的主位是一张包裹着锦缎刺绣的奢华高背椅,不像是战场上指挥官的座椅,倒像是国王的宝座一般,大喇喇地杵在大门正对面的位置。
但是这张椅子上面是空的。圆桌的主位上并没有坐人。
我首先看到的是白鸟梅拉妮,此刻已经洗净了头上的血迹,缠着绷带,坐在主位的右手。而另一位身居高位的风族将领,身材魁梧的猛雕奈瑟,瞪着一对金黄澄澄的鹰眼,表情肃穆地坐在主位的左手。然后依次是常青之国的几位黑袍子。
在摘下面具的黑袍子之中,有一位长相尤其奇特。先前我在战场上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他有一张像秃鹫一般无毛的窄脸,上面遍布难看的灰色斑纹,红色的长鸟喙比原先的面具还要长出一倍,像一根针一样直突出去。他的秃脑袋后面长满浓密的黑色细窄羽翎,围绕在脖颈上厚厚的一圈,如同一副天生的黑色拉夫领。
这只隐鹮开口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因为我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位女子。不仅如此,她的声音纤细优雅,与丑怪的外貌全然不和。
“欢迎。”她站起身子,充满皱褶的眼皮之下,敏锐凌厉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几个人全身上下,“在下风族塞赫米特,”她清晰地开口,“欢迎诸位来到此间,请诸位入座。”
她做了个手势,帐内几位执勤的士兵立即上前,把圆桌边上的几张椅子为我们一一拉开。
她的名字我曾经听过。当西尔夫还活着的时候,他提过自己手下有两位带兵的女性将领。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奈瑟,还有一位就是她。塞赫米特,我记得这个名字。只是我原本以为她也会是像奈瑟一样的猛禽类鹰隼。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惊奇,对她点了下头,然后一行人在梅拉妮的下首依次落座。圆桌上的主位仍旧是空的。我知道那是西尔夫的座位。我心中难受,转过了眼睛。
现在我看到了薇拉。
她刚才是背对着我们坐在圆桌边上的。如果不是那一头燃烧般的橘红色头发,我根本就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
我认识了薇拉这么久,她一直保持着骨感婀娜的身材没错,但也绝对不会像如今这么瘦骨嶙峋。此刻我面前的人单薄如一张惨白的纸,被沉重的金属锁链紧紧锁拷在椅子上。
她遍体鳞伤,纤细红肿的手臂上遍布被抽打过的痕迹。她卷曲的长发一团混乱,末端黏在一起打着结。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在额角的部位有一块很大的瘀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所有的恨意在那一刻几乎化为乌有。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当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D正在盯着她看,当我发现他的眼睛几乎从进帐开始就从未离开过她的时候,我的心脏再一次被一只手狠狠地捏紧了。
尽管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审问”薇拉。我们要问出希斯和拉杜的下落。她当然是帐内所有人的焦点。但是这毕竟解救不了我逐渐下滑的理智和我本就少得可怜的自信心。
六百年前,她为D而死。尽管D根本不承认这一点——但是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合法妻子。就和现在的我一样。我们两个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只不过D说他爱的是我,所以薇拉就应该死?是这样的吗?这不公平。无论对我对她都是。
我无法忍受那些爱情故事中“单纯善良”的女主角,让男主角心甘情愿地为了她们而杀掉其他女人。只因为她是正义的,而她是邪恶的?谁说正义就一定战胜邪恶?谁说女主角又一定都是正义的呢?六百年前,我是魔鬼而她是女巫。如果说薇拉是邪恶的,那么我也从来没有正义过。而D当初又在他赖以成名的尖木桩上钉死了多少人?噢,撒旦,我不想知道真相。凭什么六百年后转世轮回,我得到了最终的幸福,而她将再次悲惨地独自死去?
不,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
薇拉抬起头,从一头乱发的缝隙里眯起大小不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锋锐的视线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我心口。
是谁打了她?常青之国的狱卒?是那只伯劳鸟吗?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伤,和她身体上的鞭痕一样,都是新的。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到底被拷问了多久?
“解开她的锁链。”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这竟也是我目前的希望。但我并不希望的是,这个要求的提出者竟然是他。
“她是个女巫!”圆桌上,一个黑袍子狠狠瞪着D,冷冷地开口。
“你真的相信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只猫跑掉?”D不屑地说道,“还是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如果她逃掉谁负责?”
“我。”
“你没有这个权力!”
“他有。”一直保持沉默的塞图斯突然开口,“她是个女巫没错,但她并未直接参与过任何战斗。她不属于我们精灵界,这里能够决定她命运的只有弗拉德先生和奥黛尔小姐两个人。”
黑袍子冷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于是塞赫米特适时地喊了我的名字。“奥黛尔小姐。”她继续用那个平滑优雅的嗓音问道,“那么您的意思呢?”
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在那些视线里面有一对充满感情的灰色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想仔细考虑。所以我立即避开了那个视线。
我看着圆桌对面的薇拉,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我太紧张了,以至于双眼完全无法对焦,她整个人都模糊成了一片虚幻的影子。
“放开她。”我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开口。
吐出这句话是如此艰难,就好像吐出那个当初锲而不舍地卡在我嗓子里的妖精果核。
撒旦!天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