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摘下面具的黑袍子再次转过了头。那张美丽而忍狠的面孔,我在D的梦境里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拉杜。
“我以为你早已经死了!”D冲他大吼。
“噢,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拉杜微笑,“那么你为我流泪了吗?”
“我很难过。”D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恨我。”
“我并不只恨你一个。”
“父亲他当年……”
“他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是吧?”对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巨龙两翼扇起的狂风把空气中的血味冲淡了,也一并驱散了战场上空弥漫的雾气。视野骤然变得开朗,就好像在眼前安装了一只透镜,无形中拉近了我与D之间的距离,让我此刻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挣扎在极度的矛盾与困惑之中。
“告诉我什么?”D茫然地开口。
“你听说过美人与野兽的故事吗?”站在对面的拉杜莫名其妙地转换了话题。
D脸上的迷惘加重了。
拉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个破产的商人遇到了一只野兽。野兽说:‘用你的亲生骨肉作交换,我不但放你走,还恢复你的财富和地位。’自私自利的商人立刻就答应了。因为他有三个孩子。送给野兽一个,他还剩下两个,何乐而不为呢?”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所谓的历史学家,他们叫我‘美人拉杜’,你真觉得这是个巧合吗,弗拉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倒霉鬼。你不是三兄弟之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但我也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人。”D立刻回答,“父亲当年对大哥米尔恰最为器重,因为他是长子……这你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在一个所谓‘正义与忠诚’的龙骑士屋檐下,背负一半恶魔血统苟且偷生的滋味。”拉杜盯着他,“当他把我像一袋垃圾一样嫌弃地丢去敌营的时候,我还不满七岁!”
“恶魔血统?”D惊愕地看着对方,“当年父亲遣送我们兄弟两人一起去土耳其,你并没有被他抛弃。”
“真的吗?你还想说他爱我是吗?让我告诉你真相,弗拉德,就连他对你的爱也及不上对我恨的一半,所以他才会拉你充数。”拉杜鄙夷地开口,“怪只怪苏丹的胃口比‘那家伙’更大。他要我们两个。”
“那家伙?谁?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已经完全都不记得了?那么就好好想想。想想我降生的那一天。想想那一天你在母亲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我记得那是个雪天。我和米尔恰在院子里打雪仗。我走进房间看到父亲抱着你的襁褓,宫廷中所有重要的大人物都围绕在母亲的床边。”
“啧啧,你的爱要让我感动得流泪了,亲爱的哥哥。再这样下去,我几乎要不忍心杀掉你了。”拉杜以手扶额,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真不可思议,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你竟然还对那个可怜的自我催眠深信不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D口述的那幅画面我也曾见到过。在墨菲斯为我展现的D的梦境中,我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难道果真如拉杜所说,这些全部都是谎言?是D自我催眠导致的幻觉?
“好好想想,弗拉德。想想你在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好好想想……想想…………
拉杜尖厉的嗓音像一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在狭窄的耳道中撞击产生强烈的嗡嗡共振,压过了远如云烟的战鼓和号角,战犀的怒吼和蝎尾兽拍打翅膀的声音,压过了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和几位风族士兵紧紧抱住死去的西尔夫发出的恸哭声。我的眼睛紧紧锁在D的身上,但是用眼角的余光,我似乎看到不远处的另一个黑袍子摘下面具,发疯一样冲到西尔夫的尸体面前,一头罕见的纯色白羽血迹斑斑——她是梅拉妮吗?
想想……看到了什么……什么……嗡嗡嗡嗡嗡…………
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施了什么法术,耳畔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似的,紧接着,整个混乱的战场也在我眼前慢慢淡出。
我想大叫,但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拼命挣扎,但却感觉不到身后一直抓着我的洛特巴尔。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自由了,脚下的地面也不再湿滑,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我看到面前有一扇门。
不,是两扇门。两扇孤独的大门,莫名伫立于无际的旷野之中。
不,不是旷野。浸透鲜血的草地和泥土早已自脚底消失,事实上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两扇孤零零的大门。
两扇木质的大门。它们通向哪里?
我伸手去推,大门很重,我使了一把力气,最终把它推开了。
噢,不。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我站在一间宽敞的寝室之中。迎面几件木质家具带着不俗的装饰和纹理,但房间的布置却稍显简陋。这是一间贵族女眷的卧室,家族地位甚高——很可能是当地一位极富名望的领主,却明显并不富有。
在我努力回忆辨认出卧室的主人之前,我已经看到了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浸透了帷帐和被褥,我看到已经失去知觉的产妇半裸着身体仰躺在床上,而那个婴儿,婴儿……
噢。
我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东西。他的皮肤绝非新生儿那种粉嫩的颜色,而是令人作呕的暗红,仿佛凝聚了一摊不洁的腐血。那是一个丑陋恐怖的肉团,头顶长着一对熟悉的尖角——在D的梦境中,我曾经见到过无数次的尖角。
我看到新生儿用一对骨瘦如柴的短小手臂,紧紧抓住床边那个可怜的女仆,那个当年曾荣耀地迎接了他两个哥哥顺利降生的助产士。
在这一年冬季最冷的一天里,恶魔之子在大雪纷飞中呱呱坠地。他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用自己尖利的小嘴撕开了助产士的脖子。
他需要的不是奶水,而是鲜血。
正在啜饮的恶魔听到大门处的动静,抬起一对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鲜血满溢的喉间咕哝出一个不太准确的音节:“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