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像往常那样猛掐自己,用这种愚蠢而有效的方式来判断这是否是一场正在发生于头脑之中的幻觉。因为我已经够痛了。
手臂上陡然传来的尖锐刺痛像一把螺丝刀猛地戳进了大脑,仔细校准了焦距,让脑海中朦胧的影像变得清楚,告诉我面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真实无疑。我正在精灵魔域的战场上,目睹水风交战,充满金属味道的血雾中不仅仅是对方敌对士兵,还有战犀、蝎尾兽、章鱼海怪,甚至是——一头全身覆满银白色鳞甲的巨龙。
我转过头,看到自己手臂上突然多出的半截三翎羽箭,箭尾正在冷风中颤抖不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是一支箭,我告诉自己,混乱的战场上流矢如蝗,而我已经足够幸运,至少我还没有被一头发狂的蝎尾兽直接咬断手肘,或者更糟,在常青之国的任何一个黑袍子面前愚蠢地暴露行踪。
但我却忘记了此刻自己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中箭了!”洛特巴尔冒冒失失地大喊。
“闭嘴。”我咬牙忍住疼痛,试图用另一只手里的短剑把那支该死的箭镞砍成两截。
不,我的手在发抖,两手都是,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剧烈的疼痛几乎使我昏厥。
近在咫尺,洛特巴尔皱紧了眉头。
“很痛吧?”他问。
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箭镞上,我没说话。
“因为我也痛。”洛特巴尔说。他扶住了我的手。
我抬起眼睛。
那对橘红色的瞳孔正落在我的焦距之上,只有危险的一指距离。我可以闻到对方炽热的呼吸,浑厚而温暖,像一条舒适的羊毛围巾,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不必去面对周遭这个充满了血腥与杀戮的世界。
他的影子投射在布朗城堡高高的尖塔之上。皮风衣上传来的气味熟稔而安宁。他靠得更近了,那个影子无休止地扩张,随后温柔的黑暗覆盖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昏昏沉沉之中,我咬破嘴唇才抑制住一声几乎出口的尖叫。
不只是因为手臂上的疼痛陡然加剧十倍,而是另一支箭矢倏地射入我与他之间的草丛,刺目的鲜血从剑柄上的翎羽处直淌下来。好险!不过一寸距离即可再次命中我或者他。
“谢谢。”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臂。箭矢在对方的帮助下被取出之后,上面的血洞迅速愈合,不消几秒钟工夫,我破损的袖子里已经不再渗出鲜血。
洛特巴尔耸了耸肩膀。“现在我不痛了。”他说。
我惊愕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又变回了那个我所认识的魔鬼洛特巴尔,体内蕴藏着传说中足以匹敌希斯的强大力量。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无论你以为我是谁,绑匪小姐,或者‘希望’我是谁。”他清晰地开口,“我不是你们所需要的那个人。我没有他的记忆,亦没有他的力量。这两天以来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无能又没用的家伙,和我那个伟大的哥哥除外表之外毫无任何相似之处。”
提到希斯的时候,他仰起头,眯起眼睛凝视着天空中那个银白色的影子。脚下的平原在巨龙的咆哮声中震颤,战场上所有的士兵和兽畜都在它双翼展开的阴影下战栗不已。
“如今你到底打算用什么来对付我哥哥?”他看着我。
我想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你是魔鬼洛特巴尔,你很重要。对我,对D,对整个世界你都很重要。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正和你在一起——在这个战场上,联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来对付魔鬼奥杰托。
但是我做不到。我受伤的手臂已经痊愈,但是它仍旧重逾千斤。
一位人鱼战士巨塔般的身体在我面前重重倒下,冰冷的泥浆和滚烫的热血混在一起,狠狠溅上了我的脸。那是一个和亚历克斯几乎同样年纪的少年,年轻坚毅的脸上还未经过岁月的任何一分雕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在他身边是无数小妖精残破的尸体堆积而成的一座令人作呕的小山,不远处几个风族士兵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血泊和泥泞里。
我想起了亚历克斯的话。他说故乡的少女们还在为嫁给他而争得不可开交。这个死去的孩子大概也一样吧。他长得这么英俊。而如果他的武技并不出色的话,他也不会来到这个已经被诸神遗忘的战场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与希斯之间的宿怨。因为洛特巴尔因我而死。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在布朗城堡中死去的人是我,那么现在所有一切都会不同。如果我不把洛特巴尔从常青之国的高塔中“偷出来”,也许这场战争还要过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爆发。也许那个时候亚历克斯和这个少年都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拥有了家人和后代,也许波涛下的国度会比现在强大百倍,也许那个时候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悲剧发生……
就在这一刻,我生平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与D的不同。
无论是六百年前还是如今,D生来就是一位战士,他一直为胜利的荣耀而战。而在我看来,绝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本身是荣耀的。战争是丑陋的。战争意味着流血与牺牲。意味着相爱之人的最终分离。意味着国破家亡。意味着无助的悲怆。意味着美好的最终消逝。意味着一切希望的终止。
难道不是吗?战争从来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把面前整个世界摧毁并非一个选项。
我艰难地扬起脸,看到头顶的巨龙丝毫不畏惧章鱼海怪的触须,它仍盘旋在战场上空中央,猛烈地扇动两侧巨大的肉翅,突如其来的狂风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地面上的几头蝎尾兽厉声长嘶,粗壮的四爪几乎无法抓住草地,平原上的战士们更是摇摇欲倒,用长矛尖端死死插入地面才站稳脚跟。战场上仅存的最后一丝雾气被飓风驱逐得干干净净,原本隐藏在雾气中的巨型海怪庞大臃肿的身躯完全暴露在旷野之中。
空中的白色飞龙突然紧紧收拢翅膀,像骑士刺出的长矛,凝聚了全部的力量向海怪俯冲!海怪身侧几条触须同时探出,但飞龙动作敏捷而迅速,在半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避过那些危险的触须,竟然直接冲到海怪面前,强壮锋利的脚爪猛地向前一探,登时抓瞎了海怪的一只眼睛!
海怪的身体发出恐怖的痉挛,它骤然收缩,然后再次猛地扩张,身上所有的触须刹那间扩大了几十倍,它们拼命地拍打地面和天空,拍打身边的敌人,发出湿滑的水声,触须上遍布的大小的吸盘像不停涌动着的巨口,努力吞噬着周围可触及的一切。
飞龙在抓瞎了海怪的一只眼睛之后,试图再次飞起,却被那些发疯的触须拦住,它用最快的速度躲避对方的攻击,最终还是被一条蓦然扩张的触须紧紧缠住脚爪。飞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挥动巨翅努力挣脱,但那条触须抓得很紧。飞龙挣扎良久,终是无法带动沉重的海怪一起飞起,最终被迫降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但负伤过重的海怪也已是强弩之末。战场上笼罩的雾气早已消散,再没有任何防御物可以保护它柔软的身体。它瞎了一只眼睛,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精准地用触须命中敌人。附近的几头蝎尾兽瞅准机会,一起飞扑上前,用锋利的牙齿和脚爪与那些疯狂的触须搏斗。
同时那些骑在蝎尾兽身上的风族士兵也挥动长剑加入了战团。
一位黑衣金甲的风族将领驾驭蝎尾兽低低地飞近巨龙,一剑砍断了仍旧紧紧缠绕在龙爪上的触须。重获自由的巨龙仰头长嘶,猛烈地拍动两翼,强劲的气流吹得四周人仰兽翻,然而人群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反而借风力一跃而起。
来人手持一柄罕见的古朴长剑,在巨龙双足蹬地准备再次腾空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了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