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忘记了闪躲。赤红色的妖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三排像鲨鱼一样锋利的牙齿,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扑面而至。我不知道哪一个会率先戳进我的身体,是那些尖钉般的利齿,还是黑袍驭兽者手中明亮的剑锋?
也许二者同时。
背后陡然传来一股大力,难道我已经被敌人击中了吗?眼前一瞬间黑了下去,我沉重地跌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令人作呕的腐血味涌进我的口鼻。不,这并不是我自己的血。
那只蝎尾兽在哪里?它明明从正前方袭来,但我为什么会感觉到来自后背的力量?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我才逐渐意识到,此刻自己正面朝下趴着,而不是仰躺。所以草地上的血迹才会沾到我脸上——是的,我确实戴着一只全脸面具,只可惜它就是一只实打实的古董,下缘完全是破的。
“趴下!你这个傻瓜!”背后那股力量死死按住了我的脑袋,我没来得及封住口鼻,散发着恶臭的血水几乎呛进了我的脑子里。
但是这一次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把我按在草地上的人竟然是洛特巴尔。
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变得更扁了。我和洛特巴尔两个人并排紧紧贴在地面上,侧过头眯起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窥视外面正在发生的战斗。
刚刚那只蝎尾兽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光头人鱼将领。
因为我仍然戴着面具,我不确定骑在蝎尾兽背上的黑袍子是否看到了我。没看到自然最好,但如果他看到我却错过了我,我也应当适时地松一口气——因为这就说明,来人绝对不会是希斯、西尔夫或者拉杜这三个最可怕的对手之中的任何一个。
蝎尾兽硕大的肉翅扇动狂风,带着惊人的杀气与黑暗席卷而至,上面可以清晰看到骨头的形状,尖端的利爪可以把任何敌人撕扯成碎片。但他的对手是勇猛无畏的人鱼族将领,在战场上无论能力还是地位,都仅次于统帅塞图斯的四位千夫长之一。
光头人鱼将领大喝一声,右手重矛刺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幅画面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此定格在那光明的一瞬。
人鱼战士覆盖全身的鳞片铠甲发出刺目的虹彩,像宝石在矿山深处闪耀,像群星照亮了晦暗的夜空,像泥泞地狱之中猛然浮起的一尊熠熠生光的圣像!
沉重的长矛借势没入蝎尾兽袒露出的肚腹中央,然后斜斜地从后肩突出来。蝎尾兽发出山摇地动的一声大吼,身子一歪,还没着地便立即翻倒。背上的骑乘者一骨碌站起身,身上的黑袍浸透了草地上的血水,但是他并未受伤。
他是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九人之中的一个。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他那攻击性强劲的胯下坐骑。他独自站在那里,和战场上的一名普通步兵没什么两样。
黑袍子怒喝一声,高举长剑,杀气腾腾地扑向他的对手。
光头将领长矛已失,他及时举起左臂,用自身生成的鳞盾拦下对方攻势,右手抽出腰间备用短剑,狠狠劈下!
恐怖的咆哮声响彻原野。战场上空萦绕不去的水雾犹如溃败的军队,在吼声中像脆弱的冰壳那样不堪一击。雾气四散之时,数百头蝎尾兽同时出现在澄澈的天空之中。它们伸展开的巨翼遮天蔽日,仿佛一群食腐秃鹫呼啸而来,但比秃鹫更可怕的是它们强劲的三层牙齿还有尖如匕首的脚爪,就连它们带着锋锐倒刺的尾巴都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
这群妖兽有着惊人的食量,它们无比饥饿,无比愤怒,它们向着战场中央猛冲,被地面上浓烈的血味刺激得红了眼睛,它们口中有那么多的牙齿,简直如同一座利刃森林,它们不只是要吃掉对面的一个士兵,它们要吃掉战场上的整支军队!
光头将领和黑袍子的战斗还在继续。但是我注意到附近已经有几位人鱼族士兵、幸存的小矮人和小妖精,甚至还有几头失去驾驭者的迷途战犀,已经接二连三地没入了蝎尾兽的利口之中。鲨鱼般的牙齿一开一合,再坚固的肉体也化作泥糜,骨头碎裂,鲜血迸流。
号角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变得不再重要。就连曾经震颤大地的战鼓声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蝎尾兽凄厉绵长的嘶吼,此起彼伏,淹没了呐喊,淹没了尖叫,淹没了兵刃相击,继而淹没了世间一切。
我绝望地伏在泥血混杂的草地间,鼻端嗅到的只有恐惧和死亡。D在哪里?他安全吗?
我在尽量保持静止的情况下努力调整自己的角度,试图从狭窄的视野中分辨出他的轮廓。
紧紧贴在脸上的那只笨面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我在泥地里数不尽的腿脚中仔细分辨D的铠甲,我想幸运地找到他那柄带着龙形雕刻的长剑,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无数混乱的腿和脚,系带皮革鞋和锃亮的军靴,夹杂着兵刃的点点闪光,形态各异,长短不一,践踏在坑洼不平的草地间,泥塘翻滚,血水四溅。
空气中的湿度骤然加重。似乎是原先散去的雾气再次悄悄地在头顶上方合拢,我的视线愈发模糊不清。我看到了一道光。我本以为那是一柄剑,但是照我目前总结出的经验来看,剑光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又是一下。我扭过头。这一次我确定它是从战场后方传过来的。
我愣住了。因为自从开战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浓稠的雾气,突如其来,从天而降,迅速吞没了水族大军的整个后方阵营。
这里的雾气实在太重了,片刻之间我已全身湿透,连鼻端浓郁的血味都被冲淡了。我的视野一片雪白。
闪电般的亮光!再一次!我睁大了眼睛。
尽管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我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嘶吼。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甩起的蝎尾尖刺几乎戳进了我的脑袋。我吓得心胆俱裂,然后它——不见了。
我是说,一整头蝎尾兽!不!见!了!
就在前一秒,它猛然出现在距我身侧不到一步远的位置,赤色的毛发几乎擦过了我的脸,然后竟然又凭空消失了。在我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身侧的浓雾吞没了它。
不是浓雾。而是浓雾里的那个家伙。
噢。
我看到了一条触须。黏稠、湿滑、布满了大大小小吸盘的章语触须,但是蓦然被放大了几百倍,直径几乎比战犀的四肢还要粗,而且伸缩自如,疾如闪电。刚刚那头致命骇人的蝎尾兽瞬间仿佛变成了黏在蜥蜴长舌上的一只蚱蜢,被对方触须上的吸盘牢牢捉住,再囫囵吞下。然后又是一头。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浓雾中是一只与雾气等体积的章鱼。或者说,一只类似章鱼的海怪。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只章鱼,能够同时拥有上百条纯粹用以杀戮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