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战场上空飘浮弥漫的水雾或多或少掩盖了这一端洒满鲜血的草地,但丝毫无法藻饰另一端严阵以待的风族大军的兵多将广。在经历过第一轮的短暂交锋之后,水族这一方已见伤亡,两军在数量上的对比也就愈显悬殊。
此刻,大部分战犀已经撤离了战场,少数几头失去驾驭者的、负伤的,或者迷路的,仍践踏着血水浸泡的草地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有一头甚至趁乱冲入了风族大军的前线阵营,但这反而加快了对方打算速战速决的步伐。
山摇地动的战鼓雷鸣声中,第二轮进攻开始了。
D是正确的。战犀之后,位于风族大军最前列的果然不是鸟儿们,而是一群由矮人和小妖精组成的雇佣军团。
这帮乌合之众与刚刚的巨型战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的个头只有人鱼战士的一半,装备着似乎是偷来的笨重铠甲和形态各异的可笑头盔,挥舞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武器:狼牙棒、铁锁链、烧火钳和烤肉叉,疯狂地尖叫着冲向对面的人鱼战士们。
这一回合,训练有素的人鱼士兵明显占据了上风。他们每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竞技场勇士,那些手细脚短的小妖精碰到他们只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但就算对战略战术一窍不通的我也能看出来,这就是风族领兵者的真正目的。他们根本就不期望这些不堪一击的雇佣兵团能够在任何阶段占据优势,靠着这些小角色慢慢耗尽敌人的体力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一旦战场中央骁勇善战的人鱼战士们开始露出疲态,位于战场后方整装待发的风族大军——鸟儿们真正的主力部队——全部由装配着重盔重甲的风族精灵组成——就会立刻出击。此刻,他们正呈弓形阵列安静地在战场的最后方待命,只待领兵者一声令下,就会从左右两边分别包抄,迅速围住整个战场。
而这就是眼前这场战争将如何结束——陷入包围陷阱中的水族士兵精疲力尽,最终被敌人集体歼灭——不!
一只小妖精不知好歹地跳着脚来到我面前。过大的头盔之下是一张毛茸茸的猫脸——
这给了我非常不好的回忆,让我想起了那个曾经骗我吃下果核的(或许是)他的远房亲戚。对方挥舞着一把园艺用的大剪刀(对他的个头来说已经是十分可怕的重型武器)咔嚓咔嚓地在我面前挥舞,我忍无可忍,不自量力地一剑劈下,刚好卡住了对方的剪刀。
小妖精惊恐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取代了他作为地精灵的属性,像一个幽灵一样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即认清形势,他尖声大叫,喉间发出像公猫愤怒时那样的咕噜声,挥舞着剪刀开始进攻。
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我比小妖精高,力气也比他大,但我极度缺乏作战经验。何况对方一向以狡猾与欺诈为名。简单几个回合过去,我被那把剪刀击中了好几下——感谢温蒂妮的盾皮鱼护身马甲,我的伤口并不严重——但我手里的短剑完全不听使唤。似乎它根本就不是一件杀人利器,而好像是某种障碍物那样牵绊着我的手和脚。
更糟糕的是,由于我不可救药的莽撞和愚蠢,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附近两三个妖精看到便也围了上来。我后悔不迭却无计可施,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和一群妖精矮人兜圈子拖时间。我希望洛特巴尔——噢不,我又忘记了,如今我根本就指望不上他。
令人厌烦的雾气在我周围跳突来去,然后愈来愈浓,愈来愈重,就好像浴池里白色的泡沫,飞扬、浮升,逐渐隔离了我,隔离了整座战场,我看不到原本近在咫尺的洛特巴尔,我也看不到其他的敌人和人鱼士兵。我好像跨过了桥,回到了那个千奇百怪的妖精市集里,和一群吹吹打打的小妖精为一枚果核争执不休。只是这一次,面前那个猫脸的妖精手中没有托盘,而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园艺剪刀。
我精疲力尽,没留心腿上又剐了几道血口,我疼痛难忍,晕头转向,直到一柄浸透鲜血的长矛突然出现,瞬间驱散了周遭混沌的浓雾,一下把我拉回了原先那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真实战场。
“谢谢。”我气喘吁吁地开口。
“你应该留在营地里。”来人一脚踢开了猫脸的妖精,皱着眉头对我说。
我突然发现对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面熟。是塞图斯麾下的另外一个千夫长,个头比所有人都要高,头上完全没有头发,反而被厚厚的鳞甲所覆盖。我之前曾在帅帐中问过他D的去向。
“我想帮忙。”我低声说。
“在这里你帮不上任何忙。”他斩钉截铁地开口,毫不客气地直接对我下达了驱逐令。
我突然意识到战场上很静。这么说似乎不切实际,因为周围的战斗正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静寂。就好像独自在室内看着窗外天空落下无声的雪花那种静谧绝伦。
不只是我,就连我面前这位千夫长也感觉到了。他立即闭上了嘴。人鱼将领神情肃穆,他仰头望向天空,魁梧高大的身体紧紧绷得像他手中那杆挺直的长矛。
天空中并没有雪花,只有一抹惨淡的薄辉,间杂在若隐若无的雾气里。
就在周遭一片寂静的错觉之中,从那团雾气的另一端,从风族大军的阵列里,陡然传来一声令人战栗的咆哮。像是嘶吼、鹰啸,甚至是人声混杂在一起的模样,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发出那样大的声音,愤怒、凄厉,甚至把尖锐的号角声音一劈为二,迷雾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沾上了它颤动不休的尾音。
四野激荡。
“开始了。”千夫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什么开始了?”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敌人的正式进攻。”
“你是说……除了这些雇佣兵之外的……”
“常青之国的骑兵队。”对方回答我。
骑兵队?刚刚的那个声音竟然是对方的骑兵?如此说来,常青之国不但拥有战犀、雇佣军团和步兵,他们还配备了骑兵?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的心脏发冷,深知己方的水族军队只有清一色的持矛重型步兵。两军的武力装备差了几个世纪!
然后我突然想到自己曾与西尔夫共乘飞马投入森林深处的战斗。既然对方的元素属性是风,和人鱼们相比,就算他们自身并不能真像鸟儿一样飞翔,也一定会拥有某种能够飞翔的坐骑。这样想来的确合乎情理。
只是我压根就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常青之国“飞骑兵”的坐骑竟然不是我曾见过的飞马。
飓风卷起的水雾和沙尘眯了我的眼睛,我再一次什么都看不见了。心中只感到一种恐怖的压迫感,似乎把自己的肠胃一股脑全部吸空,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慌和绝望,被几百倍地放大后从嘴里无可抑制地喊出来。恐怖的咆哮声震彻云霄。噢不。我全身发软摇摇欲坠,我现在只想大哭,我现在只想尖叫。
那是什么?我的眼睛被狂风吹出了泪水,我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眯起眼睛凝视远方的天空。我看到那里有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如黑云压阵,从敌军两翼的位置向我们的方向快速袭来。
黑影越飞越近,泪眼蒙眬中我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样子,似乎是一大群长着翅膀的雄狮,就好像那些在威尼斯随处可见的翼狮雕塑,昂着它神圣骄傲的头颅,站在高高的石柱上守候在威尼斯的入海口。
噢不。撒旦啊,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
赤色的毛皮,人的脸,狮子的身体,蝙蝠的翅膀,蝎子的尾巴。
领头的一只飞得极近,它不会威尼斯守护者圣马可的坐骑,它是一头恐怖骇人的蝎尾兽。
蝎尾兽的背上端坐着一个金甲黑袍的身影。一位常青之国的“蒂拉诺斯”,脸上紧紧扣着那只令我心惊胆寒的纯金鸟嘴面具,手持一柄锋利如针的细剑,以凌空之势向我俯冲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