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对方在对我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沉淀在眼窝深处的悲哀如同聚集在夏夜草丛中的萤火,一颗颗依次被希望点亮。
多奇怪。往往就在前一秒,我还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这一次一定会死,然后转机就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一会儿对自己充满希望,一会儿又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深渊。就好像我们之间的感情,在漫长的六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惊涛骇浪中大起大落,然后峰回路转,绝境逢生。
爱恨生死之间往往只悬一线。进是生,退是死。反之亦然。
我摩挲着套在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我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它的存在。就在刚刚,D已经做出了他宝贵的承诺。那么我呢?
“我该怎么做?”我模糊地开口。
“找到洛特巴尔。唤醒他。”
我仰头看着对方,不确定自己是否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在喜乐原野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洛特巴尔。”D对我解释道,“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他并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洛特巴尔。新生魔鬼完全没有与我们相关的任何记忆。”
“所以呢?”
“你要用自己的力量把他唤醒。他必须站在我们这一边。因为我们无法战胜两个希斯。任谁也不能。”
“再加上西尔夫的圣兄弟会。”
“还有整个风之大陆。”D沉重地开口,“甚至包括齐格弗里德。”
“他也会和我们对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会履行自己作为一个风族士兵的职责。何况希斯已经把艾米丽带入常青之国,现在他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低下头仔细揣摩对方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小S不会这样做的,我默默地想,他无论怎样都算是我的朋友。
“鸟类是心胸最为狭窄的生物,他们狡猾善变,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剑拔弩张,六亲不认。”D瞟了我一眼,“何况你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没好气地回答。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是:但不巧我们却是人类。
“他现在宁可当一只鸟。”
D毫不客气地读出了我的思想。我瞪了他一眼,再不说话。
“曾经有一次,当然,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过了一会儿,D慢悠悠地开口说,“希斯——那个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奥杰托,他曾经帮助一位风族王子在权力斗争中取得王位。”
“风族王子?就好像现在的西尔夫一样?”
“差不多吧。这家伙和风族精灵的渊源极深。”
“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只天鹅吗?”我撇了撇嘴。
“大概是吧。”D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下去,“我的重点是,从前那位风族王子的名字,碰巧也是‘齐格弗里德’。”
我皱着眉头看他:“你在暗示……?”
“我没有在暗示什么。不过呢,过去的齐格弗里德是一只鸟,现在的齐格弗里德是一个人,而他们都出现在常青之国。当然了,他们之间也许什么关系也没有。齐格弗里德——这毕竟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D顿了一下,“但他们两人若真存在联系,倒是一件麻烦事。”
“为什么?”我现在就如同艾米丽上身一样,不停地问问题。我忍不住开始思念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好姑娘,因为如果她在这里的话,有些问题就用不着我来开口了。
“他和希斯的关系。齐格弗里德最初就是和希斯一同出现的,记得吗?以同学的身份。”D提醒我,“现在他们分别来到常青之国,却仍然在一起。我很担心,他和希斯之间一定存在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终将对我们不利。”
我仰头看着D愈发凝重的面孔,忍不住安慰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找到他们才行。”
“是的。”D同意地点点头。他伸手搭上那副拴住我手腕的镣铐,在黑暗中鼓捣了一阵。我突然间感觉到轻松。沉重的铁锁链就好像一条死去的巨蟒那样徒然滑落地面,在草秆中蜷成一堆。四壁再次传来沉闷的回声。
“戴上你的面具,现在就去找洛特巴尔。”D在回声中对我开口。
我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在心底抱怨他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获得自由。然后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你不去吗?”当我问出这句话,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突然想到,目前的这个状态以前似乎也发生过一次。
“我们两人不能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了。”D扭动手腕,瞬间也从他的镣铐中滑脱,他一手接住铁链,让它轻轻落在地面上。
心中的恐慌再次被无限制地放大。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笨拙地伸出双臂,僵硬地回应我的拥抱。他的身体和以往一样冰冷,比这间阴风刻骨的地牢还要冷上几分。瞬间我已被无可抑制的严寒包裹,透过薄薄的衣料,就好像雪花般温柔的抚触,黏附上我滚烫的身体。我的心跳蓦然加快,狂暴的火焰在我的皮肤上突然绽放,无形的火苗蹿起老高,不顾一切冲击着外界的酷寒,要把周遭一切融化。
他收紧了手臂,低下头,用冰一样的嘴唇寻找着我的。我放弃了自己的矜持,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让对方甜蜜的味道瞬间淹没我的口腔。坚冰与烈火在更狭小的空间里兵戎相见,互不相让,乃至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强烈冲击下我头晕目眩,只想这一刻永不停止,就算整个宇宙在眼前崩塌也在所不惜——不,停下!
我仓皇失措地离开那个火焰与寒冰交织的世界,把衣服扯平,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暗自盼望对方不要发现我的脸红得有如初升的朝阳——不过或许不要紧,估计他早就不记得地平线是什么样子了。
D走上一步,拉起我的手。“我是你的,奥黛尔。”他低声对我说,“就算我们暂时分开,我的心也会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应他,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灰色的眼睛犹如蜜糖里溶化的水晶,安静地涌入我的心头,然后将之填充。
“我以爱情的名义向你保证,”他亲手为我戴好那只旧面具,用令人信服的语气对我说,“如果‘虚无’无法摧毁你,那么‘常青之国’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