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紧紧搂住我,他的力气大得几乎把我碾碎。但是我毫不在乎。此刻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骨骼和肌肉都疼痛难忍,然而这种疼痛却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我小心翼翼地依次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和脚趾,让我更加欣喜的是,它们也全部都在。
我荒谬地想要发出一声欢呼,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赢得了撒旦的赌局,跨越了死神的门槛。我回来了。
我仅仅从面前的这个世界离开了片刻——或者更短,眼皮一开一合之际,一个无法察觉的呼吸瞬间——而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却已历经了一整个世纪的沧海桑田。
百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所幸我有比“百年”长很多的寿命。但前提是,我能够继续在这里奇迹般地活下去——对此,我不抱任何乐观态度。
越过D的肩膀,我看到自己平生最恐怖的两个敌人——希斯和薇拉,正一左一右地站在那扇已经消失的“地狱之门”两侧,而在他们中间则是魔鬼洛特巴尔。
我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收集四件信物的目的是复活洛特巴尔,而复活洛特巴尔的代价则是我的死亡。这件事前前后后的是非因果,原本就好像一座在正常三维世界里建造好的房子,它已经“固定”了,完全没有任何“折叠”的可能。但问题又回来了,我们此刻并不在原先的世界里,不是吗?
很显然,我并没有死掉(现在还没有),而站在我面前的人,也的的确确就是洛特巴尔。
但他却绝非我所认识的洛特巴尔。因为记忆中那个穿着一身黑皮风衣的家伙总是把戏谑和友善的微笑挂在嘴边,而我面前的这个人却阴郁、冷漠,紧锁的双眉间燃烧着来自地狱深渊的怒火,锋利的唇角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
“魔鬼洛特巴尔”,和此刻那个正站在他身畔、已经摘下面具的希斯,就如同一面镜子的正反两面,从头到脚完全没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孪生兄弟终将统治人、魔、天三界。
做出这个著名预言的女巫薇拉,此刻就站在这对孪生兄弟的身边。
奥杰托和奥黛尔,魔鬼洛特巴尔家族的双胞胎。
我完了。我们都完了。其实就算我死与不死,回来与不会来,事情都无法改变。我已经集齐了元素精灵的四件信物,并以自己为引,最终实现了薇拉的预言。我把自己唯一的希望押在了“洛特巴尔”身上,结果却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并不是我,我也永远都成为不了他。
他是希斯的孪生兄弟,他是一个恶魔。他们两人携手将毁灭世上所有的和谐与秩序,把恐怖和灾难带入人类社会与精灵魔域,甚至连神祇都无法阻挡,就好像薇拉的预言。
真的吗?难道这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抓紧我。”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突地蹿进我的耳朵。我愣住了。
其实并不用我真的动手,因为对方的手臂已经箍得我足够紧——但显然,他还是不放心。
我眼前一花,然后才发现自己移动了。只是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超越了我神经反射的过程。我是说,我很清楚D拥有迅速移动的能力,我也熟悉他的速度,但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往常还要加快了几倍!如果他当初在人鱼竞技场上能够运用这样的速度,恐怕早已不战而胜了。
当我最终意识到自己移动了的时候,我们已经再次被雪白的浓雾所笼罩。那团随希斯和薇拉一同出现的浓雾,此刻已经完全吞没了我们。
在魔域空间中,雾就是桥。一端连接地狱,一端通向天堂。一座可以让我们脱离危险的命运之桥。
更棒的是,此刻我和D都戴着面具。我想起了墨菲斯刚刚让我看到的事实,面具可以令佩戴者在不同空间中穿梭而不留下痕迹。
“所以……我们现在……安全了?”我环视周围骤变的风景,忐忑不安地开口。我们原先正站在喜乐原野的平原上,视野开阔,四下一览无余;而现在周遭却是幽暗的密林,脚下被盘根错节的藤蔓植物绊住,我仰起头,无数的阔叶植物遮天蔽日。
穿过浓雾之桥,我们回到了常青之国。
“暂时而已。”D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们戴着面具。”
面具可以掩盖佩戴者的全部体征与气味,但却并不是万能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和你之前那一次不一样。”
“我之前哪一次?”
“你被……”我突然住了嘴。因为我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警觉。我吞了吞口水,生生把唇边的那句话咽下去,并默默祈祷撒旦,千万不要让D听到我的思想。他的读心术在魔域空间中总是失灵,希望这一次也一样。
“被什么?”他立即追问。
“没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记错了。”
“奥黛尔。”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脸,“你的面具是……哪里来的?”
恐慌袭入我的大脑,我该说什么?对他坦白一切?说我强迫墨菲斯让我看到了你六百年前的私生活?看到你和薇拉在布朗城堡中的婚礼?看到你对她的亲口承诺?……不!
“你已经把面具给了艾米丽。”D并没有读出我的思想,他惊疑不定地开口,“刚才在那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并没有面具。”他用一只手揭下我脸上的面具,另一只手揭开他自己的。“这个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我盯着他手中那两只并排放在一起的面具。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看出它们的区别。
尽管两只面具花纹相仿,但D的那只色彩鲜艳,是崭新的,完全可以直接挂在任何一家威尼斯面具店的橱窗中出售;而我的那只则漆皮剥落,颜色暗淡,边缘磨损得不成样子还缺了一块(就是那里刚刚划破了我的脸),仿佛是几个世纪之前的出土文物。
我嗓子发紧,再次狠狠咽下一口口水。我低下头咬住嘴唇。
“你到底去了哪里?”他追问。
我走神了。因为这幅情景荒谬绝伦。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我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当事人,我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吗?恐怖的魔鬼兄弟就要携手毁灭世界了(啊哈,对亏了我),而我亲爱的丈夫却在声色俱厉地逼问我到底是从哪里的垃圾堆捡来了一个破面具。似乎这件事本身比统治三界还要重要。
“它当然重要,亲爱的。”D叹了一口气,无论幸运与否,这次他毕竟听到了我的思想。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我看到对方失魂落魄的面孔充满哀伤,仿佛再次变回了那个六百年前初入魔域手足无措的少年,年轻的龙骑士,用他清澈而无助的灰色眼睛看着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奥黛尔?我刚刚又失去了你一次。”